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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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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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车辆农具都完了,牲口也死的死,拉走的拉走了,实在拿不出多的款子。蹚将们有的拉硬弓,有的拉软弓,也有的替说客们帮衬几句好话。价钱讲了大半天,得到了折中数目,说客们要求见见花票,好回去取钱,于是两个小媳妇被带到说客面前。

两个小媳妇很不好意思地同客人们打了招呼,眼圈儿跟着红了。矮胖的小媳妇流着泪,哽咽地问:

“二舅爷,小妞儿现今在哪里?”

“她舅把她抱去啦,”带胡子的客人回答说。“你不要操家里心,也不要心急,一两天款子一办好,你就可以回家了。”

“唉,还有脸回家!”矮胖的小媳妇颤栗地低声说。“要不是小妞儿没离脚手,我有几个还死不了!”

矮胖的小媳妇一直没有敢抬起脸孔,这时用手帕角擦着眼睛,忍耐不住抽噎起来。带胡子的客人劝解说:

“蔡姑娘①,你千万不要往窄处想,荒乱年啥事儿都得看开。胡相公②跟你婆子没有人说过一句二话,都巴望着能快点把你赎回。”

①从前,婆家亲戚和同族长辈,对已出嫁的妇女,不管她的年岁多大,都称“姑娘”,以示亲切,上冠娘家姓氏。

②从前亲戚长辈称年轻人为“相公”。宋朝宰相称为“相公”,何时变为对一般年轻和晚辈的称呼,未考。又,从前在河南各处,长辈对商业行中的学徒和年轻店伙,也称“相公”。

“着着,你得想开壑一点,”另一位中年客人接住说,在地上磕着烟袋锅。“别说啥丢人不丢人,这年头被蹚将拉走的上千上万,一切都讲说不着啦。胡相公跟你婆子都是明白人,还能够褒弹你一句不成!”

“婆子待我好我很知道,平素做错事她从不肯数说我一句。可是人要脸,树要皮,你看我有啥脸再活在世上!我生是胡家人,死是胡家鬼,等我回去后……”

矮胖的小媳妇抽噎得说不成话了。带胡子的客人叹口长气,正要再劝,那位高条个儿的小媳妇突然间抬起脸孔,口齿爽利地说:

“二舅爷,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老人家说到明处。”她咽下去一口唾沫,继续说:“我外厢人①出去吃粮三四年,今年秋天开到山海关外一直就没有音信。婆子是一个古董蛋②,一天不吵我骂我就满嘴发痒。小姑子是个长舌女,打算在家裹扎老女坟③,幸而她这次往舅家去了。她们母女俩拧成一股绳子对付我,骑到我的脖子上欺负我,里里外外的活儿全堆在我身上,还从来不说我一句好,巴不得我死去,从她们的眼中拔出这根刺!……”

①指丈夫。

②“古董蛋”是不明事理,性情乖扭的人。“蛋”是附加的名词语尾,表示不值得尊敬的人,如:“忘八蛋”,“糊涂蛋”,“傻蛋”,“混蛋”等。

③“扎老女坟”是永不出嫁,老死娘家。

带胡子的客人拦阻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说了。”

“自从我外厢人没有音信,她母女俩天天嘀咕着要把我卖掉。要不是我行的端,立的正,还能够在胡家存留一天?如今她们要赎我回去,不过想赎回去把我再卖了,多赚几个。”她忽然难过起来,撇撇嘴唇,用袖头擦去眼泪,接下去抽噎说:“二舅爷!你老人家看吧,我已经丢人了,如其回家去叫她们卖,不如我死在杆子上,到处黄土都可以埋人!”

“你这姑娘说的是哪里话啊!”带胡子的客人说。“你只管放心,我担保不会卖你,也不会折磨你。”

“哼,不会!从前我没有一点可以挑剔的地方,她们还那样待我;如今我有把柄拿在她的手里,她们还能会放我过山,太阳不会打西边出来!”

带胡子的客人狼狈起来,喃喃地说:“不会的,不会的。”

高条个儿的小媳妇睁着一双红润的眼睛问:“二舅爷,你也说她们不会放我过山吗?”

带胡子的客人赶快分辩说:“不是,不是。我是说她们不会折磨你。”

“你还是这句话!二舅爷,我实话告你说:你老人家辛辛苦苦地跑来说票,我当然很感激;可是我回去以后,我婆子把我卖了,我可要跟你算账。我娘家虽说穷,可没有死绝,告起状来少不得有你的名字!”

“唉唉,你这姑娘光说丑话!”

“丑?丑话说头里,免得你日后受牵累!”

两位说票人心上压着沉重的担子离开杆子时,太阳已经偏西了。矮胖的小媳妇看来比早晨还要忧愁,行动也格外迟缓起来。高条个儿的小媳妇却依然动作轻快,爱说爱笑,同蹚将们打得火热。她抽空儿扒在矮胖的小媳妇的肩膀上,小声嘱咐说:

“你不要那样忧愁,事情到头上忧愁死有啥子办法?快点对他们随和二点,别死死板板的,惹他们不高兴。”

“唉!我打算回去看一眼小妞儿,一头栽井里淹死……”

“可不要这样想!被土匪拉来不能算偷人养汉。刀架在脖子里,失节是不得已啊!”

菊生无意中听了她们的谈话,对于矮胖的小媳妇的寻死念头十分担心。他想劝劝她,却找不出适当的话;沉默片刻,他望一眼坐在院中擦枪的刘老义,忽然用下巴尖向里间一指,喃喃地小声告诉面前的两位女人说:

“你们听,她一个人在屋里,又哭了!”

 第23章

杆子一连转移了几个地方,总是下午起,晚上盘住。在刘胡庄拉的花票们差不多都被赎走了,少数没有赎走的也都被蹚将们窝藏起来。在起初的两三天内,每次出发,陶菊生因为有许多蹚将喜欢他,总有一匹牲口骑,不是马便是毛驴。在夕阳斜照的荒原上,有时他骑着马同赵狮子互相追逐。他们是那么地快活而兴奋,忽而大声地呼叫着,忽而高声地唱了起来。有时从枯草中惊起来一只兔子,赵狮子欢呼着从肩上取下步枪;枪声一响,只见那只纵窜狂奔的兔子突地一跳,腹部的白毛在阳光中一闪,落下地不再动弹。菊生将马一打,疾驰而去,从地上将死去的兔子捡起。后来,牲口有的被主人赎回,有的被蹚将们自己卖掉,菊生暗暗地有一种失望之感。尤其使菊生感觉空虚的,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填过了瓤子不久,刘老义提着步枪,带着那位姓胡的小姑娘离开杆子,送往一个地方窝藏。菊生明白,永远不能够再看见她了。

好几天来,刘老义比谁都感觉幸福,麻脸上经常的堆着喜笑。有时为着给他的心爱的人儿解闷,他故意当她的面前同赵狮子比赛枪法,拿天上的一只飞鸟或技上的一片残叶作为枪靶。有一次,一只乌鸦缓缓地飞向东南,刘老义故意向西北跑几步,正跑着忽地打转身,步枪一举,乌鸦随着枪声扑噜噜落下地来。他回头看着小姑娘,得意地把大腿一拍,大拇指往鼻子前边一比,咧开大嘴,露着黄牙,笑眯眯地问:“说实话,单凭老子这一手,配不配要你做老婆?”小姑娘脸皮一红,低下头去。于是刘老义放声大笑,笑得那么洪亮,竟使小姑娘骑的毛驴儿大吃一惊,停住蹄子,抬起头,竖起耳朵,楞怔片刻,随后直着长脖子叫了起来。但小姑娘的心好像一个谜,刘老义常常有猜错时候。又有一次,正在行军时刘老义发现半里外有两个老百姓躲进坟园,仅露出黑色的头顶。他嘻嘻笑着,殷勤地问小姑娘:“你要我先打哪边的一个头顶?”小姑娘登时脸色煞白,恐怖地瞪他一眼,用力咬紧嘴唇,低下头去。恰好菊生在他的身旁,拉了他一下,使个眼色,小声阻止说:“老义叔,她怕看打死人。”刘老义失悔地伸一下舌头,眨眨眼睛,天真地笑了起来。“我不是她肚里蛔虫,”他带着抱怨地分辩说,“操她娘,老摸不清她的心事!”小姑娘越是沉默,刘老义越是爱她,因为他认为一个真正的好姑娘就应该像她这样。

如今他带着幸福的心怀,辞别了薛正礼和众位兄弟,送走小姑娘。他打算再过几天,托人把他的母亲接来,择个吉日,在老母亲面前他同小姑娘正正经经地拜拜天地。将来土匪一收编,大小弄个官儿到手,让苦了一辈子的老母亲临到入土前享几天清福,有一个温柔孝顺的儿媳妇在身边侍候。他还想,一年后她会给他生下一个白胖小①,不但给老母亲增加了无限安慰,并且他以后就令被打死,也不怕断根了。想着这些事,他又忍不住露着黄牙,乜斜着眼,从后面望着小姑娘的大辫子,嘴唇一咧一咧地想笑。小姑娘的大辫子在月光下轻轻地摆动着,刘老义的心挂在辩梢上,随着摆动。

①小,男婴孩。

过了三天,杆子已经换过了两个地方,刘老义还没回来,也没有一点消息。第四天中午时候,管家的召集各股的头目开会,决定杆子连夜朝北方拉去,向红枪会的区域进攻。原来在附近几县里,除掉马文德之外还有一个小军阀叫做徐寿椿。徐寿椿是一个师长,过去受吴佩孚节制,南阳以北有三四县是他的势力范围,师部驻扎在方城城内。因为他的部队的纪律太坏,给养又全由民众担负,于是几百个村庄的红枪会联合起来,包围了方城和另外的几个市镇,要把他的军队解决。双方已经相持有两天了。管家的李水沫很早就想打红枪会,如今正是千载难遇的一个机会。他把这决定向全体头目们宣布之后,大家都非常兴奋,只有薛正礼的心里边闷腾腾的,暗暗着急:“老义为啥子还不回来?”根据经验,他深知同红枪会打仗远比同军队打仗危险,因为一则军队不像红枪会遍地皆是,二则军队同土匪作战不像红枪会那样拼命。如今正需要战将时候,刘老义偏偏不在,薛正礼像失去了一只膀臂。整整的一个下午,薛正礼虽然嘴里不说,却时时刻刻盼望着刘老义及时归来。

“说不定会出了啥岔子,”他怀疑地自言自语说,慢吞吞地搔着鬓角。“要不是出了啥岔子,一准是叫那个黑脊梁沟子迷住心啦。”

挨黑时候,刘老义背着步枪和一双新鞋回来了。弟兄们把刘老义围了起来,问他到底为什么会耽搁四天,并问他是不是已经同那个小姑娘拜了天地。刘老义稍微有一点不好意思,勉强咧开来大嘴嘻嘻笑着,大声说:

“拜个屁!命里不该咱有女人,枉操一场心!”

大家愣了一下,都猜想着一准是小姑娘寻无常①了。可是刘老义坐下去后,掏出纸烟说:

①寻无常是指自尽。

“我操他娘,事情巧得很,你们做梦也不会想到。”

在大家催问之下,刘老义简单地报告出事情的经过情形。虽然在常人看来这事情是很伤脑筋的,但刘老义却仿佛并不恼恨,态度轻松得像平时一样,向大家叙述说:

“俺俩走着说着,走到了俺换帖大哥的庄上。我拍拍大哥的门,把院里的皮子惊醒了,汪汪乱叫。大哥也醒了,大声问:‘那谁呀?’我说:‘快开门,是我呀,我送你弟妹来啦。’大嫂也醒来了,脆呱呱地说:‘老义呀,你真的带了个女人来?’我说:‘我诳你我是鬼孙!你快点爬起来,看我给你找的弟妹俊不俊。嗨,呱呱叫!’大嫂还不肯信,说跟我一道的准是狮子。我说:‘大嫂,你别瞧不起我刘老义,带来的真是一个没有把儿的,脱了裤子跟你一样!’……”

大家嗡一声笑了起来。

赵狮子赶紧追问:“老义,以后呢?”

“大哥先穿好衣服,”刘老义继续报告说,“趿着鞋走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说:‘你到底听了我的话,带了个弟妹回来。’大哥骂住了皮子,把大门一开,登时一怔,脸色一寒,说:‘进去吧。’大哥的那种神情,那种口气,还没有叫咱感觉着要出岔子,因为咱心里想,大哥见了弟妹应该要板起脸孔,装得很正经。那个小姑娘头也不抬,也不怵场①,很快地走了进去。她不进客房,一直往里院走去,看起来路很熟。更奇怪的是,那个花皮子看见她直摇尾巴,拦着她跳上跳下,十分亲热。唉嗨,这可叫老子有点儿发疑了。”他敲敲烟灰,深深地抽了两口烟,接下去说:“我还听见上房里有了哭声,可是立刻又听不见啦。当下咱心里就毛毛的,不敢说话,只是在心里自思自忖: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大哥把咱让到客房里,到后边去端出来烟盘子②,又弄了一大堆火。随后大嫂送了壶热茶出来,笑眯眯地说:‘老义,你好久不来啦,真是稀客!’乖乖儿,我的心里边越发毛了。‘真奇怪!’我心里说,‘为啥子大哥跟大嫂都对她一字不提呢?’趁大哥往后边去了,我赶忙问大嫂一句,探一探船到底湾在哪儿③我问:‘大嫂,你觉得你弟妹怎么样?’大嫂笑一笑,说:‘很好嘛,你这个麻子还有艳福哩!’大嫂说过后只恐怕我再问,连二赶三地跑开啦。大哥又从里院走出来,替我烧了两口烟。随后,伙计把酒菜端出来,大哥又陪我喝了几杯酒。大哥一直同我谈着没干系的话,就不提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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