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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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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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叉在腰间的手自觉松动了,垂了下来。马罗突然伸出双臂,把我抱住,硕大的脑袋压在我的胸膛上,哭得更加不可收拾。他的中年人的粗壮的身体颤抖着,两条铁钳一样的手臂夹得我的肩胛骨麻辣辣地疼了。他的鼻涕和眼泪一古脑儿倾泻在我的胸脯上,渗湿了我的衣衫。

他哭得好凶,我却找不到劝解他的话。实际的情形是,根本不用我劝慰,他自己已经戛然而止,松开抱着我的手臂,哭溜着声儿颤颤他说了一句:“咱们……好苦哇……”

我此时才理解了这个老光棍粗莽的举动中所表达的感情的含义了。而一当领会,我就再也支撑不住了,心酸了,腿软了,一下子坐在茅草庵棚门口的树根上,双手捂住脸颊,哭起来了,呜呜地淌泪,却不像他那样扯长喉咙嚎啕。

老光棍马罗,像疯了似地在庵棚前的草地上,跳起又落下,破口大骂:

“我日你妈——‘修正’!你狗日害得俺中国人好苦哇!你不吃自家的黑豆小豆(赫鲁晓夫),净想吃中国的白米细面!白米细面吃腻了,还想吃苹果!苹果……哼!还要拿圈儿套得一般个儿……”

我十分伤心,却又几乎被他的骂声所逗笑。我知道,公社里某些拙劣的宣传家向村民讲解宣传的结果,就造成马罗叔这样的胡拉乱扯的可笑心理。他却依然恨着声,跳着骂着,像村子里的庄稼人打架时一样的泼势:

“你害得俺中国农民……啃生包谷棒子……”

我刚刚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下,又酸楚楚地低下头来了。

“我日你妈——‘假积极’!你胡阎欺哄毛主席,放你妈的臭‘卫星’!你得了奖状,得了表扬,叫俺社员跟受洋罪——啃生包谷棒子!”

戒备,羞愧,所有这些复杂的心情,全都随着马罗的骂声跑掉了,我心地坦实地坐在那只树根上,换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马罗蹦着,骂着,声音渐渐远了,钻进包谷地里去了,那儿随之传出咔嚓咔嚓的断裂的脆响。

他走来了,怀里抱着一撂包谷棒子,扔到庵棚口的草地上,又钻进庵棚,从吊床下扯出一捆干透的树枝,啪地一声划着火柴,点燃麦草,再加上树枝,火苗哧哧哧蹿起来,冒得老高,在一个用铁丝扭成的支架上,摆上了嫩包谷棒子。他咕哝咕哝地说:

“去他妈的!这号烂熊包谷棒子,而今倒成稀罕物了!咋说也不能……啃生的……”

干透的树枝燃烧起来,噼啪作响,火声是这样富于生气。我坐在火堆旁,双手掬着膝头,下巴支在膝盖上,看火苗忽而落下又忽而蹿高,在秋夜的黑幕中辟开的光亮的空间,随着火苗的起落忽而缩收又忽而扩大。火苗在树枝上跳跃,从燃烧着的枝条上攀援到刚添加上去的树枝上,像万千猕猴在树林里嬉闹,跳跃翻跌;无数条火苗拢在一起,就组成一个火的世界,充满了活力;火永远给人一种热烈、紧张、奋进的启迪……秋虫在四野的黑暗里啁啁啾啾,唧唧吧吧地吟唱,像无边无沿的一只大网在颤悠。

马罗蹲在火边,用树枝拨拢着火堆,促其烧得更旺。架在铁丝网架上的包谷棒子,绿色的嫩皮变黄了,变黑了,烧焦了,一股浓郁的香味从火堆里扩散开来了。

我的鼻膜受到刺激,经不住这样无法抗拒的诱惑,口腔里不断地有口水渗出来,嫩包谷棒子经过烧烤,散发出来的这股奇异的香味啊……这样浓烈,这样甘醇,我不能想象世界上还有其它什么美味佳餐能比它更香甜更醇美了。

马罗大叔的神态也使人动情。他坐在一块河卵石上,两手搭在撇开的膝头上,挺直腰板,俨然一副用斧头砍削出来的青石雕像。火光映照着他的脸,一会儿明亮,一忽儿灰暗,四方脸中央,雄踞着一宽大的蒜头鼻子,脸颊上有两道粗糙的大动脉似的皱纹。这张脸上,现在呈现出安详的神态,专注的眼神,雄狮守护幼仔一般雄伟而又慈爱的神情。他间或用右手里的树枝拨弄一下火堆里的柴枝,甚至歪一歪脑袋,向火堆里吹两口气,然后又坐直了,却不开口说话。

“吃——熟咧。”

他从火堆里的铁丝架上取出一个包谷棒子,甩过来,撂到我的怀里。好烫!烧焦灼皮上,残留着火星,我在两只手中捣来捣去,舍不得丢到地上,撕开尚未烧透的内皮,一股热气饱溶着浓烈的香甜气味扑鼻而来。软软乎乎的包谷粒儿,酥软香甜,一口咬进嘴里,我的眼泪禁不住扑洒下来了。

他也撕开一个包谷棒子,用指头从棒子上抠下几粒,放到嘴里,缓缓地扭动着腮巴骨,缓缓地嚼着,很悠闲的样子。我却双手握着棒子,啃啊啃着。

我真吃饱了!大约两年以来,当城乡陷入严重的经济困难状态,倒霉的是我刚刚进入生理发育最活跃的时期,总是感到饿。我第一次给胃里装进去这么多没有掺假的真正的粮食,丝毫不担心消化不了而撑死在这河滩里的庵棚前。我很想说几句感谢他的话,却又说不出口,转弯抹角地说:

“我还想你会把我送给干部哩!或是……用皮带抽我一顿呢!没想到……”

“亏得你娃子没有跑!好——”他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偷了就偷了,吃了就吃了!你跑这个鸟嘛!我就见不得那些蛇溜鼠蹿的东西!你威威势势站在那儿……我倒服了——这娃子有种……”

那晚我没有回家,和马罗大叔挤睡在他的庵棚里的吊床上。他的一条薄被子,大约半年一年也没有拆洗过,有一股臊腥味儿,包围着我的鼻孔,耳畔响着他毫不抑制的屁响。他像剖白一样向我解释,他用梭镖扎死的那头公猪,是一位只会说人话而尽干狗事的人家的;只有杀出这一条威风,才能免去更多的唇舌;尽管这样,他悄悄地给人家赔了猪款,还让人家悄悄地收下,他只要那一层威慑的声势。他用皮带教训过的那个偷棉花的汉子,大约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在于震慑外村那些企图用偷盗而发财的惯犯。至于像一般人偷摸一把两把,他老远里发现了,大声咳嗽一声,让你冠冕堂皇地走掉也就完了。对于我这样偷而不逃的蠢汉,他反而视为上宾了……

我吃了一顿难得忘怀的晚餐!

我睡了一个难得忘怀的好觉!

他对我这样诚恳相待,倒使我不好意思偷偷去摸一摸那包谷棒子了,即使饥饿仍然十分难忍,我还是无有勇气再次走到他的庵棚里去。这一夜,我终于忍不住了,那美味的烧烤包谷棒子的回忆,使我心里像猫儿抓着。我硬着头皮走出屋子,又走下河滩。

有一块半圆的月亮贴在西塬上空,路边的包谷叶子刷到我的脸上,像锯刺一样割得人难受。我在想,怎么向他开口呢?真是有点不好意思,狗肉吃下熟路了吗?

庵棚前挂着的马灯灭了,一片黑暗,月亮清冷的昏光从树枝间透过,斑斑驳驳照在庵棚上。我站在庵棚旁边,叫了一声“马罗大叔!”没有应声,稍停之后,我又叫了一声。

“滚远!”

庵棚里吼出一声,我羞得无地自容了。是啊!太有点不知趣了……

我不知怎样离开庵棚,也没有心思回家,在河岸边的石坝上坐下了,撩起清凉的河水,刷洗烧烫的脸颊。

我发觉身后一亮,回过头,马罗把一支燃着的火柴按到烟锅上,瞬即熄灭了。我又把头转向河水,没有说话。

我凭感觉,知道他在我身旁坐下了,仍然没有理睬他。他咳嗽一声,却像无事人一样,乐悠悠地说:“你瞅,河心沙滩上,那是……”

我抬起头,朦朦胧胧的月光下,无掩无遮的沙滩上,一个人正踽踽朝对岸走去,似乎从姿式上可以辨出来,那是个女人……我突然像明白了什么,回过头,看见马罗喜眯眯地咂着烟袋,悠悠然喷出一口口烟雾:“不要记恨叔骂了你一句……你来得太不是时候!把叔差点吓失塌咧……”

我跳起来,扑到他身上,使劲捶他结实的肩膀,要他老实交待。他得意地嘿嘿嘿笑着,并不特别忌讳……

“那是我的老相好哩!”

“解放前,我在河北岸王财东家熬活的时光,这女人就跟我好上了。她男人是王财东的大少爷,狗日长得白白净净,可是个白脸傻瓜!十个铜元数不完就乱了码号。土改的时光,王财东一上斗争台,这白脸臭瓜吓得拉下一裤裆稀屎,越是臭气了,嘴角成天吊着一串串涎水,她更见不得他了……”

“你该是跟她结婚,成家,何必偷偷摸摸的。”我说,“解放了,你怕啥?”

“结婚当然好,我咋能不想到。唉!这女人也真是说不清,又不忍心把那涎水嘴男人撂下。她怕孩子隔着一层,日后旁人骂‘野种’。我呢?也没心思讨旁的女人成家。再说,那女人也不让我讨,就让我跟她这么混……十四五年了,我也习惯咧。这女人好啊!只是而今饿得慌慌,她背着地主成份,政府发下救济粮,根本没她的份儿。好!我这儿给她救济。没办法,那几个娃儿没跟得上沾他财东爷子的光,倒刚刚跟上挨饿。队里分给我的,政府救济下的粮食,都给她了。妈的!解放前我给老财东熬活,而今又养活起几个猪娃子!没有办法!谁让我跟这女人……”

“那……你这么混下去,老了,怎么办?”我插嘴问,“你的好心,人家儿女大了想回报也没法回报,名不正言不顺哪!”

“不想!我马罗根本不想叫谁回报。老了死了,我啥也不留给旁人,也不想要旁人骂我。只要我活着,有这个女人跟我相好,行啰……”

星光在河水里闪烁。夜是这样深,这样沉。我突然想到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尼亚。我们这黄土沉积层上的古老民族的子孙,也有顿河哥萨克一样动人的情话,只是格调不同罢了。

“你可不要乱嚷嚷呀!要是嚷嚷得旁人知道了,该当何罪!唔……你刚才叫我一声,把我吓了一跳,也把那个可怜人吓坏了。我给她说,‘没事,俺老侄儿是个牢靠人,不会烂事的。你放心走……’她……那不是,已经走到河那岸去了……”

我抬起头,那个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河岸边的杨柳林带里。最后消失前的那一刻,似乎停站了那么一会儿,大约在隔水眺望她倾心相爱着的马罗大叔……

这一晚,马罗大叔话也多了,神情也格外活跃,说啊笑啊,直到村庄里传来一声鸡啼……自然免不了,给我一顿烧烤的包谷棒子。

……

“给你马罗大叔送几张纸去。”母亲说。

我刚吃罢晚饭,放下筷子,母亲就提示我,应该给马罗大叔送一迭纸去。乡村里至今保存着这样的习俗,村民们为任何一位逝去的老者敬送一迭纸,由死者的家人烧在灵前,或焚化坟头,表示哀悼之情。时风进化了,乡村农民也有像城里人一样敬送花圈挽联的,终究为数不多,多数人仍然送一迭粗黑的麻纸。

我接过母亲拿来的一厚迭麻纸,走出门去。如果仅仅出于报答他在我饥饿如狼的困顿时刻给予过我一顿美味的晚餐——烧烤包谷棒子,未免失之浅薄,而我又深知这与马罗大叔“不要回报”的本意相违拗的,我的心沉重起来了……

我在公社里已经工作过近十年了。那一天,在公社机关不算太大的院子里,我看见马罗大叔的背影。那硕大的头颅,粗而短的腰身,现在却教人感到是一具粗大的骨骼,而且背也略微驼了。我把他叫进我的住屋。

“吃饭了没?”我问。

“吃——咧!”他拖着声儿爽声朗气地说。

“可别做假!”我说,“虽不到开饭时间,馍和咸菜很现成,你随便吃点。”

“啥时代把你马罗叔饿下了?”他得意扬起头,“五保户没定量……”

我信了。马罗大叔已经进入花甲之年了,他的吃穿,由生产队里包着,虽然不能说富裕,却也能填饱肚子。这个生活水准,在七十年代中期的农村,应该说是可以过得去的了。

“你到公社来有啥事呀?”我随便问。

“屁事也没!”他响亮地说,很轻松的神气,老虽老了,说话仍是一派刚阳之气,“我逛到镇上来,到公社院子转转。訚!我才不受忙迫,办訚啥事!我不打搅你了,你忙。我浪呀!逛呀!”说着就站起身要走了。

我送他出门,看着他从公路上摇摇晃晃走过去,拐进供销社的大门,就折回身来,办我要办的事情去了。

当我再次从院子走过的时候,却又看见了马罗大叔的背影。他大约也发觉了我,竟然有点怆慌地从墙角消失了。我有点疑心,他大约不像他嘴说得那么轻松,浪呀逛呀。我瞅瞅他走过的这一排房子,一间里头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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