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哈哈一笑,梅梅,你妈妈的政治觉悟可不低啊。
母亲也笑声一串,梅梅是大学生,听梅梅说说。
当个人主义被全盘“黑化”,被视为“病毒”“瘟疫”“万恶之源”的时候,像这种堂而皇之把大道上的树木砍伐了往自己家里搬的事,是没有谁敢做得来的。在政治开明的情况下,为什么反而有人做得来?
韩绮梅觉得这个问题自己也没想得太明白,想到的又找不到通俗一点的方式来表达,含糊了一句,过去有过去的不对,现在也有现在的不好。
父亲笑,韩家的大学生原来是个骑墙派。
三人笑。
面目全非的黄金道、浊水横流的凌波河,并没给这一家带来更深的不快。采薇园的紧张郁闷锁在那个高坡之上。
三人到了凌波镇牌楼前,母亲止住了脚,要求直接从黄金道往南走,顺道去看看梅梅的工作单位。
韩绮梅想起楚暮曾说凌波中学是破烂一个,担心两位老人看了扫兴致,便说以后有的是机会还是不要去了吧。
母亲执意要去,便去了。
又承受了一次灰尘的铺天盖地,在飘扬的余尘中,三人看到了红瓦白墙的凌波中学。远远望去,屋顶上的瓦片残缺不齐,墙壁灰暗,窗户玻璃有一块没一块,一个个黑洞大张其口,也有破纸迎风。
学校南面是一片开阔的田地,嫩黄色的油菜花一簇拥着一簇轰轰烈烈地开放。田地的东面,错落有致地矗立着几幢新的居民楼,准确地说,是别墅群。凌波镇人和大田坳人习惯管它们叫楼房。它们或简朴或繁复地立在那里,绿树围绕,楚楚动人,东方式的古雅,又洋溢着浓郁的现实主义精神。各幢别墅风格迥异,又互不排斥,结构和色调都显示了主人绝非盲目攀比、追附潮流之辈。这些建筑已轻易突破本乡本土,进入一种周围人不能即刻领悟的风格。
在这里居住的,是凌波镇的几个“高层”及嘉名的几个大户,据说这些人是在一次聚会上大谈建功立业时不谋而合,一致认为要造屋就得造大屋,不仅要造大屋,还要造得标新立异。他们先是请本地的施工队拿方案,方案累起一楼高,一张也没年历上的房子好看。后请鸿鹄市乃至岩霞市的施工队拿方案,也不尽人意。再后来是凌波镇年轻有为的镇长胡维贤目光远大,勇于创新,建议跨省请施工队。八十年代末的某一天,凌波镇迎来了一支从深圳来的特别队伍,一支高度专业化的施工队,这中间有资深设计师、预算师、经验丰富的工程监理师等等。后来的后来,房子造好了,胡镇长一直低调,没有为这片房子说过什么话,并向圈内人坦陈了低调的原因。原因有三:一是他自己住在里面,虽然是自己的血汗钱造的,但凌波镇的老百姓还没有这么好的房子,自己住进去了,再张扬,影响不好;二是凌波中学已造多年,重新修葺的报告打了好多次,都因财政困难未批;三是造屋面积偏大,占有了一部分农田,虽是经县里的领导批的,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胡镇长不好意思,县里的个别领导给予了充分理解,在一次年终评优会议上,县领导发了言:胡维贤年轻果敢,有胆量,有魄力,敢越陈腐,敢跳窠臼,在凌波镇造了形象工程,很好,这代表了我们搞改革开放、奔小康的方向。
破败不堪的凌波中学与精品纷呈的繁荣局面相比,颇为寒碜,别墅群代表了一种方向,凌波中学也代表了一种方向。杂草在砖缝里萌芽,鸟雀在屋檐下筑巢,农民在狭窄的操场上理草晒稻,这种景象所预示的方向,就教育来讲,当然不可能光芒万丈,不但不可能光芒万丈,甚至是连晨曦中的一缕微光都看不到的。
韩绮梅来这读初中时,校舍刚建,两幢新的教学楼,宽敞响亮,窗明几净,室内桌椅是新的,黑板用的是毛玻璃,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眼前的凌波中学,冷清、破落。
韩绮梅说还是从蟠龙街走吧。
父亲也说这条路灰尘太厚下次来看一样。
母亲减了几分兴致,停了脚步,喃喃地说,好吧,老头子原来一直说凌波中学建得多好多好,如今也不成样子了嘛!
父亲没吱声。
话,比先前少了很多。
快到车站时,母亲说天气蛮闷的。
天边的阴影在扩散。
父亲说,闷,在沤雨吧。
客车到了。韩绮梅被人连推带挤塞进了车。
客车开出很远。韩绮梅回头看,两位老人还在灰尘中朝客车这边巴望,几缕白发在风中晃荡,犹如几截衰朽的树根横梗在韩绮梅的心里。老人的身影越来越小,韩绮梅又感到交集在骨髓的茫茫的痛,还有找不到着落的悔。她想她应该可以做得更好,可以不要固执地随性,可以更多地按老人的意愿改变自己,可以多一些体贴,让风烛残年的老父老母,少些遗憾多些心安。可她不可能做得更好了。眼泪没有敛得住,滚落下来,又怕车上的人见了奇怪,她偏过头把泪水抹在袖管上。
韩绮梅7点30分到人事调配科,昨天见过的两人还没上班。
一个长相和声音都十分娇丽的留披肩发的女青年接待了韩绮梅。
眼看快到八点,韩绮梅惦记着田君未,忍不住问开介绍信的什么时候到。披肩发说,你别急,八点半估计会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渐渐阴暗,门外飘起了浅蓝色的雾,下雨了。
披肩发全神贯注欣赏一叠照片,不时顾自发笑。
韩绮梅急得胃痛。田君未指定的见面点在鸿鹄江边,离这还有一刻钟左右的路,也不知他有没有带雨伞。
8点的钟声一过,韩绮梅立起身,说还是办了其它事再来吧。
话音未落,只听披肩发对着门外喊孙主任。
昨天见过的胖胖的女干部着一身绿色大树叶花样的套装从门外进来,对立在一旁的韩绮梅冷冷地瞟了一眼,取过毛巾擦拭了一下头发,转脸问披肩发,小蔡,老黄到了吗?
——还没呢。您到得真早。
——不早一点,还能让灵均县的高级人才站这等?
这话,韩绮梅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不接上一句,明明是在说自己,听若罔闻,不礼貌;接上一句,又不知如何接才算恰当,这话明摆是在讥讽,接上一句,不等于承认自己就是高级人才,这样一来,反给她们下面的讥讽做了汤料。韩绮梅不明白孙主任为何不高兴,要找原因只能往昨天她离开人事调配科以后的时间去找,她实在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张到凌波中学报到的通知不是孙主任他们愿意签发的。韩绮梅有点后悔,应该向胡静打听一下田君未拿到通知单的始末。昨天一趟,跑得莽莽撞撞,窝窝囊囊,今天这一趟又没能做到知己知彼。田君未与胡静是在诚心帮自己,可昨天上午的田君未也是要诚心帮自己。
惊雷响起,办公楼一阵颤动。天色骤然变暗。
小蔡拉亮了日光灯。本不洁净的房间,因门外飘进的粘湿的雨雾多了一层潮湿,墙上的石灰一块块的剥落,天花板四角呈现放射状的霉变痕迹。孙主任白得腻滑的脸与血红的嘴唇在灯下荧荧闪光,脖子上一圈粗大的项链金光煊赫。
韩绮梅迎视着孙主任傲睨的眼神,仿见《聊斋》中披萝带荔、抱树而僵的女妖。
昨天发生了什么?
昨天。
田君未从胡静那里出来之后就一阵风似的直奔人事调配科。
他到人事调配科时,老黄已下班,孙主任正从人事调配科出来。见田君未急冲冲地过来,孙主任老远就打趣,小田呵,求成心切,把女朋友给得罪了啊?
田言和做官以不要钱财为本,立志做官中大廉大勇的伟丈夫,设立礼物清查登记退还制度,把原班子合伙承包的一口大鱼塘退还村管,私事使用公车一列按实际耗油交费,等等,做尽了破人富贵之事。自己勒紧裤带,还不要别人吃饭,一灯真能去除千年暗嘛?老头不通人情,小子也生就了个硬脾性,把父亲的老下级不当回事,见了长辈不爱打招呼不说,还时有恶言恶语传到这些人耳里。这父子两个,你想亲近也实在没那份心情。
田君未见了孙主任的假笑,嘴角咧咧。孙主任正要转身锁门,他抢上一步,把个头矮矮的孙主任堵在了门口。
田君未眼光咄咄地看着孙主任,孙主任,我今天来是想讨教一个问题。
孙主任退后一步,和颜悦色,说什么讨教?你父亲当了我七、八年的老上级,你要请教,用得着跑到我这里来?要下班了,真有问题,下午再来。
田君未顾自推门进去,孙主任,凌波中学的剩余指标,打算卖给谁?
孙主任忍耐地跟了进去,把包往办公桌上一丢,示意田君未坐下。小田呀,三寸舌是斩身刀,你这话关起门来说,孙阿姨给你全兜揽。在外面说,闯了祸,那是自找。你平时在路上碰见我孙阿姨,一句招呼都没有,我也不计较,今天你进了我办公室,你就得明白,你是在跟一个长辈说话。
田君未直直地站在那里,使个子不高又坐着的孙主任对他必得仰视。
我只是想知道问题的答案,我的修养问题我会自己解决。他说。
孙主任道,那好。你是老田的儿子,老田对县有贡献,照顾你是顺理成章。给你留指标,我也是受人之托。至于剩余指标,完全是一派胡言,现在根本就没什么剩余指标。
——要说贡献,哪个老干部没有贡献?韩绮梅的父亲负责也就三年,顶着压力抓文教,四处筹款建凌波中学,这就不是贡献了?有没有剩余指标,不是谁说了算,人事调配科应该把分配指标及分配情况公开。
孙主任厉声,小田,你父亲已从县领导的位子退休,你也不是什么高干的儿子,我们对你家是仁至义尽,你没理由在这胡搅蛮缠,有事找你父亲理论去!
——我父亲已退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事与他无关!
孙主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忍不住拍案而起,那是谁接受了我们送的名额?又是谁让你来这里打招呼,把给你的名额让给韩绮梅?
——是我!与其让你们挂羊头卖狗肉,轮斤轮两地贩卖分配指标,倒不如把你们手中的指标合理地分配掉!
田君未也坐不住,站了起来。
孙主任大笑。
——这就是你的合理分配?这就是你跑过来义正辞严的理由?把指标分配给女朋友?那我把指标都留给自己的亲戚朋友不是要成焦裕禄了!
太阳炙烤着这个沸腾的小镇,房间里游荡着烫人的气流,田君未口干舌燥,他走近办公桌,两手撑在办公桌上,眼光直射孙主任,灵均中学的指标我放弃,韩绮梅在嘉名应该有一席之地!
孙主任拎了小坤包离开办公桌。
——这一席之地不是我们不给,你要让名额,我们不也同意了吗?灵均中学的领导等着她去面试,她却跑到我这来要指标,这不明摆着给我们捅漏子。人家给面子,她不要,怪谁?
——前面的事不谈了,韩绮梅总该给她一个指标。
——知道了。还有什么事请你父亲来谈!
田君未沮丧地离开了人事调配科。
田君未还未到家,孙主任就向他父亲告了一状,田父并未多言,随后告诉他:到人事调配科帮韩绮梅拿分配通知单,带两条烟去。
至于孙主任为什么同意给韩绮梅凌波镇的分配指标,田君未也不知道。据说当时也就一个毕业生等分配了,而凌波中学也就缺这一个语文教师,当时孙主任给与不给,最后都得给,孙主任的坚持不过是为自家的礼物储藏室多添两条白沙烟罢了。这是后话。
孙主任好!韩绮梅避开孙主任的话锋。
孙主任徐徐落座,拉拉这个抽屉,拉拉那个抽屉,抬头对韩绮梅说不好意思啊干部介绍信和工资证明单刚巧用完了你改天再来。
——孙主任,通知单上不是写明了要我今天来吗?
——情况总是有变化的嘛。
韩绮梅低声,家里离这里远,能不能想想办法?
——这干部介绍信和工资证明单,没有就是没有,能想什么办法?你以为什么都能想办法!
孙主任把拉开的抽屉重重关上,疾言厉色。
小蔡过来圆场,孙主任消消气,不要跟年轻人计较。
孙主任把脸唰地转向小蔡,是我计较吗?是我跟他们计较吗?两个小年轻无事找事嘛,名额一会要一会不要,还把个屎盆子扣在我的头上,什么挂羊头卖狗肉,什么轮斤轮两贩卖分配指标,不看他是老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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