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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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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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晴天霹雳一点也不过分。秋蝉看罢传讯通知,眼前一黑险乎栽倒,一股恶心的浊气从腹腔窜起冲到喉咙口就堵在那里。她的儿子小强一手扶住车子一手搀住母亲,吓得惊叫起来。那个给娃子喂奶的小媳妇跑过来,一边搀扶她一边瞅着掉在地上的信皮和信儿,再也不说嫂子不该拉包谷秆子的玩笑话了。秋蝉已经没有力气卸下小推车上最后一抱包谷秆子,强挣着走回家去,扑倒在炕上就嚎啕起来。她感到羞辱又感到委屈。她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无法承受这晴天霹雳般的打击。她被最不幸的家庭灾难只一下就击昏了。她现在根本无法理清这突发的灾难的来龙去脉,只觉得自己活到了尽头,照耀她的九十九个太阳和九十九个月亮全都在一瞬间熄灭了,眼前是永不复明的黑夜。她的脑子里一片昏夭黑地一片浑沌。她的胸腔里骤然聚满了恶气又排泄不出,整得她几次哭得闭气,亏得隔壁邻里的女人们用针尖戳她冰凉的手指扎她冒着冷汗的鼻根,她才还过阳气来。一霎时间,这个令人羡慕的家庭的里屋和庭院,就弥漫起混乱和破败的灰暗气氛。

阿公和阿婆是在天麻麻黑的时候走进儿媳的小院的。老两口后晌上磨子,轰隆作响的磨面机房里没有闲人来传递消息。当他头发和衣服上扑着一层白茸茸的面粉推着面袋走回家时,立即就有好心的乡邻向他通报了儿媳秋蝉家里发生的变故,老汉顾不得掸去面粉就跑来了,女人颠着一双稀世的小脚也急火火赶来。阿婆倒是有主意:“甭哭!秋蝉。他想离婚就离了?这事全由他了?他想离婚得先埋葬了我!过堂时你甭去叫我去,让他跟我说这婚咋个离法儿……”阿公坐在椅子上吸着烟,不劝也不叹。女人们纷纷离去后,阿公才说:“你先甭慌,事情嘛总有个理由,明日我去把他叫回来,叫他先跟我说个理。”说到这儿,老汉才忽然想到,儿子育才住在什么地方自己根本不知道。他问儿媳秋蝉也不知道。他的儿子在西安发了大财,他们却从来也没有被儿子邀去作客,临到有了急事需要找他时却弄不清儿子的单位和地址。这一瞬间婆媳和阿公三人几乎同时想到一个人王益民。王益民是儿子育才的好朋友,育才的情况他知道的比作父母和妻子的要多得多。于是翁婆媳三人立即统一了举措:立即去找王益民。

王益民是本村小学校教育主任,晚上宿在学校里,王子杰老汉找到家里又找到学校,堵在心里的火气就再也无法忍住不发了:“益民呀!你看育才这狗日的咋么就生出六指儿来了?好端端的安宁日子一下就给搅得云天雾障!你明日领我去寻他,我只说一句话叫他先杀了我再去离婚。法院传票后日过堂只有明日一天时间了,益民你无论咋说也得抽空请假领我去寻那个狗日的东西……”王益民也很震惊,只是远远不及子杰老汉那么强烈罢了。他其实早有预感或者说精神准备,今天发生的事实不过是对于以前的某种预感的证实而已。然而他还是自然地表现出一种震惊。他首先安慰盛怒不息的老伯,然后立即答应明天去找育才,无论育才干什么忙事紧事都非得拉他回来见父亲说清道明。再下来就劝老伯不要亲自去,一旦说得不好育才拉起硬弓不回家反而更糟……子杰老汉完全信任地听取了益民冷静入理的劝告,把至关重要的切肤切心的事交给益民去办理。



王益民第二天一早就出了校门。他做好了找人的准备所以骑自行车不乘公共汽车进城。初冬的田野已显示出冬天的肃刹和冷峻。一切变故的根源也许是从育才离开学校开始发生的。育才被一位高中同学拉去搞什么公司,他给乡政府写了停薪留职报告就去老同学兴办的一家公司作了会计。那年寒假,王育才半夜来敲他的门,说妻妹来了屋里住不开,要他学校办公室的钥匙。第二天他到学校去找他闲聊却已不见踪迹,钥匙也未留下来。他又找到育才家里,秋蝉睁大眼睛说不仅没有妹子来家更没有见育才的影子。王益民开始心生疑。他想见不着育才得不到钥匙又轮着他护校日子,于是就砸了锁子进了门。他看见满地都是带把儿的烟蒂以及糖纸糕点盒子和饮料罐子,揉皱的床单上有一污痕,那是男人的排遗物令人一见就恶心顿起。从地上尚未干涸的一堆痰迹判断,王育才昨晚还睡在这里。于是,他就完全肯定育才借他的房子干什么勾当了。直到这年春节王育才回到龟渡王把钥匙交给他的时候,他不无生气地挪揄老同学说:“这把钥匙留给你作纪念吧!锁子已经砸了扔了还要钥匙干什么?”王育才连连道歉,说他忘了交还钥匙,万万料想不到第二天就乘飞机去广州出了急差。王益民想戳穿这个谎话却又碍于面子上拉不下来,只好以明白装糊涂听他大谈特谈广州的新潮新景儿。春节后新学期开始,一位老教师向王益民彻底揭开了发生在他的办公室里的秘密——

那天晚上轮着我和小刘老师护校。王主任你知道俺俩是老对手,下棋下到三点还落马不下来,我想拉屎就急匆匆往厕所跑。从厕所出来经过你的办公室门口时,我听见里面有打鼾声心里就奇了,王主任你啥时候悄没声儿睡到里头的?回到房子跟小刘老师一说,小刘老师说王主任也是个棋迷咋能不来观战悄悄就睡了呢?他拉着我去看个究竟,在门口窗根下听了半晌又听出一个女人睡梦中的一声呻唤。我吓得跑了,心想,王主任怎么跟老婆放着热炕不睡跑到学校来过夜?小刘老师又跑过来对我说,肯定不是王主任。咱们必须弄清楚谁睡在里头这是护校的责任。于是,我俩敲响了门板。好久才应了声,好久都没拉电灯。灯亮门开之后,万万想不到是王育才老师和一个女的。那女人你猜是谁?是吕红。我已经羞得难以和王育才老师说话。王育才老师到底是熟人,有点尴尬,可人家而今到底经见了大世面,比不得咱们这些四堵墙里圈定的“小教儿”孤陋寡闻,不开化,一会儿就没事一样掏出把纸烟来让俺俩抽,大谈神谈他出门不是飞机就是软卧,一桌饭吃掉两千多块把老广都镇住了。俺俩穷“小教儿”倒给他吹得忘了自己干什么来了……

王益民先是叮嘱已现的老教师后来又叮嘱小刘老师到此为止,再不要扩大宣扬。他随之就为自己调换了办公房子。他在那间房子里莫名其妙地瞅着那天发现痰迹的地方出神,瞅着自己床单上那已经洗得绝无迹痕的地方,心里仍止不住恶心。他换了房子。他把那件床单撕成布条扎了拖把。他把被子洗了烫了仍觉得心里毛森森的,于是破费买了一条被罩把被子罩起来。自从老教师彻底揭开这桩秘事一直到他完成那一系列净化工作,心里总是卿咕着一句话:这人怎么就没羞了呢?

王益民和王育才自幼交好,从小学一直念到初中毕业,王益民被保送到师范学校而王育才考取了高中。王益民曾经后悔自己上了师范只能去教小学而失去了争取高等教育的机会,后来的生活演变却使他庆幸不已,“文革”后他被分回本乡小学有工资有商品粮,王育才返乡回家当了农民。王育才的父亲解放前当过两年保长列入专政对象,自然成了村子里最倒霉的青年。为王益民说媒提亲的人踏细了门槛,王育才家却门可罗雀无人光顾,直到王益民喜添贵子而王育才依然孑然一身。

王益民每每看见王育才低头耷脑的样子心里就十分难受。他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如果他再不给他帮忙想办法,王育才一辈子就完蛋了。适逢王益民被提拔为教育主任有了说话的身份也有了说话的机会,他便大胆地向公社举荐王育才到自己的学校来当民办教师。公社竟然同意了。当他把这个喜讯告知王育才时,王育才却连连摇手说自己根本不适宜做老师。

看来不是谦虚,也不完全是背着保长父亲的政治压力,主要障碍来自王育才的内向性格。王育才怕羞,这个人已经长到二十大几仍然羞羞怯怯。他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抢说一句话。几个人围在一起闲谈,他总是悄悄默默站在外围或坐在人背后静静地听着,笑也是羞怯怯的样子。像他那样羞怯的神气别说男子汉很少有,在造反精神激励下的女学生女青年也无法与他相比。他的羞怯不是强装的而是真实的,课堂上猛乍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他未站起先兀自脸红了,脸一红眼里就潮起一缕羞怯的雾气,说话也就吭吭吧吧了。从小学启蒙一直到高中毕业的漫长的读书生活中,他从一个纤细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体魄强健的男子汉自然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化,惟有害羞的样子有增无减。他在整个高中阶段的学习是他认识自己的重要阶段。他的数学和理论科目总是列全年级的前茅,他对这些学科的兴味愈来愈浓。他相信自己肯定会进入名牌大学。即使这样,他在被老师表扬被同学欣羡以至嫉妒时,仍然羞羞怯怯地抬不起头来。相比之下,那些学得好同时也骄傲到蛮横的学生与他就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同学和老师更喜欢他爱戴他亲近他,觉得王育才那根深蒂固的羞怯里蕴藏着迷人的色彩。

王益民和王育才自小玩耍长大,村子背后的山坡和村子前面的河川处处留着他们相依相伴的足迹。他们春天背着草笼提着草镰到坡沟到河岸去割青草,冬天里像大人们一样腰缠绳索肩扛撅头到山坡上去挖柴禾。他们夏天在刺丛中搜捕绿色的蝈蝈秋天又兴味更足地逮捉蛐蛐,为此几乎踏平了山坡上的每一丛刺棵翻遍了村子里的每一堆砖石瓦砾。他们背着母亲多掺了白面的馍馍第一次走出偏僻的小村龟渡王到桑树镇读中学的时候,几乎同时第一次意识到了友谊而且产生了继续加深这种友谊的要求。他们之间可以说完全平等完全信赖。他们能玩在一块说在一搭而不是其它。他们一个是一个的影子,一个是一个的寄托,他们之间如果有一个是异性,那么他们就完全可能是龟渡王村的梁祝而且会有一个最完美最浪漫的结局。王益民的母亲曾经对王育才的妈妈说过:“他俩要是有一个生来时少带一件行李就好了。”他们俩谁也不明白那行李的真实含义,及至后来知道了其中的意味的时候,连王益民都有点羞了,王育才更是羞得连脖子都红了。

王益民曾经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思索过王育才的羞怯。育才的母亲敦厚朴实并不多见羞怯。他的父亲解放前当过两年保长,解放后自然就成了头儿。王益民对保长大叔解放前一无记忆也一无印象,打有记忆起就只记得保长大叔那张讨好巴结的笑脸。他曾经十分讨厌那张笑脸,小孩子的王益民也能觉察到那笑脸里十有九分都是虚假的强装的,只有那脸上的笑容收敛散尽的时候才现出一分真实来。印象太深了,那令人讨厌的笑脸,这位体格雄壮的中年汉子见到任何人都是柔声细气讨好巴结的口吻和神色,哪怕不是龟渡王的干部而是一位红边烂眼的麻糊婆媳甚至是一个不懂饭香屁臭的小孩,他见了都会堆出一脸笑来,老远就与人打招呼,一天到晚都关心别人的生活起居似的问人家“吃了吗?”那笑容好像孙悟空的金箍棒装在耳朵里随时都能顺手扯出来布满整个眉眼和嘴脸。可是在他们家里,保长大叔对他的妻子儿女却非但不见笑颜,从早到晚从春到冬永远是一副冷冰冰的严厉的脸孔,一家人悄悄默默地做事,悄悄默默地吃饭,悄悄默默地睡觉。很少有什么人到这个终年弥漫着肃穆冷清气氛的小院来串门。孩子们说话声高了,保长大叔就会冷冷地喝斥一声:“张狂啥哩?”孩子们全都惊慌地缩了脖子哑了声息。王益民很不习惯这种压抑的家庭气氛,总是站在王育才家院墙外学几声狗叫或鸡鸣,把育才勾引出来,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暗号不得不时常变幻,防止保长大叔识出破绽来。

记得王育才被他推荐来学校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这个老三届誉满全校的高才生面对几十个刚刚进入戴帽中学班的乡村孩子,竟然比学生紧张十倍,满脸燥红地站在讲台上,两只手不知该放在讲桌上还是该贴紧裤缝,头上的汗粒由小聚大,纷纷滚落下来。他的羞怯和紧张被学校师生们传为笑话,校长不无担心地对王益民说:“王主任,你推荐来的人纵然有一肚子蝴蝶,可飞不出来也是枉然!”王益民信心很足:“没关系,疏通了堵塞喉咙的障碍,蝴蝶自然就飞出来了。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明知他肚子里有蝴蝶,总比那些满肚子稻草甚至连稻草也没吃下多少的人靠得住。”校长再不坚持什么。王育才由紧张到不大紧张再到完全不紧张,他的满腹经纶满肚子的蝴蝶就随心所欲恣意舞蹈,成为小学校戴帽中学班里的权威教师。许多只能教小学而硬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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