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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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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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汉坐下来,现出沉重的神色,把小莉和牛娃的事提出来,问:“你听到了没?”

“听过,我没管它。”豹子淡淡地说。

“你怎能不管!小莉是你的妹子……”

“二爸,要是真有这事,你看咋办?”

“没门儿!”二老汉一口回绝,“我找你,想叫你给牛娃把话挑明。”

“要是小莉一心情愿,你咋办?”

“我不能睁着眼叫她跳崖!”

“这怎能是跳崖呢?”豹子笑着问。

“你说,牛娃哪一样占长?”二爸反问。

“牛娃哪一样又不好?”豹子仍然笑着,公开为他的好友辩护,“没房、没钱,穷!可这些东西都能有呀!”

“咱不嫌人家穷!”二老汉声明。

“其实,叫我说,小莉和牛娃……倒是蛮好的。”豹子沉吟说,“你和二娘都老了。大哥和大嫂在西藏,虽然能给你用钱,可帮不上忙,小莉和牛娃要是结了亲,不离咱村,你俩老人有个头疼脑热,随叫随到,也不显得孤单……”

这样切身处地地想问题,二老汉感觉是实际的,亲切的。可惜,可惜小莉不能嫁给他,全当今年劳值升到一块,明年呢?后年呢?你豹子能当一辈子队长吗?眼下的政策,永远不会变化吗?而小莉一旦嫁给牛娃,就是一辈子的事!他早已给女儿设计下一条生活道路:在临近西安城郊的蔬菜专业队里,给娃寻一个踏实人家。目下,农村姑娘要找在外工作的对象,太难了。他只要给小莉在收入稳定的蔬菜生产队找一家落脚,年下八节,女婿常常送来新鲜的蔬菜,就很好了……

“她日后要是日子过不下去,到我跟前哭哭啼啼,我咋办?”二老汉问。

“我们不是正在努力干吗?”豹子说。

“干归干。世事……艰难!”二老汉笑笑,表示对侄儿雄心大志的欣赏,却也表示出,不一定靠得住,他相信的,是他六十多年经过的世事:“你告诉牛娃,甭胡思乱想。”

二老汉说罢,瞧一眼豹子,侄儿的脸色不大好看,不大好看就不大好看吧。只要给牛娃把话捎到就行了。说罢,转身走出院子来。

街巷里,一溜一伙男女戴着草帽儿,推着小车,说说笑笑,从街巷里汇集到通河滩去的路口。午歇时村巷里和田野上呈现的静谧气氛消失了。吆牛声,打诨笑闹的声浪,呼叫人的粗的或尖的嗓门儿,从村庄到河滩,溶汇在一起。

二老汉走下场塄,朝他的鱼池走去。他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的负担太重了,别人似乎都比他轻松,少事。他心头的这些负担,究竟有没有必要呢?

1982。1灞桥

征服

征服



一弯金钩似的月牙儿,落到西塬背后去了。夜已深,天很黑,田野悄悄静静。使人透不过气来的闷热散开了,夜风吹过,有一丝凉意了。

南葫芦蹲在玉米地里,让半人高的玉米叶遮掩着他的健牛一样强壮的身体,两只手紧紧攥着一柄钢叉,死死盯着那个已经溜进菜园里来的贼。

玉米地里,又沤又热,蚊子在耳边嗡嗡,在脸上叮,在赤臂光膀上咬,他忍耐着,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惊动了那个已经爬到筴沿儿上来的贼。他大气不出,两只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住那个人:溜进菜园以后,绕过西红柿架,蹲在葱地里了,他惊疑不定,瞧瞧两边,就用短把镢头在葱垄上刨起土来。

好!等得狗贼拔下葱来,拿出地去,然后冲过去,抓住手腕,捉贼要捉赃。

狗贼呀狗贼!南葫芦承包了这几亩菜地,有合同压在南恒队长办公桌里呢!葫芦我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摊了多少本,你知道吗?葱长起来了,还没等得上市,你倒是眼尖手快,今晚偷了葱,赶天明用自行车带到城里农副市场卖了,票子装进腰里,吃香喝辣多美!我呢?到年底跟队里算账,只有按合同赔偿,婆娘娃吃啥穿啥呢?

把狗贼一叉戳倒!拉到队长南恒面前,赔!不光赔今黑偷下的,凡是菜园往日丢了的葱、西红柿,全得由你赔!

南葫芦渐渐看分明了,那是南红卫。高中毕业生,把书念到狗肚里去了。你在南村扯旗造反,整人家南恒他二爸,给老汉头上糊高帽帽,胸膛上挂白牌牌……南恒今年当了队长,有你好受的,等着!

你那年造反当了革委头儿,把南村弄得鸡犬不宁。我葫芦养了两窝蜂,你说蜂儿酿的是资本主义毒水,一把火,把蜂烧咧!我在自留地种了二分葱,你给我把葱秧儿拔咧!你满嘴革命名词,黑夜却做贼!好,今日犯到我的手里了!

南葫芦蹲在玉米地里,愈想,气聚得愈足,浑身像打足了气的车胎,憋得紧绷绷的,两只手把钢叉的木柄攥出了水。狗贼拔下一堆葱,抱起一捆,猫着腰,往菜园外头转移了。

南葫芦也猫下腰,从玉米地里溜出来,跨过土路,贴着梯田的塄坎,从背后包抄过去,轻手轻脚,突然出现在南红卫面前,举起了钢叉。

南红卫起初一惊,看看已经无可挽回,反而镇静下来。他把葱捆扔到地上,既没有逃跑,也没有厮打,一句不吭,站在那里,摆出一副随便咋办的架势。

南葫芦把钢叉收回,“噌”地一声,扎进脚下的土路上,喝斥说:“走!见队长!”

南红卫没有求饶,仍然一句话不说,拍拍手上的土,照直走了。

南葫芦从地上拔起钢叉,等得南红卫走出三四步远了,握着钢叉,跟在后面。要紧防那小子突然转过身来,打你个措手不及!这是个吃生米的家伙,不可不防。



倒霉透咧!南红卫走着,对他偷葱的行为没有一点悔恨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太大意了。虽然事先探察到庵棚里没人,以为葫芦晚上办什么事去了,却没料到这家伙躲在暗处。丢人是丢定了!罚款就罚吧!南恒队长是他的对头,甭梦想他宽大吧!南葫芦更不用说了,在他任南村革委头儿的时光,烧了葫芦的蜂箱,拔了葫芦的葱秧,完全可以想见葫芦心里怎样恨着他。随你杀,随你剐,走到这一步了。

齐腰高的玉米,把肥大的叶子伸到田问小路上来,碰着裸露的胳膊,痒痒的。稠密的星星,像无数双眼睛,闪着眨着,讥笑着已经落入不光彩的境地的角色。

自流灌渠里淌着悠悠的清水,他蹲下来,洗灌一下刨土拔葱时沾在双手上的泥土和葱汁的臭味。洗了手,抹了脸,撩起汗衫的下襟擦了水珠,站起来,绕过杂草丛生的水渠,走吧!就是那么回事了,看你南恒怎么揉搓我吧。

“文革”中,他整了南恒的二爸,属实。那又怎么样呢?南恒的二爸,在“四清”运动中,把我南红卫的老子整得还不惨吗?退钱,退粮,扫地出门!那年正好他高中毕业,考大学分数够了,政审通不过:“其父系四不清下台干部”!

说“文革”是浩劫也罢,灾难也罢,南红卫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心里松泛了!本来就是为出气、报仇,明打明就敢这么说!

南恒上台了,这意味着什么,还用问吗?南红卫的警惕性早已提高到头发梢上啰!来吧,给你二爸报仇,给我耍狠心,穿小鞋,我等着!

万万想不到,南恒走进他家院子了。在猪圈旁边,南村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后代,面对着面了。

“你来干啥?”硬梆梆地问话。

“想和你扯扯。”软绵绵地回答。

“没空儿!”南红卫更硬了。

“啥时候有空呢?”南恒更耐心了。

“少来这一套!”南红卫瞪起眼,“我是软的硬的全不吃!”

南恒红着脸,为难地走出去了。

在村口,俩人又碰见了,南红卫扬起头,目不斜视,跨大了步子。

“红卫,我给你说件事。”

南红卫收住匆匆的脚步,又要耍什么花招?

“队委会昨黑开会,想把你抽出来,给队里搞副业……”

收买!南红卫心里立时反应出这样的看法。把我拉到你的伞下面,给你跑腿儿,我才不跟你跑龙套哩!他一口回绝:“咱干不了。”

“你再想想……”

“没啥好想的。”南红卫打断他,话里带上刺儿了,“咱……向来不会弯弯绕。”说罢,扬长而去。

大约到此为止了,南恒该把真手段使出来咧!南红卫更警惕了。想不到,南恒又一次走进他家的门楼来。

“联办小学要咱队出一名民办教师,队上决定让你去。你是老高中生。”

这是好事,别人争都争不来的好差使,工分照记,每月还有十来块钱的津贴,不淋雨,也不晒太阳。这样好的事,能轮到我南红卫头上吗?想干什么啊?

父亲睁着惊疑的眼睛,似乎有点动摇了。

母亲已经浮出一脸巴结的笑容,看着这位给家庭带来福音的人。

全是见识短浅!他横了父母一眼,干脆地说:“我不去!”

“你们全家再商量商量。”

“不用。我的事,我拿主意。”南红卫说,好执拗,“想把我赶出南村,给你拔了眼中钉?”

“这……”南恒笑不出来了,生气地回转身,“记住你这话,红卫,日久见人心!”

南红卫走着,快到村口了。他是从来不吃后悔药的硬汉子,可是在此刻,这些往事却如此顽固地从脑海里浮游起来,像漂在水里的气球,怎么按也压不下去。

不管真心也罢,假意也罢,现在南恒可以说他做到“仁至义尽”了!南恒也不是平地里卧的角色,那家伙为了收借款,跳上他堂哥的瓦房去揭瓦,逼得堂哥服服贴贴交了钱,也是睁眼不认六亲的家伙!对他南红卫还有什么可客气的呢?可是,南红卫一不想爬上,二不想出去工作,反正是个农民,顾那么多脸皮做啥!罚款加检讨,还能怎么样呢?

走过街巷,人都睡完了,这家那家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沉重的鼾声。走到南恒家门口了,南红卫收住脚。

南葫芦走上前,砸得街门板上的铁环叮噹叮噹地响,同时就扯起嗓子叫喊起来。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南恒惊醒了。他披上布衫,出来开门。

他拉开街门的门闩,门外的街道上影影绰绰站着两个人。他忘记了戴眼镜,看不清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来砸门,就问:“啥事?”

“光彩事!”是葫芦的得意的调门。他说得细致,绘声绘色,带着情绪。其实南恒只听一句就明白了:他偷了他承包的大葱。

黑暗中,南恒看不见南红卫的脸色变化。那么盛气凌人的南红卫啊,堂堂的高中毕业生,能说会道,十二张嘴也辩不倒的南村文化最高的农民,现在做下最丢人败兴的事了。站在那里,把脸摆到另一边,一句话不说,一任南葫芦这个粗莽大汉连挖带损。

——哈呀!听说山西那位大哥从国务院回家了,副总理的位置空着哩,等咱南村的劳模去坐哩!这是他在街道里高声大气给新任队长南恒撂的难听话。

——南村出了真龙天子了,等着过好日子吧!他在地里劳动时,和他们那一派人撇腔,哈哈大笑,给南恒难看。

现在,那张能言善辩的嘴张不开了,人总是无法抵抗不光彩的行为所产生的心理上的压力。他站在一边,头扭到另一个方向,身子也斜歪着,一只脚在地上弹着,似乎是一副不失威风的派势。在南恒看来,那不过是硬撑面皮罢了。

“菜园的菜,丢得我受不了咧!你还批评我责任心不强!”南葫芦四十几岁的壮年人的粗喉咙大嗓门,吵着,“我辛辛苦苦种下菜,他偷去卖钱,到头来我给队里按合同赔款……良心叫狗吃啦!”

葫芦年初承包了菜园,夏葱长得不错。夏季里,葱在市场上是短缺货,价钱很好。葫芦这一卦是卜灵了。他透露过,用这一笔超产款要办他早都梦想着的事哩!儿子该订媳妇了,盖屋要备木料砖瓦了。蔬菜不比庄稼,黄瓜、西红柿这些口费东西,总免不了丢失,害得他一家几口,白天黑夜在菜园轮流看守。现在他抓住人质了,够多解气啊!他站在南恒当面,等他一斧头两开交。

“哈呀!葫芦叔——”南恒习惯地用食指顶顶鼻头,似乎那儿有什么不舒服的东西,其实什么也没有,那大约是他嚼磨木工活儿时养成的习惯动作吧,笑了,“红卫是我派去的……”

“你说啥?”南葫芦打断他的话。

“我派他去拔葱的。”南恒肯定地说。

“你……”南葫芦张着嘴,合不拢了。

“我想试一试,看你到底负责任不负责任。”南恒仍然平静地说,简直跟真的一样。

“噢!这……”南葫芦一下泄了气。

“你没有睡大觉!”南恒表扬南葫芦,“可见联产计酬就是好,人人都关心集体收益啰……”

“嗯……”南葫芦完全泄了气,嗓门也低了,懊丧地转过身,要走了。他又转过身来,“就算是试验我吧,拔下那么大一堆葱,损失谁负责?”

“那当然是我嘛!”南恒说,“我派人去拔的,造成的损失,自然由我赔偿嘛!”

南葫芦又不走了,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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