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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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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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厚忠附和,我们连命都奉献了,奉献的事就别谈了。

  会场闹哄哄的,胡镇长的几句经典言论还是穿透教师们的耳膜,直落进他们心里。

  对教师,我们一直是重视的,上次遭受风灾,死了七个人,倒了三幢房子,李剑峰得到的抚恤金是最高的。有的新屋刚刚落成,屋顶就被掀了,伤了人,结果一分钱的补贴也没拿到。对李剑峰,我们二话没说,一批就是八千。八千啦!而且,我们正在计划,明年暑期,对凌波中学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维修。现在凌波中学问题大,最大的问题就在你们教师自己。知识分子如果不下决心为群众利益服务,并与群众相结合,就会带有极端的主观主义和个人主义倾向,思想空虚,行动自私,性格急躁……

  一向儒雅庄重的刘日华也沉不住气了,说最后几句话是从1939年毛泽东《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一文中剽窃来的,这狗娘养的到了凌波镇除了为自己捞好处一点政绩都没有,还钻墙打洞剽窃领袖人物的话来教导我们,真他妈的厚颜无耻。

  刘老师的话胡镇长没有听到,接下来的话他听到了,不但听到了,还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人是站起来说的。

  “胡镇长批评得对。一个人大部分时间得考虑一家人的柴、米、油、盐,拿了几张皱皱巴巴的小钞买点日常用品还得考虑如何省下几角钱,这人是很难伟大起来的。目前的中国人普遍地过着平平凡凡的生活,没有战争,没有硝烟,没有阶级对立,没有内匪外侵,当然也就没有‘勒紧裤带干革命’的豪情,我们不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些精神都是高贵的名士作派,我们这些平庸贫穷的教师一时还做不来,所以就空虚了,自私了,暴躁了。”

  胡镇长脸上挂着笑,示意田君未坐下:“小田,听我把话讲完,你这有失冷静!”

  刘日华也站了起来:“现在别人想尽办法在挣‘不道德’的钱,我们却连受法律保护的工资也拿不到,学校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维修房子,你们置之不理,出了人命,赔款了事,存在的问题却不及时解决,你说,我们能不能保持冷静?”

  胡镇长激动地站起,声色俱厉:“你们这样说,是因为你们的眼光只是盯着眼前的那点

  工资。人生的目的应该在所从事的事业之中,应该将精神视为财富,而不是将眼前的利益视为财富!”

  田君未针锋相对:“我想,胡镇长在宣扬精神是财富的时候,心里是更愿意相信金钱是财富的。”

  李校长立起:“田君未,这里轮不着你来发言。”

  田君未激愤难平:“我是代在座的老师们发言。胡镇长大肆批评老师们空虚、自私、急躁,你做校长的不觉得冤,我们觉得冤。不错,我们这些人是不够伟大,不够安贫乐道,对学生还不够有耐心,可教师们光明磊落,比起某些人来,老师们就高尚多了。”

  他独自站立。挺立的身姿仿佛某种喻体,有独傲它物的生机和禀性。

  站在一边的杨大春一手直指田君未:“你今天把话说明白了,什么叫比起某些人来,老师们就高尚多了?”

  胡镇长白了一眼杨大春,显然怪杨大春没头脑,言语不当,傻哈哈地做了田君未的话引子。

  田君未义正辞严:“杨书记嫌我的话讲得不明白?某些人握着人民赋予的权力,干着有损于民、有败于国的勾当。一面高谈崇俭养德,一面沉溺声色犬马;一面表演宽厚仁道,一面却是颐指气使;一面自诩安贫乐道、远离名利,一面却是忙于卖官鬻爵、投桃报李;一面道貌岸然地标榜舍己为公,一面却是无视党纪国法,置人民的利益于不顾,不择手段侵吞国资民产,中饱私囊……这些双面人与半年拿不到工资还在坚持教书育人的老师们比起来,谁高尚?”

  田君未任由唇齿间滔滔千里。贯珠之语,声如猛雨,震荡四壁。一组排比句听得心有戚戚然的同道们心花怒放。李申正节骨眼上却不阻拦田君未。黄书记听得双眼发直,脸颊发红,嘴角歪斜。

  全场倒戈,几乎是万众一心。

  檄文般的话像一个个烙饼贴在胡镇长的脸上。胡镇长的脸红了,接而绿了。

  田君未汪洋恣肆,几乎要愤然高呼。

  胡镇长拂袖而去。

  傍晚的云红得半天血色。钟澄羽臂弯夹一叠作业本立在韩绮梅的宿舍门口,夕阳几乎将半个钟澄羽涂成红色。坐在窗前批改作文的韩绮梅不解地看着他,目光交换时她感到钟澄羽在严厉地质问她。两人也心知肚明此刻都在想什么,田君未的慨然陈词并未在黄昏清静的校园消散,反而更加清晰,并有了凌波河整个天地为背景。这样的黄昏天生有一种激动、感伤的调子,这使两人想起田君未百折不挠的样子就萌生一种庄重的情怀。韩绮梅心不在焉的批作文。钟澄羽一声不响地依在门口,远望西方。

  “听说,心怀绝望的人会选择两种方式体面地结束自己,一是舍己救人,一是到战场去激怒敌人,然后挺身迎接一颗飞来的子弹。”钟澄羽离开时低声说。

  第二天,杨大春传来胡镇长口谕:

  “不调离田君未,原定修缮凌波中学的计划另行考虑。一个学校的师德存在如此大的问题,镇里情愿放弃凌波中学。县里早有想法要将凌波中学的生源交与临近的紫润中学。撤去凌波中学,只需胡镇长的一个态度而已。”

  李校长出乎意料地没对田君未横加指责,而是想尽办法挽回局面,既要留住凌波中学,又要留住田君未。

  李校长要德高望重的刘日华老师去找田君未。解铃还需系铃人,问题是田君未造成的,还得田君未去解决,胡镇长喜欢字画,也知田君未有一手好字,建议田君未拿幅字画请美术老师装裱一下,李校长负责陪同田君未给胡镇长送过去,当面道个歉。

  田君未的回答是:荒谬!

  李校长又要韩绮梅去当说客,原因是她跟田君未是多年的同学。

  夜里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雪。真个是雪落无声,一早开门,已是别一重天地。

  满目的素色,天地间,有了亘古的沉寂。寒风砭骨。

  韩绮梅在校园碰见神情黯然的君未。

  两人默默地走,在雪地上踩出一下一下的嘎嘎声。身体的重量似是压在心脏。

  韩绮梅低声:“勇者与智者,还是智者更值得称道。”

  君未呼出一团白雾,看着别处:“你还不如说,出头的椽子先烂掉。”

  韩绮梅:“事实就是这样!我不想看你逞什么英雄,做什么烈士。送张字画又不掉块肉。”

  君未仍对着别处:“谢谢你这样关心我。行!跟我到房间去选字画。”

  进屋。墙壁被粗糙地粉刷,墙上的诗全然不见。墙壁呈不纯净的白色,窗面雪光映照,冷之外又添了许多的空寂。

  那排奇奇怪怪的瓶子还在,寒风中泛漾出一排整齐冰冷的光点。

  “这些破瓶子,有什么用吗?”

  君未打开抽屉,给韩绮梅看那些长短不一的瓶咀:“早期蓝调吉他手的创意,敲破玻璃酒瓶,瓶口约手指长的一段酒瓶套在手指上,在吉他指板上滑动,造成特殊音色。”

  他取一个套在手指,在吉它上滑出一波乐音。

  “原来如此。那个戴宽边帽的人是你的偶像?”

  “可以这么说。你别小看他,他可是个才华慑人的吉它手。他永远明白音乐中情感的重要,不至于反被技巧框限。听他的作品,像火焰又像喷泉,永远令人动容。可惜,这家伙在今年的8月27日……对,是8月27日,坠机身亡。现在,许多乐手都把他当神一样地崇拜,他手下出来的音色,注定成为绝响。”

  君未讲话的时候,好象到了精神归宿的地方。一个人,也只有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精神归宿处,才会以纯粹的饱满的热情去表达内心所想,表达得要言不烦。那次在校长室,他在谈语文教学要重情思韵味的时候,也是这幅样子。这点不肯流俗的品质,让韩绮梅深深的钦佩,不只是钦佩,是油然而生的敬仰。就是为工资的事与胡维贤直言对抗,她也相信,他是那种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的人。他在一片遥远的土地,那里玄光斑谰,风拂过草地,大朵的白云轻轻碰触着山尖,沉静的湖,高飞的雁,马的嘶鸣,风中的荻花,还有夜,孤独的窗口,孤独的男子,紧张又婉约的旋律,迷离又固执的寻找……

  韩绮梅不留意又入了幻想。她终是害怕。害怕在心底乱蹿的一团火冲破了她的皮囊。那是情感中最柔软最热烈最纯粹的部分,她要把这一部分给他,和他一起,在那一片遥远的土地。厮守。流浪。

  田君未把帐顶上的字画拿下,给韩绮梅看。有毛泽东诗词抄,有警世的对联,有古诗词。

  韩绮梅心不在焉地选出一幅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就这幅,蛮好。”

  田君未接过,开了后门。一阵风扑进,田君未缩了缩脖子。他穿一件黑色大衣,里面是毛线衣,衬衫,领子敞着,毛线衣的V型领把脖子衬得很长。黑色大衣,在蟠龙街出现过。

  田君未把《水调歌头》字画丢在雪地,一阵风将纸张送回屋内,田君未进屋,将《水调歌头》再次丢进雪地,一脚踩下去,字画上留下深刻的脚印,他进屋,把所有的字画丢出。那一脚生生的踩在韩绮梅的心上,她扑上去要救回字画,田君未又一脚踩上去。两人怒目相对。韩绮梅几乎要哭出来。

  “你要干吗?”

  “连金丝猴都懂得爱惜自己的尾巴,中了毒箭,它们情愿咬断金色尾巴扔到荒山大江之中,宁死也不把美好的东西当牺牲品。”

  “可你是人不是猴子!送幅字画也不至于严重到你说的地步!”

  田君未盯牢了韩绮梅问:“有尊严的金丝猴与放弃尊严的田君未,更喜欢哪一个?”

  韩绮梅幽叹,何尝不喜欢你敢说敢为的样子,何尝不着迷你对真话的狂热,为了留你在凌波中学,我可以放弃坚守的立场,甚至实践我低视的行为,你要留在这里。

  “我看你这人只有远离尘世才得安身。”她言词带了火气。

  “我知道我自己应该怎样活着。”他分明不让她再说。

  田君未划燃火柴,点着字画。无声无息升起的焰,白雪皑皑中,美如流霞。

  韩绮梅沉吟不语,神情哀然地看着字画如何焦卷,火焰如何吃掉一点一捺,如何舔食“君未”的名字,然后渐化为青灰。她的心里,却又喜欢极了白雪中的一团艳丽,漫漫飞扬起朦胧快意。

  田君未大功告成,快活地看着青色灰烬在雪地飞飞扬扬。

  韩绮梅喃喃说,你惹眼引来麻烦的地方,可不是你的几个毛笔字。

  田君未蹲下,眼神敛了光彩,看着飘零开去的青灰,自言自语,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韩绮梅顿悟了一件事,仿佛是突然之间才晓的事理。骏马衔环,也要纵横驰骋,不肯就范。这个骄傲不群的人,这个任性畅行的人,这个不卑不亢的人,这个受不得半点折辱的人,何以要惹上她韩绮梅的一记巴掌?她好像悟到了,又还是含糊。来不及细想,几个字脱口而出,上次,舞厅外面,对不起。

  田君未缓缓起身,紧紧衬衫领,从抽屉取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张纸,递给韩绮梅:“你的一记耳光,倒打出了灵感。那夜回来没法入睡,写了首歪诗,看看。”

  韩绮梅看到的,是一首没标题的诗:

  不过想靠你近一点

  你的身体,不必作这种强烈抗争

  更不用你亲口宣告,道德何等高尚

  婚姻何等神圣。都是些什么东西?

  自古至今咬牙切齿,怀颗阴郁的心

  抖动下皱纹,就是恶意,就是杀机

  它们每一个毛孔都是人性的克星

  你却要拿他们来限制我!

  要以怎样的坚忍,来缓解内心的重压

  要以怎样的清醒,来平和爱你的艰难

  你却要与他们联手,提醒我处境的尴尬

  激发我的愤怒,把我逼向非我!

  是爱,让你我走近,

  这有什么错?与你独处,

  还是众目之中,多想抱紧你,

  想好好地吻你,想挥霍我的爱情

  告诉全世界我是多么地爱你!

  是冰层,终有破碎

  是火焰,也要冲破溶岩

  这不过是我,谦卑又放肆的爱

  那火焰,那飞溅的碎块,磅礴四射

  那是我的心,我的血,我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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