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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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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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他身上一种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一种得着小利则窃喜,失去小利则沮丧的劣根性。

  李强国没给韩绮梅留下一分钱,去了深圳。

  韩绮梅等不及腿伤痊愈,就上了讲台。

  韩绮梅受伤那天,李强国还做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告诉韩绮梅的父母,韩绮梅泼了一杯水在他脸上。

  李强国打人之后,已胆战心惊,他害怕见韩家人。不巧韩绮梅摔了跤,他又不得不到采薇园,见了岳母,这位天性对外人温深徐婉的老人对他又如此赏识,他于是咕咕哝哝又极为苦恼地把韩绮梅的种种恶行状告岳母,以备韩绮梅供出他的恶行后,使岳母觉得是情有可原,女婿动手,毕竟是女儿不对在先。在李强国的陈述中,泼在他头发的几滴残水,已成了一杯水,而他自己的暴行,他只字不提。

  母亲自是把女儿教育了一顿,说失手泼水,有失教养,就是以后李强国动了歪心,要把你离了,我也不会同情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女儿。

  韩绮梅对李强国动手打人之事,缄口不言,只是反反复复无限凄凉地想起君未的话:“我不想把你放在一个两难的选择中,逼迫你去搞什么轰轰烈烈的离婚,不管你的婚姻是终身不愈的残疾,还是琴瑟和谐的幸福。”

  那一场不堪回想的打斗过去了很久,在韩绮梅的心里,还是一道无法抹去的丑陋的疤痕,不想起也就当没这回事,一想起,心里就腾起一团火,烧得心疼痛难忍。事实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李强国,那个想以强暴手段制服她的男人,是她同床共枕的丈夫。他怎么能这样?他李强国凭什么这样做,就凭了一纸结婚证吗?韩绮梅这样想着,又对李强国抱一线希望,希望他良知发现,希望他为那次的失态对她真诚道歉。可李强国在她面前不是沉默如顽石,就是以怯懦的神情对她窥视,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怎样子想,可她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怎样子想,她等待着时机来考证李强国的本性,又苦于找不到。

  电视屏幕上出现丈夫殴打妻子的镜头。

  韩绮梅的隐痛被生生再现,被欺凌的感受被无情地重复,她看看李强国,李强国正饶有趣味地盯着屏幕。她忍,一忍再忍,再忍再三忍,忍到无法忍受,拿起遥控器换了频道。令她倍感意外的是,李强国再度调回原频道,对着被丈夫用金鱼缸砸破头的女人大笑起来。

  她低声说,丧失人性。

  李强国硬挺着脖子,狠声道,没人打过的女人,往往不识好歹,打得好!

  这一句噎得韩绮梅失语。

  做过分的事是愚蠢,做了过分的事不知道悔悟是无耻,做了过分的事不但不悔悟,还要强词夺理,还要为残暴叫好,这个人就不是人了。可这个人是她的丈夫。

  她发现,绝望就如梦中的路一样没有尽头,绝望一重痛苦更深一重,痛苦更深一重,希望更少一重,希望少一重冷漠更厚一重。她后悔与一个愚蠢和无耻的结合体对话,心里尽是萧瑟和悲凉。可以原谅愚蠢,为什么同时还要求原谅无耻?愚蠢使人疯狂,无耻则使人丧失反思的能力,这两者的结合使大脑的哪一个细胞都找不到极端行为的错误,更不可能体会极端行为给人造成的伤痛。

  她对李强国完完全全不抱希望了。越是希望,越显浅薄。对他的暴力,也好像不必那么愤慨。把水泼在一个男人的头发上,总是有错的吧。想起君未,又只想哭。

  她与李强国毕竟是两个结构完全不同的原子,终究不能产生一场化学反应,他们只有力场排斥,没有力场协同。

  只是一颗心,逐渐地暗如死灰。

  日子一天天地过。

  四季轮回,春天的故事已不知是在哪一个季节掩埋。

  心,如同坠落森林的伤鸟,残存一息,想要飞翔又无能为力。

  照例是在窗户露白的时候起床,照例洗漱,穿戴,进班。

  每夜带思虑过多的疲倦躺下,每个早晨又带梦里的晦涩醒来。

  脑子也凑合着让人泄气,记忆差,不集中,隐隐的疼痛似被忘记的恶梦。

  对,似被忘记的恶梦。常记得做了一个毛骨悚然的梦,却不知毛骨悚然在哪里。疼痛是无法细说的,让你不舒服,不安宁,不清朗,日日夜夜地纠缠住你。

  说空洞的话,做机械的事。

  做完不知该不该做但必须做的事,拥被坐在火炉边上,躲避干涩的寒冷。

  屋子并不清静,总有人来,三、五同事,喝杯水,烤烤火,扯些不着边际的事,发些不满实际的牢骚,开些下三等的玩笑,如此如此磨蹭到不得不走的时候便走了。房子里没有多出也没有减少什么。

  总觉自己有些心理上的毛病,医生大凡给精神萎靡的人下此定论。略略回顾,自君未离开,心情就没有好起来过。与他也不过演绎了一场平平淡淡的故事,却是一场暗涌,隐藏了牵肠挂肚、移山倒海的旋涡,它带来甜蜜与希望,又使心受伤、疼痛,还得在风平浪静的掩饰下花长长的时间平复。快乐从此是龟缩在阴霾里的孱弱的兔子,没有了飞跑的力量。高兴的时候无非是在难得糊涂的自欺中假定若干件值得一乐的事,然后便在这自欺之中来几声空洞得听得见回声的干笑。

  一切终将过去。

  一切终将过去,又何必对不平,对单调,对丑陋,对无力换回的定局一一计较。这样自宽自解,原是想大鹏展翅,超脱豁达的,现在却已明白,原不是所有的襟怀都能有此等出凡俗的勇敢,出凡俗的结果原不过也是终归于寂灭的。自宽自解中的达悟,是使人更加的愁苦,更加地厌倦,愁苦厌倦都不存在的时候,便是麻木,便是等着寂灭来临的空洞和阴郁。

  这个晚上,特别安静。冬天的月亮,很大,也很白。

  一炉火,一张床,脚在火架上,头在床上,毛毯囫囵地覆盖全身,在石英钟不疾不徐的嘀嗒声里松弛地仰倒,便可自由地孤独地进入一段任思想泛滥任由错误滋长的时间——

  ——应该攒点钱,足够去到海边,看看海……

  ——兴尽,该留一点气力,足够自己为自己送葬,足够扎竹排。在竹排的四围点送魂的蜡烛。足够把躯体放在飘浮的竹排上。让长发自竹排披散下来,让头发缠满绿色的水草,让虾米在上面聚会做巢。海鸟在额上小憩。白云如山蓝天如海。白色的海鸟也许会用它的尾翼轻轻拨动平静的意识,让思维在辽阔的静谧中想起许多实现了让人愁苦,未实现让人遗憾的事。想起许多的人,在一起的,不在一起的,擦肩而过的……在模糊的意念里交迭而过,他们都以微笑注视,他们的微笑都是真的,朴素的,他们让自己肃然起敬,充满感激,充满不舍和依恋……还会想起一次牵肠挂肚的别离,冷清的晨风吹乱了母亲的白发,灰暗的天空,萧瑟的枯树,母亲的表情浸满深重的苍凉,期待的焦虑在天地间来回游荡,汽车的鸣叫撼动了不安,车轮毫不迟疑地向前滑动,一颗颤栗的心揣着不安离母亲越来越远,几根飘拂的白发苍劲的根雕一样愈远愈清晰……

  ——此刻心里只有感恩,眼角也许会湿润,会落泪,泪水自竹排滑入水里,无声无息。一只海鱼跳跃到渐冷渐僵的躯体上,惊动海鸟,海鸟带嘹亮的哨声飞去。

  ——或许,已倦于回忆,倦于生命蓬勃时的任何事,任何情感。海风浩荡,海底的潜流在粗暴的喘息,天地间生的气息与死的寂寥相互掺合,不尽的高远,不尽的神秘,只以坦然的心情等待生命在苍苍无涯中的了结,等待意识流失后的寂灭的来临……

  ——或许,在生命的洪流淤塞之前,气候和暗礁破坏了这场精巧的设计,生命的尾声终不能化为掠水而行的白鸥,只能仍如纤芥,听凭风雨肆虐,听凭未可知的前程作恶意的安排。

  对于寂灭的设计,往往使人参悟人生的空乏,同时又落入对自己的低视:无非怯弱,无非宿命,无非看不见希望。

  凡俗的人终归要在空着的时候想着饱满,在痛着的时候想着疗伤,如果伤口不能愈合,是烧灼后留下的无法复原的疤痕,尽管触目惊心,还是得平静了心,带着这疤痕回到生活里去。

  还得笑,还得营营扰扰,熙熙攘攘。

  韩绮梅拭去泪水,神情间有了一种决心。而身体内部的脆弱仍是那么强大。她打起十分的精神与这个世界共处,但她只要站在高处,就有纵身飞下的感觉。她本身的存在价值似乎已经丧失,她的脚步也渐渐有了趋向毁灭的方向性。当她站在高处向人间凝望,一瞬之间,她能感受对眼下世界的疼惜,也同时感受自己,不过是风中的一片影,一片柳絮,在时间和其它存在的相互影响中支离破碎,在有意或无意的破坏中终至消亡。这一瞬间她的身体变轻,她感受不到站立时身体的重量,她将乘风而起,逆风而下,下坠是一种强烈而神秘的诱惑。她明白那是死,而保持站立,才可延续人生。她退后一步,确定脚下有一个坚实的立足之处。她抬头,有宏大绚丽的朝霞铺展大半个天空。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二十九、光与黑暗最后分开

  1996年,1998年,洞庭湖经历了1949年以来的第38次、第39次特大洪涝灾害。损失分别高达580亿元,329亿元,湖区的部分房子就在淹了干,干了淹中走进新世纪。凌波河在强降水中有过令人担惊受怕的浩淼。采金人千方百计泄水,又引发了几场与周边居民的斗殴。

  二十一世纪的曙光照在凌波中学二十世纪建造的围墙上。

  围墙是在田君未离开后的第二个暑期建的。建墙之始,镇领导承诺经费由镇里财政支付,围墙建起来后,镇里借故向每位教师收取了150元的材料费。

  事实上,围墙建设的过程中,施工队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给镇政府建造招待所的事情上,招待所成了主工程,围墙是副工程。教师们心里清楚,招待所的建设费与凌波中学的围墙建设资金是混在一起的。

  围墙未建好,凌波招待所已经气镇凌波,傲指霄汉。

  镇里派人到凌波中学挨家挨户收费,不在家的,就到教室里问教师收。家不在凌波中学的,只要是凌波中学的教师,也得交材料费。

  收费的人找到高健洪时,高健洪正上课。高健洪从上口袋、下口袋、左口袋、右口袋凑全了50元钱交出,然后一声不响离开了教室,讲义也没拿。出了教室门,高健洪直奔围墙,一脚踹出,围墙即刻出现一个脸盆大的洞。洞口红砖参差,砖头上有稀薄的一层泥浆。

  高健洪就此离开学校,与妻子在凌波镇开了个杂货店,高健洪兼做画遗像的营生。

  田君未离开凌波中学的第四年,钟澄羽也选择了离开,离开后打给韩绮梅的第一个电话,是告诉韩绮梅,他已考取了研究生。韩绮梅问钟澄羽何以想到考研,他说,这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田君未当众谩骂领导,造成凌波中学面临生存危机,让他知道领不到工资的饭碗也不牢靠,便想趁记忆力还行的时候搏一搏。

  何志涛站在二十一世纪前夜的课堂,眼见妻子穿着杨大春买的皮草大衣与杨大春在学校围墙外卿卿我我,亲密无间,何志涛良心发现职业选择的错误,什么事不好做却做了人民教师,于是投向天主教,在家里贴一张耶酥受难图,每日沐浴焚香,向天主忏悔当初未听妻子的劝告去做一名木匠。何志涛照常上课,课中时常不经意地就进入了《圣经》讲读。他带领学生们读《创世纪》,读《依撒意亚》、读《哀歌》:

  在起初,天主创造了天地。

  大地还是混沌空虚,深渊上还是一团黑暗,天主的神在水面上运行。

  天主说:“有光!”就有了光。 

  天主见光好,就将光与黑暗分开。

  天主称光为“昼”,称黑暗为“夜”。过了晚上,过了早晨,这是第一天。 

  天主说:“在水与水之间要有穹苍,将水分开!”事就这样成了。 

  天主造了穹苍,分开了穹苍以下的水和穹苍以上的水。

  天主称穹苍为“天”,天主看了认为好。过了晚上,过了早晨,这是第二天。

  天主说:“天下的水应聚在一处,使旱地出现!”事就这样成了。 

  天主称旱地为“陆地”,称水汇合处为“海洋”。天主看了认为好。 

  天主说:“地上要生出青草,结种子的蔬菜,和各种结果子的树木,在地上的果子内都含有种子!”事就这样成了。

  地上就生出了青草,各种结种子的蔬菜,和各种结果子的树木,果子内都含有种子。天主看了认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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