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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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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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志华摆过这一笔流水账之后,神情变得严峻了。严峻在这个平素老是开朗乐和的人身上表现出来的时候,混合着尖刻的辛辣口气:

“我干这些蠢事的时候,并不以为蠢啊!我是拚着命,没黑没明地干,只怕落在别人后头,对不起党呢!

“我砸了农民的锅,急急忙忙把他们赶进食堂。食堂的大锅里吃光了,又把他们赶散伙。自己的动机和效果正好相反,然而毫不脸红!我们把农民干部培养起来,干了十几年工作,再把‘漏划地主分子’的帽子给他们扣到头上,实行专政。农民多养了一只鸡,一窝蜂,也是阶级斗争。我们的公粮,说是一定五年不变,谁信?事实是一年两回,三回追加,忠字粮,爱国粮,支援亚非拉的粮……为了这些粮,我亲自带上干部,翻过农民的粮缸和粮柜……

“我们的农民太好了!尽管经过了三番五次的折腾,我干了那么多瞎活,他们骂我,可我修的那个‘丰收渠’,他们却不忘好处,还说我也吃了不少苦,只是惋惜我后来发昏发疯,农民有良心啊……干了这么多伤害农民根本利益的事。我‘梁胆大’算什么‘胆大’啊?是‘梁残暴’!有胆子改正错误,才是真正的‘梁胆大’!”

黄建国惭愧极了,梁志华坦胸掏腹的自白,象镜子一样,照出了自己,那最难于割裂戳透的一层感情的帷幕,终于撕开了……

“于是,我走村串户,问那些被我整过的干部和社员赔礼道歉。实在想不到,有些被我整得死去活来的社员,一见我去,反倒笑了,他们给我说宽心话……我恨不得揍自己。”梁志华动情地说着,脸上的肌肉弹动着,眼角流出泪花来了。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揩揩眼角,笑着说,“中央重新颁布六十条,我觉得给农民还债的时机来到了。这两年,河西变化大些,可比起我对他们所欠的账债,还远远不够。现在,我们社、队两级都有了一些积累,我想今年秋收后,把‘丰收渠’的引水工程干成。这样,二道塬上就成自流灌区了。”

“噢!你们三个人刚才在河滩,是勘察引冰工程呢!”黄建国说,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睛也模糊了。当他躺在泡桐树下的竹躺椅上回味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功劳与苦劳的时候,梁志华却在进行着严峻的自我审判。是什么鬼缠住了他的心而想不到自己也有过“走麦城”呢?是严副书记巧妙地批评说的“我发现你狭隘”吗?岂止狭隘!梁志华在遭到群众批评的困境里时,面对的是人民!是被自己折腾得一贫如洗的人民!而我面对的是自己!问题就在这里。

黄建国站起来,握了握梁志华的手。他是个不善辞令的人,愈激动时,愈少说话。他放开梁志华的手,深沉地说:“老梁啊!你胆大!名副其买!”

梁志华又恢复了嘻嘻哈哈的轻松姿态,挥着又粗又短的胳膊,说:“老兄,你几时过河西来呀?”

“我?”黄建国说,“你等着吧!”

“我去河东之前,把丰收渠的引水工程踩踏好,设计出来,算是对河西人民最后的一个交待。你秋收后组织劳力干就是了。”梁志华畅快地说,“说真话,我现在确实留恋河西。”

“你等着吧!”黄建国重复说,他推起车子,又调过头来,向梁志华招招手,沿着白杨夹道的柏油公路,朝县城飞驰而去。风鼓起他的衣衫,背后传来梁志华哈哈的笑声……



顾不得礼貌,黄建国一把推开县委东院第三号房间的房门。

严副书记架着眼镜,正在批阅什么文件,看见黄建国,略显惊疑。他摘下眼镜,站起身。

黄建国坐下,很恳切地请求:

“老严,让我留下,留在河东吧。”

1980。10。灞桥

早晨

早晨

后院的鸡棚里传来一声雄壮而又宏亮的鸡啼,冯老五醒来了。蒙在木格窗子上的塑料薄膜儿,现出了蒙蒙的亮光,天明了。老五一翻身就溜下炕来,棉袄棉裤整整齐齐穿在身上。为了等待儿子,他昨晚压根儿就不曾解过钮扣。

冯老五走出上房,一边结紧腰里的带子,一边走到小院里。夜里落过一场小雪,瓦沟里坐着一层薄薄的白雪,天已经放晴了,农历正月末尾的一弯残月,挂在东塬顶上。

儿子住的厢房的木门板上,挂着一把铁皮锁子。老五心里一惊,夜黑他去哪儿了?

好事如果和瞎事恰恰遇在一起,就使人特别揪心!冯老五好容易从公社书记那里给退伍归来的儿子求得一个社办工厂的指标,昨天傍晚兴冲冲回到家,老伴却告诉他,后晌开了社员会,儿子被众人选上队长了!

他把老伴推出门,叫她把儿子找回来!

老伴在村里找来找去,前街后巷都找过了,没见儿子的影子。

老五喝罢汤,坐下抽烟,等待。

鸡叫过头遍,不见儿子回来。他实在困得受不住了,和衣躺进被窝里……

天麻麻明,村子里很静,从前街上传来扫帚刷着冰冻的地皮的声音,一下,一下,唰——唰——

春节过完了,队里还没有开工,庄稼人早晨可以尽睡觉哩。现在到哪里去找儿子?敲人家的街门,去问询儿子夜晚的踪迹,会叫人产生多少错觉呢?他顺手捞起长把竹条扫帚,从小院扫起,一直到街门口。他拉开街门的木栓,跨过高高的门坎,准备清扫街道的时候,河滩里一阵叽叽嘎嘎的笑闹声传过来了……

老五拄着扫帚,望着,滩地里一抹白雪,耀得人眼花,他眯起眼睛,聚足了目力,终于看见了大堤的杨柳林丛中,有两三个人影在跃动,叽叽嘎嘎的笑闹声就是从那儿传到村子里来的,他似乎立刻预感到,那里边就有他的儿子。他侧耳静听,终于逮住了儿子一声浑厚的话音,更加证实了预感。

冯老五把扫帚顺着门框立好,就走过门前的场地,下了场塄,走上通河堤的田间土道。

薄薄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嚓嚓嚓的响声。

冯老五走上河堤,却不见一个人影,雨季里护堤人住的瓦房里,飘出一缕缕淡淡的蓝色柴烟。

老五走进小瓦房,房子中间的脚地上,堆积了好大一堆玉米秆的灰烬,没有燃尽的玉米根,闪着火星,冒着青烟。火堆旁的一个石头上,放着半个烤过的玉米面馍馍……

他又审视一下炕头,有一本新订的白纸本子,封皮上写着几个字,他还能认得:“冯家滩三队委员会”。他翻开封皮,第一页上写着什么制度,再一页上,又是什么管理办法,他淡漠地笑笑,把本子扔回到原处。

冯老五从小瓦房旋即出来,走上三号大坝,他吃惊地看见,在二号坝头上,他的儿子——冯豹子,正和两个青年在冰窟窿里掏水洗脸呢。

这就是老伴告诉他的昨天后晌选举出来的三个干部,夸下海口要让三队致富的三个人手!他们洗毕了,相继站起来,其中一个大概发现了老五,给他的儿子——那个只穿着绿黄绒衣的高个子指一指,儿子回头一看,随之就朝父亲站着的石坝走来。

“爸!”儿子站在当面,有点不自然,“你一大早跑来……”

冯老五故意问:“你仨在这儿弄啥?”

“开会。”儿子说,“三队管委会第一次开会。”

“冯家滩村里,还放不下你们三位大干部吗?”冯老五听着儿子认真的口气,不觉有点好笑,挖苦说,“这么秘密呀!”

“这儿安静,没有干扰!”儿子仍然认认真真解释。那两个小伙,站在豹子后面,对着脸,挤眼,噘嘴,做着鬼脸,表示出不买帐的神气。

“豹子,你来,我跟你说句话。”冯老五叫儿子,他想避开那两个碍眼的青年,“干脆回家说。”

“不行!爸!”豹子说,“我要开会哩!”

“开啥会?”

“社员会。”

“开社员会做啥?”

“研究今年的生产、管理和制度。”儿子说,“我仨夜里凑了个计划,想交社员讨论。”

冯老五冷冷地说:“先甭张啰吧!你们选举的干部合不合乎原则?为啥不给支部打招呼?”

“开选举会的时候,你到公社去了,到处找不见,就叫副支书参加了。你不在,副书记就不能当家?”

“等支部研究以后再说。”冯老五说。

“不行,爸爸!我们昨晚研究决定了。”豹子恳求说,“你不能……叫俺们新班子的头一个决议就落空。”

“不行,得支部研究以后再说。”冯老五觉得,在那两个小伙面前,只有抬出支部来,才能压住阵脚。他严厉地对儿子说,“回!我有话说。”

豹子站在原地,两条浓浓的黑眉毛朝鼻梁上头挤,挤起来两道高高的肉梁。他沉默着,不看爸爸,也不看那俩同伴,半天,他猛然转过身,对那俩小伙说:

“你俩回村,打铃!开会!”

冯老五木然了,脸刷的红了,站在对面的儿子,既不尊重支部,又不尊重父亲,狂得没个像样了哇!他气得说不出话,“你……”

那两个小伙得了豹子的命令,早已奔下河堤去了,临走,故意白了老五一眼:看谁厉害!

豹子看了老五一眼,没有理会父亲的情绪变化,又高声喝住了那两个青年:

“二牛,你去打铃,挨家挨户都招呼一下;忍娃,你到饲养室,把会场打扫干净!”

二牛和忍娃又转过身,奔跑着走了。

天亮了,东山顶峰的那一片蛋青色愈来愈透亮,开始现出明亮净洁的白光。群山,河川,南塬和北岭,已经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冯老五在刚才最气人的那一瞬间,早就想甩手走掉!想想,走掉又怎么办呢?他强行忍耐着,到底没有走掉,蹲在石头上,掏出烟包来。

现在,空旷而寂静的河堤上,只有他父子二人了。豹子走到跟前,难为情地说:“爸,你得体谅我,我刚上任,头一个会。”

儿子说得真诚,老五没有看他。

一阵沉默。

冯老五点着了旱烟,看着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知道我昨日到公社做啥去了?”

“知道。”儿子很平静地说,“给我寻出路。”

“既然你知道,为啥还要把队长接到手上?”

“爸,我给你说过,我不想到社办企业去!”儿子说。

我的天!冯老五又气得说不出话。要不是他当着支书,硬在公社书记面前卖老脸,有你豹子参加的工作吗?公社里一年复员回来多少军人,有几个能到社办工厂当工人,他倒不想去!口气多大!眼头多高!老五气得失去理智,冒出一句难听话来:“军队上的军官名声好,你怎么不当啊?”

“你——”儿子愧疚地痛苦地抽搐着。他大概绝对不会想到爸爸会拿这样难听的话来刺激他。而他明明知道,当了七年机枪班的班长,在提干待批中,被一位军官的儿子挤掉了……

“爸!”儿子走到他跟前,流着眼泪,“你不要气我!你知道我为啥要当这个队长吗?”

冯老五转过头,瞅着儿子。

“我为你!”

“为我?”冯老五吃惊了,莫名其妙!

“为你。”儿子肯定说,“你知不知道,社员对你的看法?”

“我当干部二十多年,一没偷,二没抢!谁对我有啥看法?”冯老五理直气壮,“你娃……哼!”

“可是,你起手当干部的时候,大家分的粮食能吃饱,干了二十多年,现在倒吃不饱了!我参军那年,劳值二毛三,去年复员回来,长了七分,三毛!”豹子说。

“那是‘四人帮’捣乱,农业生产受破坏……”

“‘四人帮’垮台三年了,你看邻近的那些队变化多大!可我们队里还是老一套。而今正月已经完了,我看支部里头也没有个啥举动!社员说,咱把三毛钱的劳值挣到何年何月呢?”豹子说。

冯老五沉默了,自打儿子去年秋后复转回来,他为儿子的出路结了一块心病,队里的事,一来想得少,二来看不准。公社里只是一般号召一下,他不敢自作主张呵!谁知道怎么干才对呢?

“爸!社员说你是个好人。”儿子说,“可也对你不抱啥希望。”

不能不承认儿子说的是实话。这一点,冯老五自己早就感觉出来了。

“你到社办厂去,我把你兄弟们安顿好!我下台呀!我早就不想当这空头支书咧!”冯老五说,“我还不是为你们嘛!”

“爸!大官捞大油水,小官捞小油水,你这个农村支书,只能给儿子求得个社办厂的工人!”豹子嘲弄地说,“社员呢?谁为他们想呢?”说到这儿,豹子居然激动了,声音也高了:“咱冯家滩,二十七八的小伙子不下三十,有几个订下媳妇了?为啥?人家谁把闺女给到这里来讨饭呀?”

冯老五觉得儿子说得太扎刺了,说:“你甭吹!农村事情的复杂性,你还没尝过,就说三队,换过十二任队长了,谁上去也搞不好!你先甭张啰!”

“三队的十二任队长,我一个一个都了解过了。”儿子胸有成竹地说,“我们三个昨黑专门研究了十二任队长的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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