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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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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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儿,快去找他去!”

菊生用飞步跑进草房,看见陈老五正跪在黑影中慌慌忙忙地打叠包袱。菊生急急地叫着说:

“五叔,赶快,要出水了!”

陈老五顾不得回答一个字,把包袱从地上提起来,一面捆一面向外走。才走两三步,忽然又退回去,俯下身子,从铺在地上的干草中摸起来一只小孩鞋,向包袱中用力一塞。他把捆好的包袱斜绑在脊背上,同菊生匆匆地走出草屋,菊生吃惊地打量着他,拉住他的袖子问:

“五叔,你的枪哩?”

陈老五勾回头跑进草屋,从刚才整理包袱的地方拾起来他的步枪,仍然没顾得吐出一个字。当他同菊生跑到出水的洞门时,洞门已经挖开了。管家的一只手提着手枪,一只手牵着(马风)子,向大家吩咐说:

“都听着!老子不吩咐发枪都不准发枪!不准说话!不准咳嗽一声!”

蹚将们开始一个跟着一个从洞门弯着身子向外出,静悄悄地。管家的和二驾,和那位招委员,每人牵一匹(马风)子,走在最后。陶菊生跟着王成山,而张明才跟着二驾的一个护驾的。旷野上黑洞洞的。树梢上呼啸着北风。村庄里稀疏地响着枪声。蹚将们急速地向北走去,差不多像奔跑一样。菊生用左手紧抓着他的饭包,免得里边的东西晃得太响,右手紧拉住王成山的衣襟,生怕他自己落队。他一脚高一脚低地跟随着大家跑着,有时踏着麦苗,有时乱踩着坷垃袋子,有时冲进干涸的浅沟,有时又绊着荒坟,爬上高坡。有几次他被坷垃堡子绊倒了,赶紧踉跄着爬了起来。他竭力避免出声,但他却忍不住喘气,咳嗽,他的饭包也荒朗荒朗地不住响着。他们从一个村庄的附近冲过时,村庄里的军队连问了几声口令,放了几枪,没有敢迎头拦截,让他们不费一弹地冲了过去。但到第二个村庄附近时,突然被拦住头打了起来。有人在菊生的前面说出来一声“不好”,栽下去了。李水沫大声命令说:“不准还枪!都跟着我来!”他牵着马跑在前头,一面跑一面叫着:

“老子就是李水沫!那是谁胡乱放枪,不讲朋友?妈的×没有听见么?老子就是李水沫呀!”

“截住啊!截住啊!快缴枪啊!”前边村庄里一片喊声。

“快点截住啊!快点缴枪啊!”四面村庄里都起了喊声和枪声。

李水沫又向他的部下命令说:“不准还枪!谁敢还一枪老子敲谁!”

李水沫弯着腰直向前跑,大家紧紧地跟随着他。眼看着快跑到黑(黑越)(黑越)的村边时,他突然举盒子枪打了一联,大声叫着:

“老子李水沫的脾气你们都知道,是漂亮的不要拦条子,把枪口抬高一点!”

迎面的枪声稀了,而且也高了。李水沫带着人马向右边一转头,从田野里冲过去了。军队没有敢追赶,只在背后的几个村庄里胡乱放枪,胡乱喊着:

“截住啊!截住啊!快抱活的啊!……”

又跑了几里,冲出军队的包围圈已经远了,蹚将们在一个生长着荒草的高坡上停下休息。地上很亮,天上也很亮,像出了月亮一样。菊生坐在枯草上,随着大家向南边七八里远的地方望去,看见一片火光从凹里腾起,火舌猛烈地乱舔着天上的密云。在烈火燃烧的方向,传过来密密的枪声,和不很分明的乱噪噪的喊声混和着打阵的集体喔吼。大家看出来那燃烧的正是回龙寺,都为瓤子九所率领的大队担心。有人猜那火是瓤子九出水的时候放的,有人说是军队打进去以后放的,瓤子九的大队说不定吃了大亏。菊生很挂念他的二哥,不知道他在混乱中能否幸运地被军队救出。大家正坐在草坡上等候着大队消息,菊生忽然看见他的干老子薛正礼和赵狮子没有在场,感到奇怪,向刘老义小声地问:

“我二伯跟狮子叔没有冲出来?”

“别做声,快要来了。”刘老义回答说,眼睛不转圈儿地向刚才来的路上张望。

果然有三个模糊的人影子并排儿来了,带着呻吟声,枪和子弹的碰击声,还有呼嗤呼嗤的喘气声。刘老义忽地从草地上跳起来,向来的影子问:

“是二哥不是?”

“是我跟二哥。”狮子的声音回答说。

“老五怎样?”刘老义跟着又问。

薛正礼回答说:“我们在搀着他,伤很重。”

陶菊生到这时才想到,那位正走着中弹栽倒的原来是陈老五啊!随着大家从地上站起来,向搀来的负伤者看去,他的心缩得很紧,连呼吸也差不多快要停止。陈老五被放在荒草地上,闭着眼睛,微微地呻吟着。络腮胡因为三四天没有修刮,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将死的猩猩一样。管家的走来看一眼,向薛正礼问:

“打在哪儿?”

“小肚子上。”薛正礼回答说,声音很低,也没有抬起头来。

招抚委员在李水沫的背后咕哝说:“他恐怕不行了。在这儿停的太久了不很好,我们还是快起吧。”

“起!”管家的向大家命令说。等大家随着带条的起了以后,李水沫又向薛正礼小声询问:“陈老五怕不行了,怎么办呢?”

薛正礼犹豫地向管家的和二驾望了一眼,似乎是恳求他们替他拿主意。二驾跟管家的交换了一个眼色,于是向薛正礼的耳边唧咕说:

“不要让他受罪啦,你没看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正在这当儿,陈老五睁开眼睛,打算挣扎着坐起来,但没成功。他痛苦地呻吟一声,断断续续地说:

“包袱……解下来,……给我……女人。五个小孩子,她养……不活。……二哥看顾……”

他的话没有说完,声音变得很微弱,眼睛又闭起来了。刘老义弯腰去解他身上的包袱,薛正礼带着哽咽说:

“老五,你放心,我一定看顾他们。”

“看顾他们!”陈老五声音含混地说,像梦呓一样,也没有睁开眼睛。“给我补一枪……”

薛正礼向赵狮子使个手势,含着泪扭头走了。大家也跟着走了,只留下赵狮子停留在伤者的身边。才走了几丈远,菊生听见背后突然响了一枪,随后赵狮子提着枪赶上来了。

大家顺着一条荒废的大路匆匆走着。原野又黑暗起来,又变成黑洞洞的了。他们摸索着爬上了一道河堤,顺着河岸走着,耳朵和鼻尖全都被尖冷的北风吹麻木了。河水在附近的滩上响着,响得悲哀。河边的树枝在风中发着呜呜的悲声,像哭泣一样。菊生老是忘不下他的二哥和陈老五,好几次猛不防被石块绊倒。王成山紧拉着他的手,小声说:

“条子还很远着哩,你怎么可腿杆软了?”

 第42章

又走了十几里路,杆子在一个村庄盘下。这是一个贫穷的小村庄,住户很零散,因此蹚将们不得不三五个一起,散开来寻找休息和打尖的地方。不知谁冒①了一句,说管家的已经吩咐过,今晚就盘在这儿好好地休息一夜,同时等一等大队的音信,即使是军队赶来,也只好抵住拚了。陶菊生跟着王成山、薛强娃,还有那个会说书的甩手子,走到村庄的顶边沿,叫开了一家柴门。他们实在太饿,太冷,也太困了,一走进低矮的牛屋去,便催着主人笼火②,赶快安排瓤子,随后又吩咐主人取出来两条被子。菊生和王成山坐在火边的麦秸窝中,将被子搭在腿上,背靠着墙壁休息。强娃和甩手子老张蹲在火边,一面抽烟,一面翻开衣襟寻找虱子。他们都没有突围的经验,所以也没有多注意外面有什么动静,只是相信今晚上不再走了。

①“冒”,随便胡说。

②“笼火”,即点起一堆火,“笼”字是动词。

外面起初还有脚步声,叫门声,犬吠声,后来慢慢地静下来了。当他们填饱瓤子,准备睡觉的时候,村子里越发静得像冰井一样,有点出奇。为着小心起见,王成山派老张出去瞧瞧。老张出去了一会儿,匆匆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小声报告说:“糟糕呀,咱们的人早就起了!”菊生和王成山们六只眼睛吃惊地望着老张,打个愣怔,随即从麦秸窝中跳出来,同甩手子慌慌张张地跑出院子,跑进了村子里边。他们站在大路上,想看看地上的马蹄印儿,连擦了几根火柴都被风吹熄了。王成山发现两个人影子在几丈远的门口立着,他很客气地向他们打听:

“老乡,俺们的杆子往哪儿拉走了?”

“不知道。”一个声音冷淡地回答说。

“是才拉走呢还是拉走有一会儿了?”强娃问。

“不知道。”还是同一个声音说,随即两个影子都隐进门里了。

强娃有点生气,预备向门口走去,但被王成山挡住了。

“这儿是硬地,”王成山咕哝说,“他们看咱们人手少,不怕咱们。”

“他再不说实话,我就给他钻一个眼儿!”

王成山说:“他们不说实话拉倒,这是硬地,军队又不知道在近处啥子地方,弄不好他们会收拾咱们。”

“那咱们怎么办呢?”菊生望着成山问,同时提防着红枪会从黑影中扑上身来。

“沉住气,”王成山对大家说,“先离开这个村子!”

连二赶三地逃出村子,他们又站住商量一下,决定向茨园拉去。一直脚步不停地摸①到天明,四个人平安地到了茨园,在七少的宅子里叠②了起来。

①走黑路叫做“摸”。

②土匪藏起来叫做“窝”,又叫做“叠”,好像衣服叠起来放在什么地方。

痛痛地闷睡一觉,到挨黑时候,老张走了。菊生没有敢打听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只是留恋不舍地紧拉着他的手,怯怯地打量着大家的脸上神情。老张拍一拍菊生的头顶,凄然地笑着说:

“菊生,我想报仇没有报得成,要去干我的旧营生啦。现在咱们要分手了。”

“到什么地方去说书呀?”

“到远远的地方去,没有准儿。只要咱喉咙不坏,带一个坠子①,哪儿的饭不好吃啊?”

①流行在河南的一种乐器,形状类似小三弦。

“永远不再回家乡来么?”

“到处黄土好埋人,”老张带着悲愤地感情说,“回到家乡来有啥子意思?”

望着老张的背影向前院走去,大家的心坎中热辣辣的。这一夜,成山和强娃都非常烦闷,忧愁得睡不着觉。菊生在半夜醒来,听见王成山在床上翻身,在深深吁气,强娃在慢慢地抽着烟袋。又过了不知多久,菊生二次醒来时,听见成山和强娃在咕咕哝哝地悄声谈话,但听得不很分明。静默了很长时候,菊生以为他们快要睡着了,忽然强娃将姻袋锅向床腿上磕两下,闲问说:

“成山呀,要是你自己有支枪,你如今作啥子打算?”

王成山叹口气说:“我啥子打算也没有!我如今只想能有几亩地,安安生生地自做自吃。强娃,靠枪杆吃饭不是咱的本心啊!”

强娃哼一下鼻子说:“你倒想的怪舒服!咱们穷人家从哪儿会有田地?有田地谁还做贼!”

“所以世界永远不会真太平,太平不久还要大乱。穷人要不想翻翻身,弄碗饭吃,谁肯提着头去造反呀?!”

“那就是啦。”强娃回答说,于是他们的谈话又停止了。

菊生被王成山的几句话所感动,心思很乱,而且感到莫名其妙地难过。他想起来去年读过的一篇小说,写的是一个疯子:那疯子翻开了中国历史,看见书上写的尽都是“吃人”,“吃人”。那时候他对这篇小说的寓意还完全不懂,如今仿佛悟解了一点儿。不过他不知为什么恰在这时候想起来这篇小说,随即他仿佛也懂得了全部历史,历史上只是满写着一个“杀”字。这个字是用血写的,用眼泪写的。人们天天在互相杀戮,没有休止,无数的弱者冤枉地做了牺牲!他又想起来关于白狼、黄巢和李闯王的那些传说,思想越发陷于紊乱。过了一会儿,他的思想似乎又整理出一个头绪,觉得白狼、黄巢和李闯王并没有什么奇怪,李水沫也就是这类人物,不过还没有混成罢了。白狼、黄巢、李闯王和李水沫,都是弱者里边的强者。要是没有这类有本事的人物出世,弱者就没有人出来领头,也不会结合成很大的反抗力量。不过自从打过红枪会以后,他对李水沫就不再十分敬佩了。他觉得李水沫只是一个绿林中的野心家,具有做绿林领袖的特殊才能,混成功也不过像马文德那样的人物罢了,口头上说要“打富济贫,替天行道”,实际上对穷人是没有多大帮助的。白狼、黄巢、李闯王和李水沫的问题还没有在心中放下,他忽然又想起来一位国文老师说过的那个消息,于是他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对王成山和强娃说:

“俄国的革命党把地都分给穷人,现在俄国已经没有穷人了。”

“俄国在哪一省?”王成山赶紧问。

“俄国是一个国呀,比咱们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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