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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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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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理性的人,她对人的认知时常停留在线条与明暗,这点多少有失格调。有失格调,也毫无办法,她固执地认为人的性格和思想是能左右外在线条的,表情就是性格和思想,这事实简单得像大田坳的土地一样。什么样的庄稼什么样的播种方式就结出了什么样的果。人的表情是性格思想外在形式的一部分。人是有气象的,性格思想就是这气象的发源地。那些纪念碑式的雕像,冰冷而生硬,他们的表情却如此透彻地显现人物的性格,内在精神的光芒让石头也有了尊严和温暖。韩绮梅在李强国的面前始终没有亲近一点的感觉,与其说是在拒绝李强国的面部线条,还不如说是在拒绝这个人的气象。

  梅梅,你坐下来,陪强国说说话。母亲说。

  韩绮梅在离李强国远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极不情愿。

  ——韩娭毑在家嘛?

  是丙桂奶奶。听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是四、五个婆婆姥姥,采缘姑的声音也混杂其中。

  母亲说着来客人了迎了出去。李强国局促不安。婆婆姥姥一进来,李强国马上起身,含糊地打过招呼,然后对韩绮梅说,我先回去了。

  韩绮梅礼貌地送李强国出园门,又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有空再来玩。

  李强国喜滋滋地“嗯”过,往李家坪去了。

  韩绮梅穿过正厅,采缘姑正说得起兴,这新的毕业生正工资也就60块一个月,其它么子奖金啦,政策性补贴啦,合计也就286块。人家养头猪一出笼就能挣个千把块呢,富财老倌年纪一大把挑担菜去鸿鹄卖,一趟也要挣个五、六十块,现在在凌波河里淘砂金的,钱来得更多更快了。这大学生辛辛苦苦读了十几年书,出来就挣这点钱,连培养她的本钱都挣不到家嘛。

  采缘姑的声音脆脆的,话说得又快又尖利,工资低,能按月发也还过得去,听我家大春说,凌波中学发工资的时间是“五、八、腊”。

  丙桂奶奶问,么子是“五、八、腊”?

  采缘姑道,“五、八、腊”嘛,就是五月端午节、八月中秋节、腊月过大年啦,一年发三次工资。

  丙桂奶奶说,还是你家大春行啦,么子事都知道。

  母亲平和了面色道,人家坐轿我骑驴,回头还有挑担汉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梅梅能到凌波中学当教师我们也知足啦。就是她那里一分钱也挣不到,日子也一样过啊。现在时代不同了,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期,学点真本事总是好的。现在的年轻妹子呢,不往内里求,她就要往外里求,搽胭打粉啦,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摆街啦,背着爹娘暗地里谈情说爱啦,件件不上正道。梅梅呢,不求她挣大钱,耀门庭,只求她明点事理,懂点规矩,活得有个人样。

  韩绮梅摇摇头,上楼。

  父亲在书房。

  ——梅梅,你过来一下。

  ——爸,什么事?

  ——过来坐坐。

  韩绮梅进去,一眼瞥见书案上放着那本夹着诗稿和信的《辞海》,唯一留存的秘密就在这本《辞海》里。韩绮梅能清楚地看见被诗稿和信撑开的缝隙,它们在《辞海》里探头探脑,为要终止与她共谋的沉默、共守的语言无能为力。

  父亲直截了当地翻开《辞海》,取出那三页纸,说道,拿《辞海》找点资料,没想看到了这个。荒田野鹤与君未,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叫田君未,男同学。

  ——上次姓谢的那个女同学说有一个同学要给你帮忙,是不是他?

  ——是的。

  父亲站起,踱着步,田君未?这名字在哪听到过。

  ——有可能。他父亲叫田言和。

  ——哦,这就对了。老田我是熟知的,写入灵均镇的历史,我看就他可称廉臣良将。他家里我去过几次,一起下过几盘棋。他那儿子,不太合群。他主动要给你帮忙,是不是跟你有了恋爱关系?

  ——高中同学,又同一个学院毕业而已,其它的谈不上。

  ——小伙子人蛮精神,就是有点怪。老田好像有点管不住他。这田君未名气倒响当当。凌波镇人都知道老田家的儿子是个怪才,高考前半年光顾自娱自乐,成绩一直不怎么样,临到高考,才把什么篮球呀吉它呀丢一边,潜心向学。老师和他父亲都估计他考不上学校的,他居然以文科班第一名的成绩考起师院。

  ——没想到爸爸这么熟悉。

  ——你老爸是管过文教的,田君未又与你同一届毕业,上同一所大学,能不清楚?

  父亲说毕,把那几页纸放入《辞海》,说道,比较个人的东西不要随便放。什么时候等你妈不在家,我给你的书桌抽屉上把锁。

  韩绮梅感激地说,爸爸想得周到。

  ——别人想得周到也不管用,路要靠自己走。看小田给你的信,他是有决心了。他约你见面,你去了没有?

  ——去了。

  父亲将《辞海》递与韩绮梅,嘱咐放放好,然后郑重地说,工作要放第一位,你妈妈的脾气你清楚。要知心中意,不能全凭纸上谈,感情的事,要慎重。

  韩绮梅回自己房间,懒懒地将《辞海》插入书架。忽然想起,与田君未临分手的时候,他说要把那首诗寄到采薇园的,后来说是写好给胡静转交,也不知写了没有,胡静已很久没联系了。

  客人走后,母亲脸色阴郁。

  晚饭时摆筷子,韩绮梅不小心将一支筷子掉落在地。

  母亲听得响声,从厨房冲出,迅疾抢过韩绮梅手中的几支筷子,嘴里喊着我教你心神不宁,手握筷子照着韩绮梅的头打下去,韩绮梅头上一阵刺痛,也懒得去摸一摸,弯腰捡起筷子到院子里去洗。母亲的话像一堆烧得正旺的柴火,噼哩叭啦地透过厨房的窗子燎向韩绮梅——

  这羽毛还未长全哩,就急着要飞出凤凰宫了?我这采薇园可不是什么秦宫楚馆,来了个男同学就迎进送出的,临走还要说么子有空再来玩。玩么子啦?么子叫玩啦?阴阳殊性,男女有别,道理讲烂就是进不了脑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行为不检,言语不慎的,你是要把我气死还是何事的?

  母亲的愤怒就这样没来由地倾泻在韩绮梅的身上,韩绮梅一声不响。

  同在厨房忙活的父亲按捺不住,我说佩歆,整洁酒食,奉迎宾客,也是古训,梅梅又没做错什么。么子秦宫楚馆,行为不检的,多难听!

  ——知道难听,就不要做出来!

  ——做了什么呢?做了什么呢?梅梅不是你叫下楼来陪强国的嘛?梅梅不就是送送同学嘛?那李强国又不是别人,小伙子谨言慎行的,送送也是应该的嘛?

  母亲厉声,你咯老头子站开一点,儿女有错,不明里指点,还句句暗对着我来。我不是后来娘,教育她不关你的事!

  父亲见母亲火气上升,怕事情闹大,只好偃旗息鼓,退出战场,好好好,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一顿晚饭,又是吃得愁云惨雾。饭后,春荷大姑跑来请韩娭毑去罗屋墩看皮影子戏,母亲婉言谢绝,说是近来皮肤不好,粘不得灰尘受不得虫咬。

  8月24日,韩绮梅去人事调配科领工资证明。采缘姑说的到底是道听途说,工资证明单上写的是60元5角,而不是60元。去了胡静的店铺,胡静不在,门也关着。旁人说是胡静的姐姐早产,胡静伺候姐姐去了。

  8月25日,韩绮梅持干部介绍信及工资证明去凌波中学报到。

  韩绮梅到得早,校园自是冷清,来来去去经常望见,现今往校园里一站,还是徒生沧桑之感。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代结束,人民教师挺立起来,知识再次成为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力量,以红墙黛瓦为主调的凌波中学逢时而生,她的诞生曾是凌波河流域水墨长卷中一朵胭脂色的海棠,花开时节惊动了整条河流,引得汗水未干的渔父牛郎向晚时分也要在此驻足凝望。新粉烟青里的拿着微薄收入的教书先生们,甘泉馨沃野,瑞雨润良田,意气风发,诗情洋洋。在里面求学的一群孩子随上课下课的铃声飞来飞去,歌声笑声藏也藏不住。八十年代中期的某一天,人们突然发现美丽的凌波中学失去了光华,像是豆蔻年华未经成熟就跨入风烛残年,红妆褪尽,发丝散乱。如今操场竖着两个木质的篮球架,没有球网,一个篮球架严重破损,一根支架已断,篮球板耷拉,迟早要掉下来的样子。校舍窗户玻璃没有一个完整的,窗格或斜半块玻璃,或报遮纸糊,或用烟尘满面的薄膜蒙盖。墙壁上青苔漫延,有的地方已出现裂缝。教师住房较完整,墙基比教学楼更糟,墙壁裂缝,严重倾斜,下雨天屋漏应是免不了。每一幢房子的墙脚经长年积水浸泡,一个凹痕连一个凹痕,冷清地显出不同的明暗。明明暗暗中,太阳照了多少年月,风雨蚀打了多少年月,似乎遥远得难以计算。墙脚是打不断的筋骨,没人理会它的残破,它也照样日复一日地挺立。球场有一幢孤零零的小房,颜色鲜亮,加上它的小,又处一片破落的环境,有了童话的趣味。

  韩绮梅绕上教学楼,楼梯呈不同程度的损毁,有的地方楼梯与墙壁明显分离,能看到长长的裂缝。楼道上写有红色标语,“上下楼梯轻走慢行,勿挤勿踏,注意安全”。

  楼上有说话声,从靠楼梯的一间教室传出。韩绮梅靠近教室,眼见伤痕累累、墨迹斑斑的教室门上悬挂一个白底红字的木牌,“初二4班”。门的一侧顶角开裂,形成一条长长的裂缝。门虚掩,室内几十张破损不堪的桌凳横七竖八,一片狼藉。有四人在教室中央聊天,其中三人规矩地坐在凳上,一人高卷裤管斜歪在课桌上抽烟,那三位因背对,没看清是谁,斜歪着的那位是韩绮梅初中时的语文老师高健洪,听说他已改行教美术。黑板上写有十来个英文单词,一张“笑脸”简笔画,其它地方被各色粉笔涂得无一干净处,其中依稀可见“蔡小丽是美人蛇”“我酷我帅你追我也不要”等字样。这些可能是一个多月前的师生作品。

  韩绮梅下楼先去李申正校长家。母亲交待报到之前一定要先去校长家看看。

  就要开始新的生活,韩绮梅心里不免沸沸扬扬。与杨小莉在这同桌的时候,学校要兴旺多了。屈指算来,初中的一群,分别整整七年。原来在这联窗共读的一群,不知何去何从。原来站讲台上激扬文字的那些老师呢?七年的时间,不会没有改变,眼前的高老师就不是七年前的高老师了。思维转到一个年轻教师的身上,初中时的美术老师罗萧田。有温和的笑,少年般的年轻,曾因带一帮男生学天狗吠月被刘日华老师当作学生训斥。每到下课,罗老师总爱在教室里最后一排凳子上坐下来,然后随便叫上一个学生,去,摘一片树叶来。被叫到的学生必是兴致勃勃,飞速下楼,飞速上楼,给罗老师送上一片嫩绿的叶子。罗老师道声谢谢,兴味盎然地吹一曲热情洋溢的《让我们荡起双桨》,或是深情悠扬的《小小渡船》。有时他也吹让学生陌生的曲子,杨小莉会禁不住问罗老师这是什么曲子啊真好听,罗老师说,是日本摇滚名人堂教父的曲子,曲名叫“DO YOU REMEMBER WHEN?”学生一片哗然,罗老师真行啊,英语歌也吹得出来!

  按现今的眼光看,罗老师应是一专多能的了。有次高老师生病住院,罗老师自告奋勇代了一个月的语文课,居然把一个班的语文成绩平均分提高了2分。

  回想单纯日子里单纯的快乐,一半模糊一半清晰。七年踪迹七年景,过去的日子是真的过去了。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身边的事物几乎都可以用数学的、物理的、化学的现象来度量来解释,这人生的事情却总是躲在无形无状、无声无息的彼岸,你可以永远去追问,它可以永远不回答。

  韩绮梅上学院后教师节曾给罗老师寄过一张贺年片,罗老师很快回信,信里夹了张韩绮梅初中时的绘画作业。信里说,他收集了韩绮梅的部分绘画作业和作文,如韩绮梅想要,他愿将珍藏奉献。韩绮梅阅信再三,没有回信,从此断了联系。新学期开学不久,一个初秋的傍晚,韩绮梅正边看书边啃早餐剩下的馒头,罗老师扛一把萨克斯管突然到了师院。也就问问她的学习情况,吹一首融化浪漫柔情与些许感伤的曲子。然后问“我吹得怎么样”,韩绮梅回答,“肯定好,只是我不懂”,或是,“我不懂音乐,更不懂萨克斯”。罗萧田也就笑笑,便离开。每次如此,每次不到半小时,每次都在日暮黄昏。去的次数多了,就有了“你的罗老师”一说。

  李校长的住房也陈旧,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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