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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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伤-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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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没撒谎,他太熟悉自己的父亲了,从小到大,随时都能从长辈和老师的嘴中,午夜的梦里还有报刊杂志和课本上看到父亲的照片和英雄事迹。

  不知李秀跟孙子说了些什么,晚饭后,谭永秀对父亲的态度大变。他主动找父亲汇报自己在校的学习情况,还说想学画画将来考大学要报考美术专业。谭代文很是受落,就在他享受做父亲的成就感时,儿子突然扑通跪了下来,眼泪汪汪地求他饶叔叔一命。随后,谭永兵也赶来和谭永秀并排跪着不起来。永兵的年龄与永秀相仿,却已经辍学在家务农了。当所有的年轻人排队报名参军时,他是唯一的缺席者。

  代文立刻明白了个中原由,李秀走过来刚要插嘴帮腔,他板着脸拂袖而去。

  代文比谁都难过,这次回来,李秀见他每天很少吃饭,不是吸烟就是不停地嚼槟榔,还以为他在长年饥饿又困苦的环境中已掌握了牛的反刍技能。

  虽然李秀在家族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威望,但在法庭上,她就力不从心了。公诉人准备充分,情绪激愤,那些控诉代群罪行的铁证一件又一件被抛出来,精准地砸在被告头上。恍惚间那诡异而庄严的气氛让代群幡然省悟,他一度被悔恨和羞愧所吞噬,恨不能当庭剖腹以谢天下黎民。迷蒙间他已然加入了公诉人的阵营,居然主动补充了不少未被呈堂的新罪证。他是如此投入,几乎让法庭辩论变成了他的临终忏悔。只是在听到当庭判处他死刑时才猛然惊醒,大喊:“不——”

  代群等待执行死刑的那几天里,一个弯腰驼背的身影出现在各个角落,向军政委员会的审判官员不厌其烦地陈述代群过往的点滴善举,诸如建学校啦,抗日啦等等。虽然倾听者没有一个人给他有余地的答复,但他认为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因为年迈体衰,谭世林的影响力急剧下降。从前,他说一不二,即便小声嘀咕,他的意思也能迅速传遍各家各户。可如今,他那位将军儿子回家后就连坐下来认真听老父亲说会儿话的工夫也没有。唯一理解并同情他的人是谭代辉,他虽然是军政委员会的负责人,却不敢作主给出任何乐观的答复,有一次没有旁人在场时他悄悄地提醒缠住他不放的堂叔说:“罪犯是你儿子,真正的法官也是你儿子。”

  于是,李秀出面了。她带上代武托她转交的那封信去代文临时办公的地方敲门,警卫员出来传话:“正在开会。”

  她严肃地说:“你叫他马上出来,我是来送鸡毛信的。”

  代文这才现身。他当面拆阅了母亲送来的信件,虽然信中未具名,但那熟悉的字迹比名字更可信。李秀抓住机会作了最后一次努力,她在一旁唠叨:“就算你革了他的命又能怎样,能改了他的姓吗?这个瓜是蔫是傻好歹也是谭家这根藤上结出来的,死了也还是要埋在老虎山上啊!”

  代文掏出火柴把信烧了,他似乎没听母亲的话,只是轻声地问道:“还有谁看过这信?”

  李秀没好气地回答:“还有写信人看过。”接着,也不管代文爱听不听,她又说开了:“他多多少少也做了些好事,还打过日本鬼子,你就不能将功补过放他一条生路吗?”

  代文耐着性子说:“妈,你说的也是,不过法律可没有‘将过折功’这一条啊。”李秀见代文的态度有些松动,似乎看到了某些转机的希望,她几乎是哀求着开导儿子:“你们的法律又不是地里长出来的,哪一条不是自个写的呢?既然你也知道缺了这一条,那你现在写上去不就有了吗?”

  代文被呛得无言以对,他无奈地看着母亲,在她天真而期待的眼神里,那显然是可行的。

  半夜里,李璐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带谭永兵一块儿去见了丈夫最后一面。她头发散乱,神情木讷,完全一副旧社会才有的容颜,因为明知道这是生死之别,她紧张得无话可说,边流泪边给女儿喂奶。垂头丧气的谭永兵已长成半大小伙,体格健壮,生性勇猛,活脱脱就是父亲年轻态的复制品。他气鼓鼓地责问父亲:“爸,你为什么要做那么多坏事呢?”

  代群把脸别向一边,顿了顿告诉儿子:“爸没你想的那么坏。”

  谭永兵不解了:“那为什么伯父一定要枪毙你啊?”

  代群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愤懑地说:“那说明有人比我更坏,等你日后年纪大了自然会明白。”

  没等那么久,第二天傍晚从当面山上的练兵场传来两声沉闷的枪声时,谭永兵就明白了,从此对自己的姓氏恨之入骨。

  当那颗火红的子弹旋转着闪过来钻进代群的胸膛时,他怅然若失地望着郁郁葱葱的切丁寨山顶,看见一轮心事重重的夕阳轻飘飘地坠落了,他刚想说句堂皇的告别话,就感觉心中一热,嘴里立刻被一股滚烫的带着甜腥味的液体灌满了。紧接着又一声枪响,那是行刑者朝天鸣枪为他送行。

  代群的尸体刚抬进谭氏祠堂,就有人在背后放话说枪毙的凶死鬼不能葬在老虎山上,怕破了谭氏祖山的风水。李秀听说后,选在人最多的中午时分来到晒谷坪,提高了嗓门以便让所有的兴安人都听得见,她说:“代群就算是该死的土匪,那也是谭氏家族的土匪,他好歹没当汗奸,没出卖祖宗。他死了变成鬼也还是姓谭的鬼,哪个敢说不让他上老虎山,我就把这个土匪头子埋到他家的堂屋里去。”

  从那刻起,直到代文率部队离家北上,李秀再没跟代文说一句话,她发誓再也不理这个热爱革命的儿子了。

(二)后生可气
撤军的前一天,代文似乎突然记起了什么事情,当即带领随从人员从自源岩脚下出发沿代武修筑的战壕一路走到钟鼓山水坝。他惊喜地发现这条蜿蜒二十多里的战壕格外地通顺,无一处呈折角的堑壕,而且沿线居然没有构筑应有的散兵坑和埋尸坑,甚至连必要的掩蔽部、休息部和交通壕也全都缺失。代文心知肚明,这不是一项半拉子工程,因为这战壕的深度比常规的一点八米足足高出了七十厘米。第二天,代文无限期推迟了撤军计划,下令全军出动,开始对这项工事进行简单的整修和加固。

  十天后,一位在巴足塘边捞水浮莲的少女被一条突然涌现的小溪吓得大呼小叫时,大家正在暗地里猜测解放军重修战壕是不是又要准备打仗了。将信将疑的村民全都来到桂树下,亲眼目睹了千万年来的第一股活水注入到巴足塘中,随即溢出塘岸,洋洋洒洒,灌溉了巴足塘脚下的一丘又一丘良田。顺水而来的鲜活鱼虾从田埂上纷纷跃过,好不欢快。

  第二天,谭世林再次跑去自源岩脚下察看,他的老泪随潺潺溪水一同流淌,仿佛预见到了粮满仓鱼沉网的盛世美景。到代文的部队离去多日后,他才确信永乐江水终于由低往高处流到了兴安村,再也不会反悔了。

  解放后,百废俱兴,人们赶紧收拾起旧社会的陋习,以崭新的面貌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大家搞得轰轰烈烈,只有禾机无心向善,成天没精打采,还时常忤逆生产队长谭牛牯的劳动安排。牛牯是投案自首的土匪,因为长年遭受代群的欺压而变得谨慎老实。他家里还有三个即将成年的弟弟,分别是马牯,猫牯,狗牯。这些古怪的名字全是大地主李仙宝当年的胡诌,据说可令孩子安康易养。当初代文临走时指定他当生产队长后,他就下决心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谭兴国,逢人就自报大名,希望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为彻底消除地主的影响,他给兄弟们也都换上了响亮又大气的新名字,但是,当他一再勉强别人叫那陌生的新名时其实是在呼唤别人。不仅旁人接受不了,他自己也承认自己本来就是牛牯,于是,只好认命并说服兄弟们这辈子做牛做马做畜生算了。

  谭世林觉得新中国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四季也变得模糊不清,冬天刚过,还不及预热就直奔到了夏季。人们的热情比三伏炎烝更燎人,各种气贯长虹的政治标语很快爬满了各处显眼向阳的墙壁。看着那些长短句连猪圈的矮土墙都不放过,谭世林赶紧把柴房里的那块两面牌又搬出来挂上,只要新的口号一到,他就架梯上墙把牌子翻转过来即刻写上。渐渐的,他有些慌了手脚,因为他觉察到这新时代里的标语口号竟然比旧社会换得更快更勤。

  打参军未遂之后,禾机自觉命运已抛弃了自己,他对伯父的偏心耿耿于怀,特别是抬打穿上崭新军装后故意摆弄枪支时的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更令他自惭形秽。他无精打采地流连在僻静的山路上,用荆条扑打路旁的野花蔓草,大声吼叫掺和松涛的呜咽,还一跺脚踩死了两只为一个粪球打得不可开交的金龟子。他见蜜蜂在阳光下拈花惹草,吮|吸甘露和甜蜜,打心底羡慕这种光明正大的暧昧职业。他长时间躲在钟鼓山水渠旁的一丛野芒中,只为偷窥一对黄莺的私生活。看它们在天真无邪的清新空气里认真地筑巢、交尾、产卵,轮流着卧巢孵化,但就在它们交接班的短暂间歇里,一只与禾机同在窥测的杜鹃立即蹿进窝中囫囵吞下一枚莺蛋,并利索地产下一枚自己的蛋补足了差额。这出人意料的荒诞一幕撕碎了禾机心中刚刚萌生的对动物世界的美好向往。在漫不经心又饱食终日的单调生活中,因日久生情,他同食物成了莫逆之交。他重新抄起火铳进山,还豢养了一群未成年的猎犬,亲自在丛林中用恩威并施的方法孜孜不倦地训练它们。

  禾机对农事意兴阑珊,对生产队长牛牯的批评也充耳不闻,整天挖空了心思网罗麻雀、陷害兔子、挖掘竹鼠、打击野兽。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猎手。此类小营生虽不足以谋生,却是打发时间的好差事。但这种返祖现象与新中国大搞农业生产的时代背景格格不入,令谭世林十分担忧。不过李秀却看到了重振家业的希望,她颇感欣慰,逢人便说:“这才是兴安村男人该做的事情啊。”

  谭禾机与谭永兵虽然在一个大锅里吃饭,彼此间却鲜有交通,只是开饭时一块儿吃吃喝喝形同酒肉朋友。没有一位家人能走进禾机的内心世界,他每次吃完饭丢下碗筷就掉头出门,谁也不会过问他要去哪,什么时候回屋上床,因为问了他也不答理。有一次晚饭后,小堂妹谭琴扯住他的裤角问:“机机哥哥,你要去哪玩,带我去吧。”他张口就说:“我要上月亮去乘凉,看嫦娥姐姐在不在。”

  就在这个燥热难熬的漫长夏夜,因为吃得太饱他觉得浑身撑得慌,忽如电光石火一闪,他想起了那只窥巢换卵的杜鹃。

  禾机瞅准了牛牯去大队部开会的当儿摸进了他家里。正如禾机所料,妻子为丈夫留了门,他推开房门时没忘故意用力弄出些响声来壮壮胆。尽管时间尚早,但那女人因困顿已深深入睡,只听她在梦呓中叹着气说:“才一斤九两!”禾机忍不住偷偷想道:“我给你一两相添,凑个整数吧。”由于紧张过度,他爬上床后笨手笨脚地把她给弄醒了,等到他摸黑离去时,粗心的女人没来得及弄清这到底是一次婚姻中的例行性事还是一场春梦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可思议的幸福生活就这样在随心所欲的黑暗中开幕了。禾机尽情耕耘,四处播种的劲儿一发不可收拾。他从未打算有朝一日放弃这份仿生学上的灰色快乐,还无耻地认为这只不过是社会隐性资源的暗开发和再利用。他像菩萨似的冥冥中监视着芸芸众生,对其他男人的夜间动向了如指掌,摸准了他们外出开会、偷情、打夜铳的各种规律。他常常从东家溜出来又顺脚窜进西家,整夜里忙得不亦乐乎。他已悄悄地接过谭代湘瘸子的班,仿佛是自然的世代交替,只不过一个在暗处一个在明处。

  这样的冒险生涯并非总能顺风顺水,有一回就差点穿了帮。那天深夜,禾机的前脚刚走,牛牯就回了家。他合理合法的玩弄遭到了莫名其妙的拒绝,迷糊中的妻子极不耐烦地将他掀翻在侧还大声斥责:“有完没完?你是误食了野山参还是偷吃了豹子鞭?”

  牛牯欣然接受了这种冷落,因为他对妻子的亲热全都源自愧疚而不是真需实要。可一惊一骂之后,那位又胖又黑但面容姣好的女人却悄然醒悟过来,感觉不怎么对劲,再不敢吱声。此后,她多留了个心眼,终于在第四天晚上逮住了窥巢换卵的偷袭者。不过,她没有大呼小叫地咒骂或驱逐禾机,只是用下流的兴安俚语懒洋洋地说:“你自个戳烂的窟窿自个填满吧。”她对禾机唯一的责怪是他不像个兴安男人。因此,她决定惩罚他日后必须罔顾疲倦,夜夜光临。

  禾机大白天里萎靡不振的样子提醒了李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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