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嫖客----白零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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嫖客----白零小说集-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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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滞者,呆板愚笨也。但滞爷既不呆板也不愚笨,做起事来风风火火,光着的脚丫走起路来“吧吧”作响;“滞”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就是消化不良,但滞爷餐餐吃两大瓦钵粥。那年头,还没有电饭锅,高压锅之类的东西,煮饭用的都是黑不溜秋的铁锅,而滞爷那两瓦钵粥,差不多占了半锅了,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消化不良的。滞爷每次吃饱喝足,来了兴趣,唱起歌来: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或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再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的歌声,严格起来说,不叫唱,而是吼。村里人听到他的歌声就笑,滞爷一点也不恼,反而唱得更带劲了,他吼得很投入,很响,在他的面前,你可以感受什么叫山摇地动。

  滞爷小时读过几年私塾,但老人们说滞爷一辈子读的是死书,死记硬背,却不通。常常见滞爷摇头晃脑地读书,读的多半是《三字经》,或是《曾广贤文》里的文章, “人之初,性本善”,“养儿不孝如养驴,养女不孝如养猪”。滞爷很喜欢舞文弄笔,他家里有一张八仙桌,放在堂屋中央,上面摆着文房四宝。滞爷一有空就挥毫一番,大有文人雅士的派头。逢过春节,滞爷总爱在大门贴上副对联,字倒是写得龙飞凤舞,但对联却是半通不通的古文,村里人谁也弄不懂是什么意思,可见滞爷真有点食古不化,也许他的“滞”就由此而来吧。

  那时的村还叫生产队,队里有一栋泥墙办公室,办公室里放着一些队里订的报纸,有《人民日报》有《广西日报》。只要滞爷一到,那些新到的报纸谁也不许看,递到滞爷手上。这时村里闲着没事干的人就围了过来,或蹲或站,还有的特意带来了凳子,聚精会神地听滞爷读报,读报声抑扬顿挫,琅琅入耳。村里人就是听了滞爷读的报纸,才知道周总理逝世的消息,后来又知道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一个个听了都唏嘘流泪。后来到了对越还击战,就听到一片骂声:“越南鬼子忘恩负义。”大家边听边评论。后来来了新的一拨人,央滞爷从头再读,滞爷不厌其烦地又读起来,一天下来,滞爷的嗓子嘶哑了,还是那么起劲那么忘我地读着。但滞爷对报上的字并不全部认得,每当碰到生字,他就“呀”一声说:“有这样的字。”旁边的老人就说:“跳过去吧。”于是滞爷又继续读起来。

  很少见滞爷闲的时候,真的无事可干了,滞爷就找来镢头和泥箕,招呼几个半大的孩子:“我们做好事去。”孩子们呼啦一声各自回家找镢头的找镢头,挑泥箕的挑泥箕,跟滞爷一起,走着走着,吸引了好奇的孩子,队伍就不断壮大起来,走到满是坑坑洼洼的村路,滞爷带头热火朝天地干起来。村里的路经这么修修补补,变得非常平坦。

  滞爷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侍弄他的韭菜地上。每天一早,滞爷用过早餐,推着他的独轮木车迎着朝霞出发了。那一架木车,像煎锅里摊得不均匀的玉米面饼,又像半大孩子手里用泥捏出来的车轮,总之是不怎么规则的。轮子中间开个小孔,穿一根手指头粗细的铁条做轴,轴两边接两根胳膊那么粗的长木条,胡乱钉上几根手腕那么粗的松树枝算是车架,这东西不论往哪搁,村里人都知道出自滞爷的手艺,很像电影里逃荒的人推的架子车,滞爷就把它叫它做“叫化车”。滞爷推着“叫化车”走在路上,免不了有人开个玩笑,滞爷却从不妄自菲薄,他乐呵呵地推着车,一使劲,黧黑的脸上沿咬肌处至颈部现出一条粗粗的青筋,弯弯曲曲的,握着车把的双手背上亦是青筋突露,像一条条大大小小的蚯蚓,这样的蚯蚓在高挽的裤管腿肚上更多,似乎随时会爬到地上一般。“叫化车”上满载着东西,一对装满黑乎乎的畜粪的泥箕,一双木桶,有时桶里还有裼色的又浓又稠的尿液,还有镢头和扁担。前进的车轮“嘎吱嘎吱”一路唱到地头边上。

  滞爷的韭菜地黑黝黝的泥仿佛手用力一捏就能流出油一样,地里没有一根杂草,哪怕是一根刚发芽的草,滞爷早就除掉了。滞爷侍弄菜地非常专注,非常小心,似乎侍弄的根本不是韭菜,而是一种非常娇嫩的生灵,一不小心,飞舞的镢头碰上就会叫疼一般。滞爷听着镢头入土的“嚓嚓”声,像听上一首动人乐曲,那样子非常舒心,他微启的嘴,“咝咝”地吸入韭菜地里散发出来的独特芳香,布满沟沟坎坎脸上漾着丝丝笑意,似乎他不是在干粗活,而是正得到异常美妙的享受,那种神情,恐怕比城里人听音乐会还惬意。滞爷松完土,已到了傍晚时分,就去挑田边水沟的水来淋。滞爷淋水很仔细,一丝不苟的,他手一甩,水瓢划了个弧,瓢里的水在空中联成一片,像农家闲时蒸的米粉片,一本杂志那么宽,二三张纸那么厚,在金黄色的晚霞辉映下闪闪发亮,均匀地洒下去,发出轻柔的响声,韭菜叶微微动了一下,似乎非常满意地点了一下头。等到整个韭菜园都浇了个透,滞爷才住手。这时他又蹑手蹑脚地走一圈,用审视的目光看一遍,每当发现一根杂草,滞爷马上弯下腰,一边手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去把长在韭菜中间刚长出两三片叶子的杂草拔了出来。滞爷查完每个角落,确信干完了活,才满意地所工具搬上“叫化车”。当他扶车把立起来,又回过头来久久地凝望,那一片韭菜,碧绿碧绿的,水灵水灵的,滞爷笑了笑,推起车子,披着晚霞,一路放歌往回走,毫不介意人们朝他发出的善意的笑。

  在那个年代,正兴割尾巴风,但村里谁都穷,家里就有几只鸡几只鸭,哪里有尾巴可割,就是有也很短,只有半节小指头那么长,滞爷那几棵韭菜也算不上尾巴。倒是滞爷常割韭菜去卖。说实在话,如果滞爷卖几把韭菜也算尾巴的话,公社的领导想吃青菜,那只有梦里了。卖韭菜时,滞爷起了个绝早,割好了韭菜,分成小把,每一小把就是一斤,用几根黄橙橙的稻草捆了,放在担子里挑十几里路到集子里去卖,一担韭菜也就卖了三块多钱。别小看这一笔小小的收入,在那个时期,却是许多人难以奢望的经济来源。村里人大多数成年累月挨不上一点肉星子,滞爷却能时常割回半个巴掌大的一片猪肉,放在空荡荡的担子上挑回来,让村里人们看了眼馋心羡。

  困难时期好不容易捱过去了,村里人们的生活渐渐好起来。家里人就劝滞爷不要下地了,好让他们尽一点孝心。滞爷不肯,劝多了,滞爷生起气来:“你们都叫我在家里呆着不动,想让我快点僵掉吗?”“僵”,村里话,就是死的意思,家里人听了,再没别的言语了。村里人看着该享清福的滞爷仍然忙碌的身影,叹道:“要不怎么叫‘滞爷’?”

  滞爷有个儿子在城里工作,多次回来接滞爷到城里去,滞爷死活不肯。城里的儿子无奈“扑通”跪了下来,流着泪说:“您辛辛苦苦了大半辈子,把我们养育###,就让我们报答您吧,要不然别人就说我们不孝了。”全家人都跪了下来,流着泪说劝,滞爷乐呵呵地说:“还不到你们哭的时候,去就去吧,我还不知道城市是什么样子的呢。”

  滞爷终于坐上了进城的车。

  城里什么都新鲜,两个孙子整天带他逛街游公园。但住了一个来月,滞爸脸上的笑容没有了,整天愁眉苦脸的,嚷道:城里空气不好,闷得慌。儿子说再住一段时间就习惯了。滞爷的饭量一天比一天少,忙于工作的儿子也没在意。直到有一天,滞爷病倒了,儿子才慌起来,用自行车拉滞爷上医院去了。但滞爷在医院住了几天,一点也不见好转,医院里的人都纳闷了,怎么一样的药别人的病都治好了,单单这个乡下来的老汉却越加重了。再过了两天,滞爷开始神志不清了,说起了胡话,同一个病房的人都不知道他说什么,儿子把耳朵伸到滞爷的嘴巴跟前,才知道滞爷在断断续续地说:“韭……韭菜……没……没……浇……水,枯……枯……了……”儿子听了潸然泪下。医生早已不知道下什么药好了,私下里对滞爷的儿子说,回去准备后事吧。

  滞爷突然清醒过来,对儿子说:“送我回去。”儿子说:“你这样的身体怎么回去?”滞爷喘着气,吃力然而却是愠怒地说:“送我回去。”儿子流着泪点了点头。

  滞爷回到村里时,已是奄奄一息,人事不省了,家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做寿衣的做寿衣,买棺材的买棺材。滞爷睁开眼睛,家里人以为是回光返照,一齐围了过来。滞爷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无力地摆了一下,指指门外说:“带……我……去……看……看……”就说不下去了,大儿子忽然明白了,俯下身来问滞爷:“是韭菜吗?”滞爷艰难地点了点头。

  大家准备了一把躺椅,垫了一床被子,把滞爷放在上面,几个人抬到韭菜地里去。

  韭菜地里,像刚遭了一场劫难一样面目全非,地里没有一片绿叶,韭菜全枯萎了。大儿子整天忙于农事,哪有时间来侍候这片韭菜地?正想犁掉改种甘蔗呢。

  滞爷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困难地说:“快……快……淋……水……。”一家人急忙找来水桶浇起了水。等到韭菜地全湿透了,滞爷才叫抬回去。

  第二天一早,滞爷一睁开眼,第一句话就叫家里人快去淋韭菜。去淋韭菜的人担着桶回来,滞爷叫了过来,问长了没有?看见得到的回答是摇头,滞爷失望地闭上了眼。

  几天过去了,滞爷仍然没断气,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有什么事使他死不瞑目。每天他最大最重要的事就是问韭菜长了没有?但每一次家里人的回答都令他失望。人人心里都在想,韭菜都死了还长什么?可是滞爷却非常执拗地叫人去淋水。

  又几天过去了,大儿子说:“韭菜长了。”滞爷的眼顿时放出光来,连忙叫抬他去看。

  韭菜地里确实长出一茬韭菜苗来,极细极嫩,怯生生的,刚刚露出地面,却显出无限的生机。这一切,仿佛传到了滞爷身上,滞爷一下子从躺椅上坐了起来,看着看着,两行混浊的泪流了下来,他的脸,却露出了笑容。

  过了几天,滞爷非但没死,反而可以下地了,拄着拐棍到韭菜地来,久久地驻足不去,像面对着阔别的朋友,更像面对着失散多年的亲人,也许竟是面对着久别重逢的恋人那样,久久地凝视着。

  又一段时间过去了,村里又听见滞爷抑扬顿挫的读报声(那是滞爷的儿子帮订的报纸),他周围一圈子老人,认真地听着,并且会意地点头,微笑。他那惊天动地的歌声又响起来了。人们又可以看到他推着他的“叫化车”去他的韭菜地忙活。这些,似乎是村里固有的风景线,并且似乎会永远存在一样。

  一天,村里来了一个城里的医生,是滞爷城里的儿子领来专程看滞爷的。但不是来看滞爷的病,因为滞爷的身体已经硬朗起来了。

  原来,城里的儿子有一天去医院,告诉医生说,滞爷又好起来了。那医生是他的朋友,顿时瞪大了眼,儿子告诉他是真的,医生说:“除非亲眼看见,要不打死我也不信。”于是就把他带来了。那天滞爷不在家,儿子就把医生带到韭菜地里来,远远地就听见了滞爷的歌声,看见滞爷正担着一双木桶,轻快地走着。

  医生叹道:“城里先进的医术,不能医好一个老人,但农村的一草一木,却能治好他,可见,他的韭菜,不是一般的植物,而是紧连着他的心的东西,种植韭菜的土地,则是他的生命,看来,他是一刻也离不开的。”

  又过了一年,终于在一天的早上,滞爷的大儿子因为昨晚滞爷叫第二天提醒他早点起来割韭菜,见他睡过头了,感到很奇怪,过来推,却怎么也推不动,用手一探,鼻息全无。但他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满意的微笑,似乎他还在梦中,而在他那沉沉梦乡里,他的韭菜长势好极了。

6  佬六
壮家人称六婆为佬六。佬六卧病在床哼唧几天了,也不吃药。

  佬六心里清楚,只要服药,身体就会重新硬朗。村里人断言,康复后的佬六仍是走路不用拐棍,饭量两碗多,八旬的佬六至少能活到九十九。 

  佬六在没病前还能干活,可当儿媳发现她除稗草却拔了稻秧,喂鸡常常喂别人的鸡后,便开始指桑骂槐给佬六脸色看了。 

  年迈的佬六并不糊涂,她知道自己已成家里的累赘。尤其是她病倒以后,“死货,吃这么多干什么”这句恶狠狠的话便常挂在儿媳的嘴上。每回听见,佬六心里就如针刺一般。 

  近来,佬六常梦见先她而去的六爷,心里就希望有一天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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