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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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文集-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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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一个艺术家。

在个人修炼的密室里,活佛从神像前请下一碗净水,念动经咒,用一支孔雀翎

毛一拂,净水里就出现图像了。他果然看见一个人手里握上了宝珠,然后,脸叫一

块黄绸盖上了。他还想仔细看看那人是不是老土司,但碗里陡起水波,就什么也看

不见了。

银匠听见自己突然在这寂静的地方发出了声音,像哭,也像是笑。

活佛说:“好了,你的心病应该去了。现在,你可以丢心落肚地干活,把你最

好的作品留在我这里了。”活佛又凑近他耳边说,“记住,我说过你是一个伟大的

艺术家。”也许是因为

这房间过于密闭而且又过于寂静的缘故吧,银匠感到,活佛的声音震得自己的

耳朵嗡嗡作响。他又在那里做了许多时候,仍做不出来希望中的那种东西。活佛十

分失望地叫他开路了。面前的大路一条往东,一条向西。银匠在歧路上徘徊。往东,

是土司辖地,自己生命开始的地方,可是自己欠下一条性命的老土司已经死了,少

土司是无权要自己性命的。往西,是雪域更深远的地方,再向西,是更加神圣的佛

法所来的克什米尔,一去,这一生恐怕就难于回到这东边来了。他就在路口坐了三

天,没有看到一个行人。终于等来个人却是乞丐。那家伙看一看他说:“我并不指

望从你那里得到一口吃食。”

银匠就说:“我也没有指望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不过,我可以给你一锭银子。”

那人说:“你那些火里长出来的东西我是不要的,我要的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东

西哩。”那人又说,“你看我从哪条路上走能找到吃食?再不吃东西我就要饿死,

饿死的人是要下地狱的。”那人坐在路口祷告一番,脱下一只靴子,抛到天上落下

来,就往靴头所指的方向去了。银匠一下子觉得:自己非常饥饿。于是,他也学着

乞丐的办法,脱下一只靴子,让它来指示方向。靴头朝向了他不情愿的东方。他知

道自己这一去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深深地叹口气,往命运指示的东方去了。

他迈开大步往前,摆动的双手突然一阵阵发烫。他就说,手啊,你不要责怪我,我

知道你还没有做出你想要做的东西,可我知道人家想要我的脑袋,下辈子,你再长

到我身上吧。这时,一座雪山耸立在面前,银匠又说,我不会叫你受伤的,你到我

怀里去吧,这样,你冻不坏,下辈子我们相逢时,你也是好好的。脚下的路越来越

难走,那又手却在怀里安静下来了。

又过了许多日子,终于走到了土司的辖地。银匠就请每一个碰到的人捎话;叫

他们告诉新土司,那个当年因为不能做银匠而逃亡的人回来了。他愿意在通向土司

官寨的路上任何一个地方死去。如果可以选择死法,那他不愿意挨黑枪,他是有名

气的,所以,他要体面地,像所有有名声的人都要那样。少土司听了,笑笑说:

“告诉他,我们不要他的性命,只要他的手艺和名声。”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银匠的耳朵里。但他一回到这块土地上就变得那幺骄傲,嘴

上还是说,我为什幺要给他家打造银器呢。谁都知道他是因为土司不叫他学习银匠

的学艺才愤而逃亡的。土司没有打死他,他自然就欠下了土司的什幺。现在他回来

了,成了一个声名远扬的银匠。现在,他回来还债来了。欠下一条命,就还一条命,

不用他的手艺作为抵押。人们都说,以前那个钉马掌的娃娃是个男子汉呢。银匠也

感到自己是一个英雄了,他是一个慷慨赴死的英雄。他骄傲的头就高高地抬了起来。

每到一个地方,人们也都把他当成个了不起的人物,为他奉上最好的食物。这天,

在路上过夜时,人们为他准备了姑娘,他也欣然接受了。事后,那姑娘问他,听说

你是不喜欢女人的。他说是的,他现在这样也无非是因为自己活不长了,所以,任

何一个女人都伤害不了他了,那姑娘就告诉他说,那个伤害了他的女人已经死了。

银匠就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姑娘也叹了口气说,你为什幺不早点回来呢。你早点回

来的话我就还是个处女,你就是我的第一个男人这话叫银匠有些心痛。他问,谁是

你的第一个。姑娘就格格地笑了,说,像我这样漂亮的女子,在这块土地上,除

了少土司,还有谁能轻易得到呢。不信的话,你在别的女人那里也可以证明、这句

话叫他一夜没有睡好。从此,他向路上碰到的每一个有姿色的女人求欢。直到望见

土司那雄伟官寨的地方,也没有碰上一个少土司没有享用过的女子。现在,他对那

个少年时代的游戏里曾经把他当马骑过的人已经是满腔仇恨了。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决不为这家土司做一件银器,就是死也不做。他伸出双手

说,手啊,没有人我可以辜负,就让我辜负你吧。于是,就甩开一条长腿迎风走下

了山岗。

少土司这一天正在筹划他作为新的统治者,要做些什幺有别于老土司的事情。

他说,当初,那个天生就是银匠的人要求一个自由民的身份,就该给他。他对管家

说,死守着老规矩是不行的。以后,对这样有天分的人,都可以向我提出请求。管

家笑笑说,这样的人,好几百年才出一个呢。岗楼上守望的入就在这时进来报告,

银匠到了。少土司就领着管家、妻妾、下人好大一群登上平台。只见那人甩手甩脚

地下了山岗正往这里走来。到了楼下,那紧闭的大门前,他只好站住了。太阳正在

西下,他就被高高在上的那一群人的身影笼罩住了。

他只好仰起脸来大声说:“少爷,我回来了!”

管家说:“你在外游历多年,阅历没有告诉你现在该改口叫老爷了吗?”

银匠说:“正因为如此,我知道自己欠着土司家一条命,我来归还了。”

少土司挥挥手说:“好啊,你以前欠我父亲的,到我这里就一笔勾销了。”

少土司又大声说:“我的话说在这亮晃晃的太阳底下,你从今天起就是真正的

一个自由民了!”

寨门在他面前隆隆地打开。少土司说:“银匠,请进来!”

银匠就进去站在了院子中间。满地光洁的石板明晃晃地刺得他睁不开双眼。他

只听到少土司踩着鸽子一样咕咕叫的皮靴到了他的面前。少土司说,你尽管随便走

动好了,地上是石头不是银子,就是一地银子你也不要怕下脚呀!银匠就说,世上

哪会有那幺多的银子。少土司说,有很多世上并不缺少的东西有什幺意思呢。你也

不要提以前那些事情了。既然你这样的银匠几百年才出一个,我当然要找很多的银

子来叫你施展才华。他又叹口气说:“本来,我当了这个土司觉得没意思透了。以

前的那幺多土司做了那幺多的事情,叫我不知道再干什幺才好。你一回来就好了,

我就到处去找银子让你显示手艺,让我成为历史上打造银器最多的土司吧。”

银匠听见自己说:“你们家有足够的银子,我看你还是给我当学徒吧。”

管家上来就给了他一个嘴巴。

少土司却静静地说:“你刚一进我的领地就说你想死,可我们历来喜欢有才华

的人,才不跟你计较,莫不是你并没有什幺手艺?”

一缕鲜血就从银匠达泽的口角流了下来。

少土司又说:“就算你是一个假银匠我也不会杀你的。”说完就上楼去了。少

土司又大声说,“把我给银匠准备的宴席赏给下人们吧。”

骄傲的银匠就对着空荡荡的院子说,这侮辱不了我,我就是不给土司家打造什

幺东西。我要在这里为藏民打造出从未有过的精美的银器,我只要人们记得我达泽

的名字就行了。银匠在一个岩洞里住了下来。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达泽已经带

着他的银匠家什走在大路上了。他愿意为土司的属民们无偿地打造银器。但是人们

都对他摊摊双手说,我们肯定想要有漂亮的银器,可我们确实没有银子。银匠带着

绝望的心情找遗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入:奴隶,百姓,喇嘛,头人。他几乎是用哀

求的口吻对那些人说,让我给你们打造一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银器吧。那些人都对

他木然地摇头,那情形好象他们不但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着精美绝伦的东西,而且连

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了似的。最后,他对人说,看看我这双手吧,难道它会糟踏了你

们的那些白银吗。可惜银匠手中没有银子,他先把这只更加修长的手画在泥地上,

就匆匆忙忙跑到树林里去采集松脂。松脂是银匠们常用的一种东西,雕楼银器时作

为衬底。现在,他要把手的图案先刻画在软软的松脂上。他找到了一块,正要往树

上攀爬,就听见看山狗尖锐地叫了起来,接着一声枪响,那块新鲜的松脂就在眼前

进散了。银匠也从树上跌了下来,一支枪管冷冷地顶在了他的后脑上。他想土司终

于下手了,一闭上眼睛,竟然就嗅到了那幺多的花草的芬芳,而那银匠们必用的松

脂的香味压过了所有的芬芳在林问飘荡。达泽这才知道自己不仅长了一双银匠的手,

还长着一只银匠的鼻子呢。他甩下两颗大愿未了的眼泪,说,你们开枪吧。守休人

却说:“天哪,是我们的银匠呀!我怎幺会对你开枪呢。虽然你闯进了土司家的神

树林,但土司都不肯杀你,我也不会杀你的。”银匠就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一

时忘形又叫自己欠下了土司家一条性命。人说狗有三条命,猫有七条命,但银匠知

道自己是不可能有两条性命的。神树也就是寄魂树和寄命树,伤害神树是一种人人

诅咒的行为。银匠说:求求你,把我绑起来吧,把我带到土司那里去吧。“守林人

就把他绑起来,狗一样牵着到土司官寨去了;这是初春时节,正是春意绵绵使人倦

怠的时候,官寨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睡去了。守林人把他绑在一根柱子上就离开了,

说等少土司醒了你自己通报吧,你把他家六世祖太太的寄魂树伤了。当守林人的身

影消失在融融的春日中间,银匠突然嗅到高墙外传来了细细的苹果花香,这才警觉

到又是一年春天了。想到他走过的那幺多美丽的地方,那些叫人心旷神怕的景色,

他想,达泽你是不该回到这个地方来的。回来是为了还土司一条性命,想不到一条

没有还反倒又欠下了十条。守林人绑人是训练有素的;一个死扣结在脖子上,使他

只能昂着头保持他平常那骄傲的姿势。银匠确实想在土司出现时表现得谦恭一些,

但他一低头,舌头就给勒得从口里吐了出来;这样,他完全就是一条在骄阳下喘息

的狗的样子了。这可不是他愿意的。于是,银匠的头又骄傲地昂了起来。他看到午

睡后的人们起来了,在一层层楼面的回廊上穿行,人人都装作没有看见他给绑在那

里的样子。下人们不断地在土司房中进进出出。银匠就知道土司其实已经知道自己

给绑在这里了。为了压抑住心中的愤怒,他就去想,自己根据双手画在泥地上的那

个微记肯定已经晒干,而且叫风抹平了。少土司依然不肯露面。银匠求从面前走过

的每一个人替他通报一声,那上面仍然没有反应。银匠就哭了,哭了之后,就开始

高声叫骂。少土司依然不肯露面。银匠又哭,又骂。这下上上下下的人都说,这个

人已经疯了。银匠也听到自己脑子里尖利的声音在呜叫,他也相信自己可能疯了。

少土司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高高的楼上,问:“你们这些人,把我们的银匠怎幺了?”

没有一个人回答。少土司又问:“银匠你怎幺了?”

银匠就说:“我疯了。”

少土司说:“我看你是有点疯了。你伤了我祖先的寄魂树,你看怎幺办吧。”

“我知道这是死罪。”

“这是你又一次犯下死罪了,可你又没有两条性命。”

少土司就说:“把这个疯子放了。”

果然就松绑,就赶他出门。他就拉住了门框大叫:“我不是疯子,我是银匠!”

大门还是在他面前畦田哪关上了,只有大门上包着门环的虎头对着他龇牙咧嘴。

从此开始,人们都不再把他当成一个银匠了。起初,人们不给银子叫他加工,完全

是因为土司的命令。现在,人们是一致认为他不是个银匠了;土司一次又一次赦免

了他;可他逢人就说:“土司家门上那对银子虎头是多幺难看啊!”

“那你就做一对好看的吧。”

可他却说:“我饿。”可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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