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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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一生-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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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后期有一个臭名昭著的“考教授”运动。一大批工宣队员、造反队员一定要考出个“高贵者最愚蠢”、“知识分子最没有知识”、“读书越多越愚蠢”的结论来,全都翻着《赤脚医生手册》考医学教授,翻着《学生小字典》考国学大师,据说也考出了成百上千的“常识错误”,教授们受尽屈辱之后,终于投以鄙夷,投以呵斥。

这些老人都比我勇敢。

对于那个秃顶的邵师傅,我本该站在文化的立场上训斥他几句的,压一压这个失学狂汉的无知,他又能怎么样?可惜我放弃了,真有点悔恨。

当初倒不是怯懦,而是我不知道,那是一条应该守护的文化防线。

第二卷(下) 冬天的斯坦尼 关闭的窗户 隐秘的河湾 关闭的窗户(6)

情况似乎悄悄有了一点转机。

林彪事件后,很多在“文革”初期打倒的老干部和知识分子都逐步解放了,恢复了工作,毛泽东主席出席了一度被批判的陈毅元帅的追悼会,外交上又出现了一系列突破……

有一次我回家遇到爸爸,想起从农场回来后虽然已经见过几次面都还没有长谈,就问:

“爸爸,我去农场几年,你还好吗?”

他说:“你走的这几年,我的思想倒是有不少提高。”

“爸爸——”我慌张地看着他,怕他说出受造反派帮助而转变立场的话来。

他没有在意我的眼神,低着头继续说:“我发现以前相信的很多东西,都错了。比如阶级斗争,总以为真像报上说的那样非常严重,现在我做了几年打倒对象才明白,这是幻想出来的。我在隔离室里,不管是喝水还是看报,不管是叹气还是咳嗽,不管是脚步轻一点还是重一点,都算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听他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说:“这是造反派的招数,永远是捕风捉影、剑拔弩张。”

“不!”爸爸否定,“我不是在说造反派,而是在说我自己的过去。我们单位革委会结合进来两个原来也打倒过的干部,思想路数也与造反派差不多,只是不打人罢了。”

“你是说,被造反派打倒过的干部,思想路数也可能与造反派差不多?”爸爸的这个反思让我惊讶。

“差不多。”他肯定地说,“造反派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们都左。”

记得在农场时魏主任问我与学院造反派对立的原因,我想来想去,只能说是行为作风上的分歧,而不是在什么根本主张上。这是我的切身体验,可以印证爸爸的反思。

“是啊,”我说,“如果有一个造反组织,不打人,不抄家,不给人戴高帽子游街,比较讲道理,我也有可能参加。只不过,如果我们审查人,会比较重视证据。”

“不一定。”爸爸又一次提出了否定,“只要整人的风潮没有停止,什么都是证据。”

他的这句话,我当时没有完全听懂。

既然说到这里了,我就问:“你自己的问题究竟怎么样了?”

爸爸一时呆住。

“现在形势变了,他们还在说你有什么问题?”我继续问。

“大概还是反对毛主席吧。”他说。

“怎么反?”我问。

他又一次顿住,然后喃喃地自言自语:“是啊,我怎么反的呢?怎么全忘了?”皱了一阵眉头,说:“好像与陈毅有关。”

“毛主席都参加陈毅追悼会了,你为陈毅讲话有什么错?去找他们!”我怂恿着。

没想到一星期后见到他,他沮丧地告诉我:“没用。”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去找过了,现任领导查了“文革”初期的批判材料,说:“你过去影射毛主席对陈毅过河拆桥,现在毛主席去参加了追悼会,证明没有过河拆桥。怎么能给你平反?”

这种逻辑,一切上点年纪的中国人都很熟悉。

门窗还是紧闭着。

第二卷(下) 冬天的斯坦尼 关闭的窗户 隐秘的河湾 关闭的窗户(7)

但是,外交的门窗却开出了一条不小的缝。传来消息,美国总统尼克松即将访华,还要来上海。

真的来了。二月的一个下午,尼克松的车队要经过南京路。学院挨到南京路的一点尾巴,工宣队要严格清理校园,分批轮流值班。在这种情况下住在校园里很不自由,我嫌啰嗦,就回家了。

回家一看,爸爸、妈妈都准备出发,我只能独个儿待在家里。

爸爸作为“打倒对象”,在尼克松到上海期间必须接受单位控制,这是上级文件的精神。他反正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关押,早就习惯了,也不用做什么准备,正坐在一边等妈妈。他单位在南京路,妈妈也要去南京路,可以一起走。

妈妈为什么去南京路?说起来有点逗人。尼克松的车队要经过南京路,路边两旁那么多房子的窗口有没有阶级敌人活动?当时的中国,动辄就搞全民防范运动,这次是让大量不住在南京路沿街的居民去占领南京路的每一个窗口。妈妈去,邻居每家也都要抽一个成年人去,并不是出于对他们的信任,而是看上他们对南京路沿街住户的陌生,因陌生而构成安全制衡。如果尼克松车队经过的是我家门口的路,那么该是南京路或其他路的住户来进驻这里了。

我问妈妈:“他们要你们防范什么呢?”

妈妈说:“已经到居民委员会开过会,说是一要防范有人向尼克松的车队开枪,二是要防范有人与尼克松车队联系,车队里有大量美国特务。”

爸爸笑了,说:“第一种防范,是把尼克松当国宾;第二种防范,是把尼克松当敌人。”

妈妈说:“还规定了,三分之二的窗关闭,三分之一的窗打开。我幸好分在关闭的窗里。”

我问:“为什么说幸好?”

妈妈说:“打开的窗子里还要安排人挥手,很麻烦。规定了,不能把手伸出去大挥大摇,因为他们是美帝国主义;也不能不挥,因为他们是毛主席的客人。”

爸爸问:“那怎么挥?”

妈妈说:“居民委员会主任已经作过示范,不伸手臂,只伸手掌,小幅度地慢慢摇摆。面部表情不能铁板,也不能高兴,而是微笑。”

爸爸按照这个标准练习起来。妈妈说:“你不用练,你的窗户一定关闭。”

正说着,阳台下有人在喊妈妈。我伸头一看,下面很多中老年妇女已经集合,还夹着一些老年男人。喊妈妈的是一个白发老婆婆,大家都叫她“外婆”,是居民小组长。

爸爸、妈妈下楼了,我在阳台上看着。只听“外婆”在说:“你们两个都去?太好了,我们正愁人数不够。”

爸爸说:“我还有别的事,只是顺路。”

我暗笑,心想,“别的事”,就是去关押。

爸爸、妈妈上路了,为了尼克松。

那天下午,尼克松的车队是怎么经过南京路的呢?尼克松本人和他的随员对南京路有什么观感?

我都不知道。

我更不知道,这些稍稍打开的窗,这些轻轻摆动的手,正为中国预示着一种未来。开窗容易关窗难,只要启开了一条小缝,就再也难以彻底闭合。“开放”——这个再普通不过的词,将成为这片土地的再生秘诀。我的命运,我爸爸、妈妈晚年的命运,都将与此有关。

第二卷(下) 冬天的斯坦尼 关闭的窗户 隐秘的河湾 关闭的窗户(8)

尼克松来后才几个月,顾泽民同学心急火燎地来通知我:李小林同学的妈妈得了癌症,赶快到武康路去!

李小林的妈妈,就是巴金先生的夫人萧珊女士。“文革”开始以后巴金先生承受的每一个打击,都会加倍沉重地打在她的心上。她怕丈夫承受不住,不得不敏感地睁大眼睛,勇敢地挺身而出,温柔地费尽心思。一年又一年,她完全累垮了。七月份确诊之后,由女婿祝鸿

生驮在脚踏车的行李架上一天天去医院,祝鸿生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不到一个月,已经接到病危通知。

当时巴金先生正被羁押在郊区奉贤的“五七干校”劳动,多么想请几天假来陪陪临终的妻子。但是,请假总是不准。那只能靠李小林来为父母的最后相聚而奔走了。作家协会的造反派工人作家被说动了,但是,一到工宣队负责人手上又被卡住。那个满脸冷漠的负责人听李小林说完紧急情况,只是懒懒地说一句:“他又不是医生,回来能做什么?”

这是一个不在乎人间生离死别的铁锈年代,这是一个不知道临死之人除了见医生之外还想见见亲人的冷血群落,这是一个不明白家庭本义和伦理责任的卑琐权力……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三日,巴金先生终于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作家不想活了。或者说,不知道怎么活了。

此后不久又去看李小林夫妇,祝鸿生指了指隔壁房间,说:“今天老人家放假一天,在休息。”

于是我们轻声说话。

不久,突然传来低闷的四川口音吟诵声,才几句,又停住了。

李小林说:“那是但丁,爸爸在背。”

我转头看去,房门关着。

第二卷(下) 冬天的斯坦尼 关闭的窗户 隐秘的河湾 隐秘的河湾(1)

历史,虽有庄严的面容,却很难抵拒假装学问的臆想、冒称严谨的偷换、貌似公平的掩饰、形同证据的伪造。它因人们的轻信而成为舆论,因时间的易逝而难以辩驳,因文痞的无耻而延续谬误,因学者的怯懦而知错不纠。结果,它所失落的,往往倒是社会进程中的一些最关键的隐秘。

尤其是历史转折时期的隐秘,更其复杂。这是一个最容易被人们忘记的时期,因为不管

用转折前还是转折后的坐标都无法读解它,而无法读解就无法记录。

历史的转折处大多并不美丽,就像河道的弯口上常常汇聚着太多的垃圾和泡沫。美丽的转折一定是修饰的结果,而修饰往往是历史的改写。

我生有幸,经历了好几个历史转折。印象最深的,是一九七六年冬天至一九七八年冬天这两年。这两年,一般被称为“两个凡是”时期。所谓“两个凡是”,就是当时的最高领导人华国锋先生提出的指导思想:“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四人帮”已经倒台,并开始清查,但“两个凡是”的指导思想使历史变得暧昧,“文革”到底结束了吗?

第二卷(下) 冬天的斯坦尼 关闭的窗户 隐秘的河湾 隐秘的河湾(2)

爸爸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却有很多朋友来访。他对他们,都很冷淡。这一点,与后来很多小说、戏剧描写的劫后重逢的喜悦全然不同。有时,我也依稀听到几句他们之间的对话——

“老余,那次批判会上的发言,是造反派强要我……”

“都过去了。这十年你也不容易……”

只有祖母还绕在那个问题上转不出来,那天终于问我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认识陈毅、陈丕显的?”

爸爸说:“我连一个区长都不认识。”

对于这样一类的常识性陷害,整整十年,那么多朋友都沉默着。我终于明白,爸爸为什么能原谅那几个造反派头头,却无法原谅那些朋友。

朋友应该知情,知情应该发言,在那么长的时间内说几句平实的公道话并没有太大的风险,而对当事人却是救命绳索。此刻灾难过去,他们现在正合力声讨那几个造反派头目,爸爸则背过脸,为晚年选择了孤独。

那天家里只有我和祖母在,听到敲门声。迎进来的是一腔安徽口音,两位先生来为我的屈死了十年的叔叔平反。他们高度评价了叔叔,又愤怒批判了他们单位的造反派,希望祖母能够“化悲痛为力量,加入新长征”。

我看了一眼祖母,突然发现,她眼里居然涌动着恰似一个年幼女孩被夺走了手中珍宝的无限委屈。此刻,祖母已经八十四岁。

老人的嘴唇抖动着,问:“他第一、第二次自杀后救活,你们为什么不通知我?”

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来人说:“老太太,这是第一次文化大革命,大家都没有经验,等到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就好了……”

“你们还要搞?”祖母问。

“嗯。”

“什么时候?”

“再过七八年吧,主席说过。”

听说七八年后还有文化大革命,祖母算了算我爸爸的年龄,便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立即笑着回答她的目光:“放心吧,阿婆,我比爸爸和叔叔都要强硬。”

我知道,对于十年蒙冤的爸爸和三度割脉的叔叔,我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却想借此对这位真正强硬的尊长作一种保证。我估计她会嘲笑我。

没想到她轻轻一笑说:“这我早就看出来了。”

“凭什么?”我惊喜莫名。

“凭你一个人离开上海,在没吃没喝的荒山上住那么久。有一股狠劲。”

我笑了:“吃喝还是弄得到,山也不荒。”

第二卷(下) 冬天的斯坦尼 关闭的窗户 隐秘的河湾 隐秘的河湾(3)

就在这个期间,我接到通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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