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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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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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强国在右边,他们往前跑,李强国在前面,他们往后跑,李强国又站在他们的后面……

  韩绮梅怕到了极点,她惊悚地抱紧了田君未,田君未却突然甩开她,漠然离去……一阵比恐惧更强烈的失落抓紧了她,她向田君未跑去,怎么也追不上,眼看就在眼前了,他的身影飘忽着刹那间又离得很远,李强国的面孔却飘忽着时大时小的紧跟在她的左左右右……

  韩绮梅从惊恐中醒来,汗涔涔的,黑暗中有一只手抓牢她的心脏往深渊里坠,她大口地喘气,再也无法入睡。从惊恐中解脱,她戚戚地想起了田君未,想起他有着浓密黑发的头颅,他的深邃的眼睛,温存有力的手,他宽厚的胸脯……她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发现自己真的是爱上了他,他的身上有她不能拒绝的精神魅力,还有她所欣赏的男子汉的体魄。她羞涩地发现,她对爱的把握比别人也高明不了多少,她喜欢他的言谈他的举止他的微笑他的体格他的书法,这一切喜欢的元素都从他的表象里来——原来她对所谓爱的感悟也是如此的浅陋。浅陋也罢,深刻也罢,田君未终是离她越来越远了,而她要逃开的李强国却离她越来越近……

  五月的太阳清新活泼地在大田坳的上空升起,远山云雾缭绕,在太阳的光照下呈现出绚丽迷人的景色。狂风暴雨梦境般消失。韩绮梅记不起昨夜的梦,只有疲惫,千辛万苦后久难恢复的疲惫。她匆匆忙忙叫醒睡在另一房间的斌斌和泓泓,洗脸漱口,早饭也没吃就上了路。她走时母亲还在床上,说是身体不适,起不了床。

  期中考试。凌波中学的教师到紫润中学监考,紫润中学的来凌波中学监考。交叉监考,既监学生又监教师。这种监考方式的产生,大概是因为教师们不能自觉作弊、自私与功利的丑陋,非要别人监控不可。自己监自己的学生往往宽以待人,监别人的学生则是明镜高悬,秋毫不漏,为了不让别人的学生好在前头,监考时目尽眦裂,非把别人的学生监到无隙可钻无机可乘不可。

  韩绮梅被安排做考务,没去紫润中学。

  高中校友史雪琼、杨楚阳、吴海洋也在紫润中学做教师,这次也来监考。

  监考结束,韩绮梅把他们请到了自己的住处。

  印象中的史雪琼是个漂亮而快乐的人,也在岩霞师院毕业。韩绮梅读大学时见到过她,每次见面她总是表现出让人惊骇的热情。她会老远就唤着你的名字,蝴蝶似地飞向你,你没回过神来看清她的面孔,已在她的拥抱中旋转三周。如此,最冷漠木讷的人也不得不受她的感染随她欢呼雀跃。她个子高挑,喜欢穿牛仔裤,高帮皮靴,标致潇洒。

  这次见面,韩绮梅差点没认出她来。眼前的她头发凌乱,脸上长着明显的褐色蝴蝶斑,裤管包在鞋跟上,邋里邋遢,跟那些不爱梳洗、拖儿带女的村妇一样。她脸上明显的涂有一层白粉,这使褐斑如掉在蛋清里的蛋壳,给人造成想去掉什么却去不掉的无可奈何。

  钟澄羽陪杨楚阳他们玩牌。

  史雪琼则向韩绮梅滔滔不绝讲她的苦处:嫁了个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教师,两个人都不能按月领工资,急急忙忙生了小孩,买奶粉都得左算右算,工作又忙,父母身体又不好,每天都搞得焦头烂额,晚上一到家,两人就为了柴米油盐的事拌嘴打架……

  史雪琼对好朋友尽情诉说她的苦,眼底眉梢带着些美人色衰的孤独和寂寞。韩绮梅同情地望着她,青春难挡时间和环境的利刃,妩媚仍在憔悴和斑纹间若隐若现。 

  男朋友确定了吧?史雪琼问。

  钟澄羽从牌桌上抬起头来,高声道,大名鼎鼎的李强国。

  史雪琼艳羡地看着韩绮梅,啊,早听说了,还听说你不同意。李强国是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人很稳重老实,成绩好得没法说,年年的三好生。

  韩绮梅笑,玩笑而已。

  史雪琼说,你呀,格调不要太高。李强国有什么不好?区区一个教师,还能浪漫到哪里去?现实是一把刀,你不低头,它就要架在你的脖子上,让你一辈子偿还对它的亏欠。我们可不是驾驭命运的神明,除了向现实屈从,又能怎么样?想想当初也有条件好的男人追我,可我为了实现爱情理想放弃了。现在呢?哎——去他妈的爱情,早知今日,就一门心思寻个有钱人嫁了。

  钟澄羽玩牌又分了心,抬头说,都像你史雪琼这样想,我们这些人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了。

  史雪琼说,谁教你们选错了行当,打光棍活该。

  文气十足的杨楚阳不疾不徐地说,史雪琼,你的失败其实是爱情的失败,钱不钱的,其实没什么关系。

  吴海洋抬了抬眼,就是,你可别误导了韩绮梅,我看李强国跟韩绮梅就不相配。

  钟澄羽沉吟道,李强国这人,我可不喜欢。

  史雪琼拢了拢头发,闪现出一丝往日的热情,笑说,你们吃了什么药啊?一个个义正辞严的,不会都在心仪绮梅吧?

  大伙笑。

  处理好学校的事,傍晚时分韩绮梅回了大田坳。

  进采薇园,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扑鼻而来。

  母亲斜依在床上呻吟,头上裹了一条毛巾。

  秋城和楚暮也来了。

  因母亲生病,大家都是一幅不安的神色。

  韩绮梅端了药要喂母亲喝,母亲闭着眼理也不理。

  父亲接过药。

  秋城把绮梅叫到了一边。

  ——是不是有什么事惹妈妈不高兴了?

  ——没有。

  ——妈妈今天一阵冷一阵热的,医生来看过了,说是心脏病引起。

  ——原来没听到提过妈妈有心脏病。

  ——妈妈情绪波动大,心脏可能有问题。现在年纪大了,心脏扛不住了。

  ——问题大不大?

  ——医生说关键是自己注意调理,不要有什么事让老人家受刺激。

  韩绮梅沉默不语,心事重重地看了哥哥一眼,欲言又止。

  秋城沉思地看着妹妹,见妹妹半天不语,干脆直截了当地说:

  “李家坪的李强国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了?”

  韩绮梅:“这事……不是能一厢情愿的。”

  “听爸爸妈妈说,李强国还不错。”

  “我还不想考虑这事。”

  “婚姻也讲究个缘字,有好的缘分,不要错过。”

  韩绮梅沉默。

  “妈妈的一些想法,如果没有太让你为难,尽量不要违拗。”秋城最后说。

  一个星期了,母亲的病还是不见好,冷的时候盖两、三条棉被还叫冷,热的时候像有一团火在焚烤,她会忽地掀掉被子,大杯大杯的灌凉开水。

  韩绮梅每天晚上回家。

  母亲没精神的时候就睡觉,精神好的时候就自怨自艾,哀声连连。韩绮梅送汤送药,母亲就是不理。

  李强国在晚上来过两次采薇园,韩绮梅尽量避开。李强国一来,杨小莉就跟进来凑热闹,更引得母亲心烦意躁。

  李强国兴致勃勃回大田坳,终是失望而归。

  采薇园里越来越沉闷。

  经常去凌波河边对着河水出神的父亲,越来越沉默。丢了两根柱子,父亲像丢了主心骨。夜里,父亲忽然不见,韩绮梅和母亲一起找,眼见父亲在园外的竹林里出没,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找一样东西,问他找什么,他说找很重要的东西。有几次,父亲半夜睡在了凌波河废弃的码头上。

  父亲的异样无疑增长了母亲的忧虑,常常随性发火的母亲,在父亲的面前有了份小心翼翼。

  母亲越来越憔悴,时冷时热的病,时好时坏。

  李强国回深圳后,不再向凌波中学寄信,却把信直接寄到了采薇园,反反复复地叙述他的担忧,他说他害怕失去她,渴求韩绮梅能给他宁静温馨的快乐,与他一起营造风和日丽的港湾。他还说,他能理解韩绮梅的情绪化,家里有人生病,情绪总是不太好。

  采薇园收到了李强国的几封来信,字一丝不苟,像一个怯生生的听话的学生向老师呈交的作业。

  又是一封信到了,母亲急急地要父亲拆信。父亲说,青年人的事,少管。母亲说,只要不是野物,是这采薇园里长大的,我就得管。母亲顾自拆了信,没有血色的脸上泛起一层光彩。

  韩绮梅下班回来,母亲又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正常人在冬天才盖的厚棉被,额头上遮着一条厚厚的棕色毛巾,面部浮肿,眼神黯淡。

  韩绮梅与父亲一起张罗好饭菜,盛好饭菜送到床头叫妈妈起来吃饭。

  母亲有气无力地:梅梅,这饭我是吃不下去了,身上又冷,这心里又像火在烧,我跟你讲讲话,可能会好一点。

  韩绮梅说,妈,边吃边说吧,您老人家坐着,我拿个勺子来喂您吃。

  韩母急道,这吃饭的事比天大,何事能边吃边说呢?

  父亲在隔壁房间接言,那就吃完了饭再说嘛?

  母亲沉重地叹息一声,又接连地发出呃声,等呃声止住,才忿忿地说,要是立马死了呢?也要等吃完了饭再说?又和缓了语气补充道,你咯老头子先吃嘛,我就想跟梅梅说说话。

  父亲无奈:好吧好吧,你说你说。

  母亲看向韩绮梅,伸出一双枯槁的手拉着女儿,我就几句话,你跟强国的事,到底何事想的?

  韩绮梅沉默。曾经有过的幸福感觉如今皆是徒留忧伤的幻象,韩绮梅相信那些尚未看见的幸福完全可以离她远去。眼里只有一双苍老的手,她觉她的一生已掉进骨骼与血管虬结的历史的河床,她微乎其微的轻盈的梦想早在河床湮灭。这双手一定也温暖地牵过她,这贫瘠古老的河床一定用她的丰盈和年轻引渡过她的弱小和孤独。母亲不会不经过阵痛就生下了她,她也不会生来就是这个样子,她不会是没有母亲哺育的孩子。她忽然很想为母亲洗个澡,这一想法要变成现实除非母亲确实老到行动困难。她又想到母亲有一天真的会老到洗不了澡。她愿意留在母亲身边。这一刻她觉得留在父母身边是最合情合理的选择。

  韩母提升一口气,放重了声音,凡事跟当娘的也得有个商量,闷在心里算么子事?

  就这样子蛮好,不谈朋友,也不结婚。她诚恳地说。

  母亲忽地把头上的毛巾扯下,坐起。你这样子不是蛮好,是要把当娘的气死!嘴里说是不想谈男朋友,暗地里又跟别的人来往,算么子好女?

  韩绮梅把脸别向一边,如何袒露我的心呢?她只想放声哭一场。

  这时韩父在隔壁唤女儿,梅梅你过来一下。

  母亲体内有股恶气在上下翻腾,一声接一声地呃了起来。韩绮梅赶紧给母亲捶背,母亲呃得全身抖动。

  目睹母亲颤动的白发,枯槁的手,再看墙上云髻峨峨、清扬婉兮的母亲,韩绮梅退却的坚持如一堆被水侵蚀的沙丘,疲软地痪散。不能再坚持了,退却之后,再退一步。

  有点壮丽意味的夕阳从大大的窗户口铺展进来,涂抹在古老陈旧的雕花床上。这张床气魄宏大,长两米八,宽两米足。左右各有一扇屏风式的装饰小门,床额有两尺高的檐,床内侧有做工精致的一排小柜子。小柜子上琳琅满目的是,膏药、袜子、小剪刀、玉镯子及大小不一的各式药瓶。伟岸床檐上雕刻了许多说不出名目的图案。那些图案苍古浑厚,错综繁复,就像讲究铺排的古典散文里那些迂回曲折、晦涩难懂的行文,要仔细辨识,才能看出一些杂花生树、飞鸟穿林的意象。这张床也是*后的“退赔”之物,有的地方因年长日久、辗转颠簸,已严重破损,图案也残缺不全。母亲是爱干净的人,常嫌床难打扫,遇心情恶劣,还要埋怨“这张床,永生永世也擦不干净”。家里人建议换一张新式床,母亲却不同意。

  母亲呃声不止,边呃边说:“你的个人问题不解决,我心里就不踏实,就放不下。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你的个人问题解决了,我放心了,我这病也就好了。”

  听了母亲这一句,韩绮梅平静的说:“这事,就按您的意思办吧。”

  这句话实际以牺牲的态势从心里腾空而出,话语平静出口,她顿感被割了血管。眼前一条血色的河流,从古老肮脏的纪元流到现在,夜空满布了星宿,鲜花在两岸盛开,河上漂流千帆,面目模糊的男人操橹,女人在岸边撕裂灵魂丢进黑暗之河,把肉体盲目地抛向陌生的帆船。船上一男一女,互不认识,肉体相缠,且生儿育女,千千万万的阴郁之船寂静无声地驶向糜烂了女人洁净灵魂的更远更黑的深处。这条河流名叫婚姻。那些船儿名叫家庭。

  夕阳在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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