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文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阿来文集- 第1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到底是做了这么些年的官员,我看他一番话说得下面这些人都有些激动了。也就是从今天开始,这个因温泉而失意的官员,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改革先驱,一个勇探雷区的牺牲者了。 

我不想听这种振振有词的混账话,我来这里,是为了构成我少年时代自由与浪漫图景的遥远的温泉。穿过很多时间,穿过很宽阔的空间,我来到了这里。来寻找想像中天国般的美景。结果,这个温泉被同样无数次憧憬与想像过措娜温泉美景的家伙的野心给毁掉了。 

他用野蛮的水泥块,用腐朽的木头,把这一切都给毁掉了。 

我离开了那群官员,也离开了我的同伴,把车开到那赭红色岩石的孤山下,又一次去看那眼温泉。太阳正在落山,气温急剧变化使一些小旋风陡然而起,把土路上的尘土卷起了,投入到早已面目全非,了无生气的温泉之上。 

如果花脸贡波斯甲活到今天,看到温泉今天的样子,看到当年的放羊娃贤巴今天的样子,他会万分惊奇。他会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如此轻易地就失去了对美好事物的想像。任何一个有点正常想象力的人,怎么会在一个曾经十分喧闹,也曾经十分落寞地美丽的温泉上堆砌这么多野蛮的水泥,并用那些涂着艳丽油漆的腐朽的木头使晶莹的温泉腐朽。我用常识告诉自己,这水不会腐朽,或者说,当这一切腐朽的东西都因腐朽而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踪迹时,水又会咕咕地带着来自地下的热力翻涌而出。但是,那样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再属于我们这些总是试图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什么痕迹的短促生命。 

在故乡的热泉边上,花脸贡波斯甲给了我们一种美好的向往,对一种风景的向往,对一种业已消逝的生活方式的浪漫想像。那时候,我们不能随意在大地上行走,所以,那种想像是对行走的渴望。当我们可以自由行走时,这也变成了一种对过去时代的诗意想像。 

也许,像贤巴这样的人,最早看穿了这些想像的虚妄,于是,他便来亲手摧毁了产生这一切想像的源泉。 

我坐下来,望着眼前颓败的风景,恍然看见家乡热泉边的开花的野樱桃,看到了花脸贡波斯甲,而我不再是一个孩子了,我是一个曾经与他浪游四方的风流汉子,他临死的时候曾经嘱托我告诉他温泉今天的消息。于是,我听见自己说:“伙计,什么都没有了,我们的儿子把它毁掉了。” 

他不问我为什么。我知道他有些难过。 

但他没有血肉的头颅闭不上双眼,于是,他的难过更加厉害了。我感到天都跟着暗了一下。结果,那个我亲手放上树去的头颅便从树上跌落下来。那些头骨早已在风中朽蚀多年了。跌到地上,连点响声都没有便成为了粉末,然后,一缕叹息一样的青烟升起来,又像一声叹息一样消散了。(完) 

作者简介: 

阿来,藏族,1959年出生于四川西北部藏区的马尔康县。1976年毕业于一所乡村中学后回乡务农,高考恢复后报考一所地质学校。结果事与愿违,一纸录取通知书将其送进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做过将近五年乡村教师。后因写作转做文化工作。曾任阿坝州文化局干部,《草地》杂志副主编。1996年投奔《科幻世界》,先后任编辑、策划总监、主编等职,现任《科幻世界》杂志社总编辑。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80年代中期以后,逐渐转向小说创作。1988年,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抒情诗集《梭磨河》。1989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小说集《旧年的血迹》,并获中国作协第四届少数民族文学奖。1998年,人民文学社出版出版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并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1999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小说集《月光下的银匠》。200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阿来文集》四卷。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就这样日益丰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委会委员。 

 



老房子

老房子

老房子的三十根柱脚在短暂的夏天散发着甘甜的朽腐味,地板上满是过去日子

的灰烬。墙角长满白伞黑*的菌子。晚上,风穿行于宽大的带雕花木栏杆的走廊上,

呜呜作响。听见的人说那是女人难产时的呻吟。不知由于什么缘故,老房子主人家

到了四代前往下都是独子单传,每个媳妇非得难产三次方能顺产下一个聪颖过人的

男孩。总之,在昔日村寨的一片废墟上,白玛土司家的老房子仍像一个骨质疏松的

梦境一样静静耸立。井台的石板被太阳烤裂了;裂纹中窜出大丛大丛叶片油黑肥厚

的荨麻与牛蒡,院子空空荡荡,浮泛的泥土上满布夜露砸出的小圆点。

莫多仁钦从院门旁的小木房子里出来,费劲地敞开院门。门前那空荡荡的驿道

日渐荒芜,太阳已经晒干了露水。这是土司外出冶游或猎鹿归家的时候了。木门沉

重地咿呀了一声。莫多仁钦想起梦中有人把一片浸透水的秦艽叶子覆盖在他眼皮上。

果然就感到长年害着火眼的眼睛清凉了许多。他甚至看清了一只悬在丝上下垂的小

蜘蛛,看清了一队黑甲虫般的卡车无声地穿过亚夏山口。他折回身,像是要感谢故

主灵魂对他暗中的庇佑。他打算下跪但膝关节僵硬,更主要的是:他惊奇地发觉一

夜之间已忘记了主人原先卧房的窗户。老房子每层九个窗户,四层三十六扇窗户。

主人的窗子是顺墙角起数的第二个,但不知从左还是从右,也不知是上数的两层还

是下数的两层。他垂头摸摸氆氇袍子上一层十分细腻的尘土。

“一百零八岁了,你。”

他一张口讲话,四十六年前主人付钱镶的那副假牙就掉下来,落在脚前的草地

上。不能确切记忆的是好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一个人推开沉重的木门。他想问:

“谁?”但闭合太久的嘴不能立即开启,就连唆使看门狗那种声音也不能顺畅发出,

一团灼热的东西上到喉头,又咕噜一声跌回到胸腔。

“莫多仁钦,你还认识我吗?”那人嗓门很高,他一开口,爬满粉红色苔藓的

院墙一角就倒塌了。

“不认识了?”

“咕噜。”

“到底认不认识?”

“咕噜。”

他记得那个人穿一双鹿皮靴子,身上背的肯定是一只闪着烤蓝的崭新的猎枪。

他还记得那人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框,突然回身说:“你看,你看,几年前你的主人

寄了一封信给他女人。我从区里邮局取了就忘记了,给你。”

莫多仁钦接过那牛皮纸信封,顺手塞进毡帽翻边的夹缝里。他想起谢世许久的

女主人,那人跨出门后,他想叫泪水流出来,但泪泉已经干了。眼病也就从那时就

害上了。也是那天他想起许久没给太大换上新的窗纸了。想起这事,他才进入老房

子,手边找不到新的窗纸,莫多仁钦只是呆呆站在窗前,看到破烂窗纸的缝隙后飘

荡一朵云,就扬扬眉毛走过尘土飘浮的走廊。人们把什么都搬空了。当初寨子里的

人们循着新有的嗡嗡的汽车声迁往公路边上。他们搬空了自己的房子又搬土司家的

房子。太太说让他们搬吧,不然他们会打死你。太太坐在他小屋的门槛上,脸色惨

白目光却异常地明亮。太太第一次攥住他握成拳头的手,他兴奋得一身变热又变凉,

白玛土司家也只有他一个门房被太太攥着手,何况太太厚呢的百**长裙就笼在他小

屋那光可鉴人的门槛上。这事发生前好几年,老土司茸珍

就死了。新土司在内地念过汉文中学,听到解放军将要进山的消息,就带上若

干金条和银元宝接着上内地念书去了。

以后的事情要说简单也非常简单。

土司太太后来被先解放军进山的胡宗南溃军轮奸。她来到这里不到两年土司就

走了。她是草原上一个土千户的女儿,她来自一个有三十六户人,八百牛三百羊的

游牧部落。那天,莫多仁钦听到二楼左手尽头的房子里传出似哭似笑的尖利的叫声,

那声音撕裂了雪白漂亮的窗户纸,莫多仁钦看着楼梯的踏板在脚下像风车叶子一样

飞速翻动,看到扑在太太身上用劲的军官紧绷的背部软下去,并慢慢流出鲜血,他

一生只三次嗅到过人血的臭味,血浸过掉在地上的长刀,受到门槛的阻滞才渐渐盈

积。他看到门口出现那只黑洞洞的枪管,把他引向一种难测的恐怖之中,太太从容

自如地站到那笨重的没有挡头的床上,脱去坎肩、暗红色的灯芯绒夹袄、白府绸小

衣,最后是那已被撕裂的长裙滑过宽大的髋骨。风洞穿窗纸新绽的裂缝,发出苍蝇

振翅那种声响。血腥气和阳光在这个女人身体上涂抹的金光充满了这个房间。太太

对他笑笑。士兵指指地下的尸体,动动枪尖,他把那具死尸拖出房间。这时,莫多

仁钦想是看见了一堆土灰色的布片掩去那女人光洁的肉体。在一声声粗重的喘息中,

居然传来女人纵情的呻吟。他拖着那死尸穿过走廊,把死尸掀进楼梯后的黑暗里。

脑袋越胀越大,越胀越大,终于在他一声大叫中炸开了;是太大用一根浸透了冰水

的带子使他的头颅恢复了形状。

想是那声大叫把头颅震裂的缘故吧,夜里太太把他放到那张床上,他并没有感

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太太在那事后并没有穿好衣裳,她一抖身上的毛毯就赤条

条地和他躺在一起,然后同一张毯子盖在了土司太太和门房身上。那夜,他半睡半

醒,恍伤中老是听到一种红色或无色的液体像女人的哭声一样淅淅沥沥。

太太俯身对他说:“有了的娃娃是你的娃娃。”她的nǎi子垂到他下巴上。莫多

仁钦永远弄不清楚是不是梦境。

“我娃娃和他妈妈早死了,在我到这老房子看门以前。”惚恍中他果然看到很

久以前已经模糊一团的时间中有一张娃娃的面孔,感到汗水使后背变得冰凉。他说:

“水。”是太太脸上渐渐浮起的嫌恶神情使他警醒过来。直到下楼梯时他才回想起

他和太太所经历事情的全部过程。他顶上院门,在自己的小屋里把冰凉的铜壶慢慢

烧开。从此直到太太分娩他才又一次走进了那房间,是暮春时节,楼梯后那具腐烂

了大半就上了冻的死尸又重新散发出臭味。太太的尖叫声使全楼所有空房间的门噼

噼啪啪关上又自动开启。

轮到她说:“水。”

第三天黎明时分,太太突然抬起头来说:“拖娃娃的腿。”一只沾着黑色血块

的腿从妇人两腿中间伸出。他伸出手,恶狠狠地像抓住了残酷捉弄人的命运一样,

太太一声尖叫划破了黎明那张灰色玻璃上的时间。阳光水一样飞快流淌,不觉间就

流来了黑暗。死去的妇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掌灯。”

门房点燃一小截牛油蜡烛,还把一片松明插在墙上。

“把我窗纸薰黄了,奴才。”

“我把娃娃埋了。”

“深点才好。”

“深。”

“怕狗。”

“怕人家的狗我们没有狗了。”

太太不断从牙缝里咝咝地倒抽冷气,连喝下三碗滚烫的油茶,一团红晕浮上苍

白的脸颊。

“人哪!”他说。

太太迅疾高傲地强撑起身子:。“奴才!记住是别人抢走了你的老婆孩子,还

弄断了你的腿!”她强撑起身子不让奴才叹息主人的命运,就如眼前这耸立在一片

被世人遗忘的废墟上的空空如也的房子一样。

她还说奴才用松明薰黑了她白净的窗纸。她还说:“等主人回来,我告诉他你

们待我十分周到。”

莫多仁钦喉咙里又咕噜一声。他那副老假牙摔成了大小七块,一整天他都努力

在口腔中把它们拼复还原。白天就这样消磨掉了。他吐掉嵌牙时带到口里的泥砂。

又起身咿呀呀推上沉重的院门。他看见映着残阳的山尖那血红哗啦一声流淌下来变

成液体。早晨,那血红色重又染上山尖时,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老房子一扇扇黑洞

洞的窗户从一片铁灰的曙色中显露出来。大门自己咿呀了一声,院外流淌的雾气无

阻滞地流了进来。

一个声音说:“老房子。”

又一个声音:“明朝诰封的一个宣慰司的老房子。”

“末代土司进城念了大学扔了一个年轻太太在这里没有回来。”

“听说‘文化大革命’自杀了。”

那两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小房子和他本人。他听到鞣制很好的靴帮上的皮子

咕咕作响。

“但愿今天运气好。”

“阿门。”

不久他就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声,在早晨清新甜美的空气中来回激荡。他挪到门

口坐下,再次努力用唾液粘合碎裂的假牙。直到两个猎手把一头牡鹿扔在他脚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