《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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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 第1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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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德文的一个地名,只有苏菲能知道。某人有什么事要写信告诉家里,只有靠苏菲在吃早饭前写。某人的编织手工出了毛病,只有苏菲可以加以改正。在那里,她们是真正的主子,苏菲和特拉德尔悉心伺候她们。以前苏菲照顾过多少孩子,我想象不出来,反正她好像因为能用英语唱各种给孩子听的歌而有名气一样;她按她们所愿用世上最清晰的声音小声唱出成打的歌曲(每一个姐妹提出一个调,然后一般都由那美人儿定调),于是让我着了迷。最美好的是,尽管不断提出要求。但众姐妹对苏菲和特拉德尔都怀有非常多的爱心和敬意。我起身告辞,特拉德尔准备把我送到咖啡馆去,那时我坚信,我从没看到过一个长一头硬头发或别种头发的脑袋滚过来滚过去地由人亲吻呢。

总之,向特拉德尔道了晚安后,我回到旅馆,在那儿我把那场面回味了好久。就算我看到那老朽的灰院顶层开了一千朵玫瑰,也不可能比得上我见过的那场面的一半令那儿增辉。想到在身处那枯燥的法律文件代办所和律师事务所中间的德文郡女孩,想到在吸墨粉、羊皮纸、卷尺、浆糊、墨水瓶、便笺、稿纸、法律报告、条令状、布告、诉讼费计算书中的茶、烤面包和童谣,那些能说话的鸟、会唱歌的树和金黄色的水都被带进了灰院。不知怎的,我和特拉德尔别后回到下榻处时,不再为他失望了。我开始想,无论英国的侍者领班怎么看,他还是会一帆风顺,前途无量的。

我把椅子拖到咖啡室火炉中的一个的旁边,静静想他的情况。我渐渐从考虑他的幸福,不觉转至细观火中景象。看着那些煤块迸裂变形时,我不禁想起我一生所经的重大起浮和别离。自从3年前离开英国后,我就再没见到煤火了;可我看到过许多木柴的火,当木柴成为灰烬而与炉底上的灰堆混为一体时,我也常在低落的情绪中想到我真想自己能死去。

这时,我可以认真但并非痛苦地回想过去了;也可以心怀勇气默想未来了。家,就其最好的意义来说,于我已是虚无了。我本应将更深的爱情倾注到她身上,我却称她为我的妹妹。她会结婚,会有新人占据她的爱情;而在她那样做时,她将永远不知道己在我心中成长的那份对她的爱情。这是公道的,我应该为我那鲁莽感情的过失付出代价。我所收获的正是我播种的。

我正在想,在这一点上来说,我的心是否已得到真正的训练,我能不能坚定地忍耐,在她的家里平静地守持她过去在我家平静守持的地位——就在这时,我发现我的目光落在一张脸上。这张脸好像由我对早年生活的记忆而产生的联想那样。从炉火里腾起似的。

矮小的齐力普先生,我在本书最早的一章提起我受过他照顾的那个医生,正坐在对角的一处阴影里读报。他这时也老了;不过,因为他是一个温和谦卑而又安静的小个儿,并不太见老,所以我觉得他那时的样子还和当年他坐在我们客厅里等我出生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齐力普先生是7年前离开布兰德斯通,从那时起,我就再没见过他。他头偏向一边平静地坐在那里,身旁放了一杯热的尼加斯葡萄酒。他的态度那样谦虚至极,似乎要向报纸道歉,因为他竟斗胆读了它。

我走到他坐的地方说道:“你好吗,齐力普先生?”

对于出自陌生人意想不到的问候,他非常不安。他慢条斯理地答道,“我谢谢你,先生,你太好了。谢谢你,先生。

我希望你好。”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说道。

“嘿,先生,”齐力普先生很谦恭地笑着打量我,一面摇着头。“我有点印象。我觉得你有一点面熟,先生,可我实在想不起你的尊姓大名。”

“可是,在我知道那个姓名很久以前,你就知道它了,”我接过去说道。

“真的吗,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难道我有幸,先生,接过——?”

“是呀,”我说道。

“天哪!”齐力普先生叫道。“可是,毫无疑问,从那以后,你变了很多吧,先生?”

“大概如此,”我说道。

“得,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如果我不得不向你请教尊姓大名,希望你能原谅我吧?”

我把我的姓名告诉了他,他非常感动。他很郑重地和我握手——于他这动作可不寻常,因为他平时总只把那有点温意的小鱼刀似的手伸出离臀部只一两寸的地方,如果被别人握着,他就表现得很紧张不安(但就是这次,他一能把手抽回,也立刻把手插进衣服口袋里去)。直到他的手抽回,他才真定下心一样。

“天哪,先生!”齐力普先生把头歪向一边端详着我,并说道,“原来是科波菲尔先生,是吗?哦,先生,我相信,如果我刚才能看你更仔细些,我应该认出你。你和你那可怜的父亲十分相像呢,先生。”

“可我没有能看见自己父亲的幸福。”我说道。

“当然,先生,”齐力普先生用一种令人感到安慰的口气说道,“无论如何,这是令人伤感的!在我们那地方,先生,”齐力普先生又缓缓摇晃他那小脑袋说道,“人们对你的名声也不是不知晓的。这里一定很紧张了,先生,“齐力普先生用食指敲敲他的前额说道,“你一定认为这工作很辛苦吧,先生!”

“现在,你们那个地方是哪儿?”我在他不远处坐下后问他道。

“我住在柏里·圣爱德蒙一带,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齐力普太太从她父亲那里继承了那一带的一点产业,我就在那里领了个行医开业执照。我在那里过得很好,你知道了也一定很高兴。我的女儿现在长成高挑的大姑娘了,先生,”齐力普先生又摇晃了他的小脑袋一下。“她的母亲上星期才放下她长裙的两个横拆呢。时间就是这样的,你知道了,先生!”

当这个小人儿发表这番感想时,他把已喝干的酒杯放到唇边,于是我提议他再把杯斟满,我要再点一杯酒来陪他慢饮。“嘿,先生,”他用他那不紧不慢的口气说道,“那可就超过我的酒量了;可我不能放弃和你谈话的乐趣。我照顾你出疹子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呢。你恢复得很让人满意,先生!”

对他这番恭维我表示感谢,然后我点了尼加斯酒。很快酒就送上来了。“实在太客气了!”齐力普先生边调酒边说道,“可我无法抗拒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你没有孩子吗,先生?”

我摇摇头。

“我听说你几年前丧偶,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我是从你继父的姐姐那儿听说的。她在那儿可是个坚定的人物吧,先生?”

“哈,是的,”我说道,“很坚定,你在哪儿看到她的,齐力普先生?”

“你不知道吧,先生,”齐力普先生仍一脸平静的微笑,“你的继父又成了我的邻居了。”

“我不知道。”我说道。

“是的,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他娶了那乡下一个相当有财产的年轻女士,可怜的人呀。——像现在这么动脑子,先生,你不觉得累吗?”齐力普先生像一只可爱的知更鸟那样看着我说道。

我把那问题置于一边,又问到默德斯通姐弟。“我听说他又结过婚了。你去他们家出诊过吗?”我问道。

“不常去,我被请去过。”他回答说。“默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两人的骨相在和坚定个性有关的那一方面太发达了,先生。”

我的表情那么果决,再加上尼加斯酒,便使齐力普先生也勇敢起来了。他微微摇摇头,然后若有所思地叫道,“啊,天哪,我们记起了旧日子,科波菲尔先生!”

“那姐弟俩又在故伎重演、故辙复蹈,是吧?”我说道。

“嘿,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一个行医者时常出入于病家,除了与他职业有关的,他都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我必须说,他们是很严厉的,先生,无论对生,还是对来世,都如此。”

“来世的事可不会由他们来支配了,我相信,”我接着说道,“他们对今生又在干些什么呢?”

齐力普先生一边摇头一边调酒,然后一点一点地饮。

“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啊,先生!”他神情悲哀地说道。

“现在的默德斯通太太?”

“当然是个可爱的女人,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我相信,她要多和气就有多和气!齐力普太太的看法是,她自结婚以来就在精神方面完全被挫败,几乎成了一个严重抑郁症患者。女人们,”齐力普先生怯生生地说,“都是很了不起的观察家呀,先生。”

“我相信他们是要把她硬塞进他们那可恶的模具里去,上帝救救她吧!”我说道,“她已经被塞进去了。”

“嘿,先生,老实说,一开始还争论得很凶,”齐力普先生说道,“可她现在完全只是个影子了。如果我私下对你说,自从那个姐姐来帮忙以后,那姐弟俩几乎把她整治成了个白痴,这是不是太过份了?”

我告诉他,说我很相信他的话。

“这里没有外人,先生,”齐力普先生又借一口尼加斯酒壮着胆说道,“我毫不犹豫地说,她母亲就为这死的——默德斯通太太被那粗暴专横、阴郁忧愁逼得快成了白痴。结婚以前,她是活泼的姑娘,先生,她被他们的阴森和苛求给活生生毁掉了。现在,他们和她一起出门,不像丈夫和大姑子,却像是她的看守呢。这是上个星期齐力普太太对我说的。我敢担保,先生,女人们是了不起的观察家。齐力普太太本人就是个了不起的观察家!”

“他还阴险地假装虔诚吗?”我问道,并把虔诚一词和他们联想到一起而害臊。

“你说对了,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由于不习惯喝那么多酒他的眼皮也变得很红了,“齐力普太太有一句话说得真是一矢中的呀。齐力普太太说,”他非常平静、非常缓慢地说,“默德斯通先生立起了自己的偶像,把它称为‘神圣的天性,’这让我好不吃惊。我敢担保,齐力普太太说这话时,你可以用一支笔的羽毛把我打倒在地平趴下来。女人们是了不起的观察家呀,先生。”

“而且天生的。”我说道,这使他大为开心。

“我的观点得到如此支持,我很高兴,先生,”他接过去说道,“我敢担保,我不经常就非医学的问题发表意见。默德斯通先生有时公开发表演说,据——简而言之,先生,据齐力普太太说——他近来越来越专横,越来越像个霸王,他的主张也越来越残酷了。”

“我相信齐力普太太是非常正确的。”我说道。

“齐力普太太甚至说,”这位最谦虚的人受了很大鼓励又说道,“被那类人错当成他们的宗教的那种东西,不过是他们的坏脾气和傲慢性格的表现方式罢了。我必须说,先生,”他把头柔顺地歪向一边,继续说道,“我不能为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在《新约全书》中找出任何支持,你知道吗?”

“我也从没找到过。”我说道。

“同时,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他们很不得人心;因为他们动辄诅咒不喜欢他们的人去下地狱,我们附近下地狱的人就该太多了!不过,据齐力普太太说,先生,他们也受到不断的惩罚;因为他们转向自己内部,他们靠他们自己的心来生活,而他们自己的心是很有害的食物,喏,先生,谈谈你那个脑子吧,如果你允许我再回到这个问题上的话。你没使你的脑子太紧张吗,先生?”

由于齐力普先生自己脑子很紧张,又喝了许多尼加斯酒,所以我不费力气就把他的注意力从这问题转到他自己身上了。在以后的半个小时里,他滔滔不绝地谈他自己的事。从他所谈的话里,我得知他这种时候上灰院咖啡室,乃为对一个疯狂鉴定委员会证明一个因过度饮酒而发疯的病人的精神状况。

“我敢保证,先生,”他说道,“在那种情况下,我很神经衰弱。我受不了威吓,先生。威吓让我失去勇气。你出生的那一夜,那位可怕的小姐所做所为使我很久才复原呢,你知道吗,科波菲尔先生?”

我告诉他,我明天一早就要去看我的姨奶奶——就是我出生那天晚上那条可怕的龙;我还告诉他,她实在是最热情、最优秀的女人之一,如果他多了解她一点就会知道了。仅仅提到他再和她相见的可能性就似乎足以让他惊慌了。他苍白无力地淡淡一笑答道:“她真是这样吗,先生?真的吗?”然后,他马上就要了一支蜡烛,去就寝了,好像他在任何别的地方都觉得不大安全一样。并不是尼加斯酒使他脚步有些踉跄,不过,他会觉得他那平静的小脉搏已每分钟多跳了两三下。那是自我、姨奶奶失望的那个重要夜间以后,——也就是我姨奶奶用帽子打他那时起——就这样了。

由于十分疲乏,我也在半夜就睡了。第二天一天是在去多佛的马车上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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