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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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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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斌用手擦擦眼睛,泪水鼻涕涂了满脸:“他知道了苹果没屁股……”

  韩绮梅掏出手帕给他擦拭,笑:“认真学习,长点本领,自己能挣钱,还怕没苹果吃?”

  朱斌破涕为笑,大口咬下一块苹果:“我还是喜欢吃老师买的苹果”。

  韩绮梅接下来给朱斌补课。

  朱斌的弟弟中途跑进来,拿个苹果就跑。朱斌叫住他,要他多拿几个,说还有爸爸妈妈客人呢。弟弟转身用贪馋的目光等待韩绮梅反应,韩绮梅微笑地表示同意。弟弟将手中苹果塞进口袋,俯身,拣三个苹果塞入别的口袋,再抱了几个在怀里,因多,因手忙脚乱,苹果滚落。韩绮梅走过去,叫他把手支好,拾起地上四散的苹果放入他小小的臂弯。朱斌说,苹果就放在这,我又不是美洲雷龙,一个晚上就全部吃光的,你想吃再来拿嘛。

  韩绮梅眼睛潮润。这孩子,早早地忍受冷漠和混乱的苦,还能有如此的善良和纯净。她是愿意带着他们去飞翔的。她忍不住摸摸朱斌的头发,手指陷在朱斌乱草样的头发里顺不下来。

  她细细地理着一头乱发,轻声说,苹果快没了。

  朱斌答,我喜欢大家一块吃。

  韩绮梅笑,朱斌是个温文尔雅的绅士。

  要学会自己洗头发,头发不洗都打结了,头皮不干净要变笨的。她又说。

  朱斌看一眼老师,嘴巴一瘪又想哭。

  韩绮梅赶紧问,什么是美洲雷龙?

  朱斌得意地笑,美洲雷龙,恐龙呗,吃东西狼吞虎咽的那种龙。

  韩绮梅离开时,朱斌的父亲手握啃了一半的苹果,离开了麻将桌,送韩绮梅到后门,说:“刚才走不开,不好意思,欢迎下次再来。”

  出了屋场,韩绮梅才发现,今夜没有月光。

  村子里漫出的灯光,把有限的一小块地方照得半明半暗。一个圆球样的东西旋转着从她眼前滚过,在路边一个小池塘里溅出“咕咚”的声响。小池塘前不久淹死了一个女人。眼前不远的凌波河,因采金船没节制的挖掘,致使两个游泳的孩子吸入涵洞而死,也不过是几场暴雨存积的水。第二件虽是夏天的事,阴影却不曾散去。两个小孩的家就在韩绮梅刚刚离开的屋场。两个孩子的母亲正在为她的孩子们喊魂:天黑了,回家啦,天黑了,回家啦……

  哀音飘在光敛暗深处,甚是森然凄凉。

  喊魂的声音低沉、尖细,有着划破夜空的力量,是隐藏神秘灌木丛底的沸腾的呐喊,引发人的想象不是飞鸟和天空,而是蟒蛇和丛林。凉凉的夜色中潜伏巨大的恐惧。不知这招魂的母亲是希望她的孩子到天堂还是下地狱。听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声,韩绮梅每一根毛发都在战栗。亡孩的母亲一到天黑就喊,从夏天喊到秋天,还会一直喊下去。

  还从来没有这样胆战心惊过。就是那次找母亲一个人到了坟地也没这样怕过。

  韩绮梅抖抖索索地上了自行车,双腿发紧,车龙头也不听使唤,左右摇摆起来。随时会摔下来。她干脆推着自行车走。走一段,又觉不妥,与其慢悠悠地等危险来攻击,不如快跑,于是又颤悠悠地上车。

  如此上上下下地走了一截路,前面忽现一道亮光,隐约传来歌声和车铃声。韩绮梅扔掉恐惧,直奔亮光而去。

  待两辆自行车相向而过,两人借助手电的光芒同时认出了对方。

  “绮梅!”

  “君未!”

  下车。

  短暂的沉寂。两人意识到有不同凡响的称呼脱口而出。

  清晰地传来一两声喊魂的声音。

  田君未调转车头:“我们……可不可以走走?”

  韩绮梅不置可否,推着自行车走。

  “你怎么会在这?”

  “刚与班主任家访回学校,没事,便过来,想试试能不能在这碰到你……”

  “在这?试试能不能碰到我?”

  “我们出发时看见你往这边来了。”

  静寂中又传来一两声:天黑了,回家啦,天黑了,回家啦……

  田君未沉吟:“又一个杜鹃啼血。人间犹有未招魂。”

  “活着的人也要招魂嘛?”

  田君未转而言他:“他们说,这阵,这里不干净,夜深了,你不害怕?”

  “还好。”

  又是一段沉寂。

  韩绮梅:“昨天,你的头……”

  田君未:“现在还没消肿呢。一头倒下去,没想磕在门槛上……呵,群星坠落,满眼生辉,身上还躺着一个日思夜想的梦中人,这蓦地一相逢,令我这个凡俗之人神智晕眩,不知东西了……”

  韩绮梅低声:“还疼吗?”

  “有一点……现在好多了。昨天好像撞开了兴奋灶,这心,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昨天,你的热情是不是有点离谱?”

  “自然而然地来,有什么离谱?”

  “你还是老实一点,被人指责,总不是好事。”

  “这你就错了。人与人其实处于对视状态,他们可以评说我,我也可以评说他们。随便人家怎么说,都没有错。除非我是静止的,他们也就没什么可说了,或者一开始有得说,老在说一个状态的东西,后来也就没得说了。他们说,我高兴,有闲言碎语评说的人,他的存在才是活生生的。”

  韩绮梅笑:“嘴巴别硬。你对那些领导,还是谦虚恭敬一点的好。李校长到底是校长,从刘老师到学校的每一个学生,谁像你叫人家李老师的。”

  这话又触及到田君未的兴奋点:

  “你们真是奇怪,能尊他为‘老师’,是敬重,至少认他是有点学识的人,把他划出官的范畴视作纯文化人的同类。*主义将‘官’界定为蟒蛇,才让我对*主义有了亲切感。蟒蛇并不确切,《官场现形记》中官是亦狼亦狗的双性格动物,对上献媚,对下威慑。历史上官场迷阵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贪官污吏撞破头,清正廉明的有几个?老百姓盼望贤人,好不容易出了屈原,海瑞,又是一个投江,一个下狱。‘长’是什么?‘长’意味着德才兼修?还是官财一体?中国人喜欢做官,是因为中国的某些体制可以保护一部分成为体面的流氓和强盗。对李申正,你说叫他‘老师’好,还是叫他什么‘长’的好?过分地看重‘长’,只会造成两个结果,一是人格萎缩,眼里只有领导没有自我,二是欲望膨胀,削尖脑袋要做‘长’。某人昨天是这不是什么‘长’的兄弟,今天有了一官半职,按行政级别区分比他高半个头了,便不管年龄大小,学识深浅,他就得尊那人是爷,爷说对就对,爷说错就错,爷让到东就到东,爷让到西就到西,什么是非曲直也不分了。尽摆奴性又不舒服,于是当面捧,背着骂,这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性格也就自然生成。一旦逢了机缘,摇身为长,身份地位与昨天相比上涨了几成,了不得,不仅自以为国粹,君临天下的感觉腾的一下直窜脑门,放眼一望皆属下,讲话的腔调变了,肩膀耸高了,步态也不一样了,对朋友,对同事的称呼、态度也面目全非了。你看李申正,除了年事已高的刘老师,他从不称呼别人为老师,冯老师也好,陈老师也好,他一概直呼其名。我就不信,他在当‘长’之前也是这样不把身边的老师当回事。他如果不是个什么长,也不至于把他的面子看得一天大,自己拿不到一等奖,别人就不能拿一等奖。还有那些个评委,跟李申正一样的龌龊。一群官场文化腌制出来的名利怪胎。”

  田君未发现韩绮梅没反应,停了话题,“怎么不说话?”

  韩绮梅笑:“有我说话的机会吗?我一句话,引出你的皇皇大论,头都晕了。”

  田君未笑:“我不行,我神经有问题……”

  韩绮梅:“真不明白,你对那些领导同志怎么一点好感也没有,对他们的敌意几乎是一触即发……” 

  田君未叹气:“老爸曾在官场,来来往往的大小官员见多了,对他们的认识也多了,他们的所作所为让我心里憋得慌。有时简直让人疯狂。”

  韩绮梅:“是你自己只看一面,有过一官半职的,未必都像你说的那样。现在也不是《官场现形记》的时期。冯校长也算有一官半职吧,黄书记也算有一官半职吧,他们就不像你说的那样。”

  田君未:“这些人是人在仕途不谋仕途,就单纯多了。官有为官而任,也有为任而官。为官而任的,官是理想,以官达贵以官谋利,走马上任是要做官。为任而官的,职位承担的责任和事务才是重点,以官解民忧解天下忧,做事是出发点和归宿,走马上任是为做事。中国官场历来是做官的挤兑做事的,做官的居庙堂之高,做事的处江湖之远。”

  韩绮梅道:“历史上遭贬谪流放的官,也不全是因为一心做事。居庙堂之高的也有认真做事的好官。”

  田君未坚持说:“我说的是普遍,你说的是特殊。”

  人事兴废比不过地宇沧桑,她内心里对君未所说有些倦,却又喜欢君未调高情激的鞭劈。

  她问:“教学怎么样?没多久又是期末考试了。”

  “按我的进度,期末考试拿分数是顾不上了。”

  韩绮梅语气急切:“你在忙些什么啦?就不能退一步走走现成的路。”

  田君未沉闷地:“这事,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韩绮梅低声:“可是,你在教学上已经难容于众人,难容于学校……”

  田君未把头偏向一边,一幅不愿听的样子。

  韩绮梅换了口气:“人还是简单世俗一点的好,你就别一意孤行。对李老师,也不要口无遮拦。如果有什么东西必须在任何场合加以避忌,就是对别人的攻击和愤怒。和平相处总是好事。对李老师,还是称呼他李校长吧,人人都这么叫。职位也有职位的尊严,你不叫他李校长,不单是否定他的能力,也表示你不承认这个职位。”

  “改不过来了,叫习惯了。谢谢你的关心。搬弄一句哲人的话,今天,谁都在谈论爱,但有谁在认真地谈论怒呢?忘却怒的意义只谈论爱,是缺乏性格的象征。还有句话说,怒火最能搅乱正确的判断,但是发怒的人要比不怒而憎的人更应该得到宽恕……”

  不待他说完,韩绮梅抢白一句:“这句话可令你骄傲,可不会给你带来好运!保持你的性格吧,看最后有谁宽恕你?”

  韩绮梅说完,飞身上车就跑,刚巧上了一条平坦的路,韩绮梅骑得飞快。

  田君未一阵傻笑,骑车赶了上去,然后单手骑车,腾出一只手贴在韩绮梅的背上,推着韩绮梅前进。田君未把车踩得飘飞。韩绮梅骑车的速度根本赶不上车轮前进的速度,她想逃开,却没有可让她逃开的速度,起先她还踩着骑车,后来她的每一次踩车都扑了空,脚还没踩下去,车轮已先她的行动滚滚向前。她受了田君未的控制。两辆自行车像被一阵风托起,旁边的树急流般地掠过,人和车成为一体,在寂寥广袤的夜空下夜鸟样地翔舞、飞驰……天。地。唯我。唯他。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光芒孕育了许久,就等这一刻的重现。它就在树梢之上,银光四射。

  田君未在那里大叫:“快点,快点,再快点!”

  韩绮梅大喊:“再快,就赶得上月亮了!”

  两人哈哈大笑,负担彻底放开。

  田君未迎着风喊:“如果我有钱,就办一个私塾,爱文学的学文学,爱数理的学数理,不禁锢任何一个人,全部采用选修制,所选课程修满了学分就可毕业。现行的语文课本,学生只需五天就可读完小学到高中的所有单元。还要做件大事,撤除语文课本,建立语言学习室,学语文,学生只要阅读就行了。语文考试形式也要改革,固定考两项,一是即兴演讲,一是当堂作文。”

  韩绮梅大喊:“除非你是*的部长——”

  田君未大叫:“*部长也决定不了——”

  眼见要下坡进学校,田君未减慢速度,收回推韩绮梅前进的那只手。

  “真希望这条路再长一点。”田君未说。

  刚才,他们以犀利的速度奔向有光的所在,那条路与月亮相连。韩绮梅不假思索地说,“路再长一点,就是天堂。”

  田君未有点凄然:“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陪你一直走下去,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

  韩绮梅的车龙头一阵摇晃,田君未急忙伸手稳住。

  到了学校,两人同时下了车。

  田君未道,你先走吧。

  这个夜晚有些什么令韩绮梅深深感动,有些什么使她与田君未彼此靠近,她抬头望着月亮,无声地喊了一句: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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