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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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上卷)-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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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了。几个人七嘴八舌,苦苦相求,无非一个内容:赏光吃饭、看戏。张之洞越听越烦,越听越气。他刷地起身,铁青着脸对着众人说:“我张之洞来山西,是来吃饭看戏的,还是来效力办事的?你们这样喋喋不休,究竟是看得起鄙人,还是看不起鄙人?鄙人为人,从来是说一不二,决不更改。诸位今后若是愿意跟鄙人合作共事,现在就请打道回府,各自勤于国事;若是再留在这里,鄙人就不客气了。”
  

第三章 投石问路(3)
说罢,拂袖离开大堂,弄得这些极有脸面的大人物个个脸上无光,心头沮丧,灰溜溜地退出巡抚衙门。
  二 卫荣光向后任道出山西的弊端
  张之洞每日天未明即起,半夜方睡,中午也不上床休息,实在累得不行了,则闭着眼睛躺在椅背上养一会神。他轮流在衙门里召见山西各级官员,从两司到道府,基本上都见到了。有的详谈一天不够,则留在衙门过夜,第二天再谈。有的谈不到半个时辰,他便挥手打发走了。山西有八十多个县,他不能在短时期里召见所有的县令,准备今后在巡视中再一一晤谈。他没日没夜地查阅近几年来的文书档案。钱粮刑名,过去他一直生疏,现在不得不硬着头皮钻研,不放过每一个细节。他抽空到晋阳书院去拜访山长石立人老先生,与他恳谈了一个下午。又看望了在书院里的莘莘学子。他还专程到太原城外去视察军营,在军营里住了两个晚上,看士兵们操练演习,与他们在一个大锅子里吃饭。他常常打扮成一个普通人的模样,带着大根在太原城里的大街小巷溜达。饿了则随便找一处小饭铺吃饭,渴了则就近到小户人家讨口水喝。趁着吃饭喝水的机会,他询问百姓的日常生活,听取他们对官府的议论。这期间他又打发桑治平到晋北一带去实地查访。近日,桑治平回到太原,将查访所得一五一十地作了汇报。就这样,二十余天下来,张之洞对山西省的官场士林、民情世风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前任巡抚卫荣光本来在交卸印信之后,便应离开山西赴任,但因感染风寒,暂留太原治疗。张之洞家眷未来,巡抚衙门后院依然让卫荣光一家居住,只在前院东厢房拨出几间来供他和桑治平、大根起居。一有空闲,张之洞便去后院走走,看看卫荣光,问一问病情,也随便聊一聊琐事。
  这段时间里,卫荣光眼见张之洞天天如此辛劳,而几乎丝毫不顾及自身,心里感慨良多。他是个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人,由知府做到巡抚,官场里的一切,他都烂熟于心。越到晚年,官做得越大,他的行事越谨慎,胆子越小。年初,山西巡抚曾国荃升任陕甘总督,他也由山东藩司升为山西巡抚。巡抚乃封疆大吏,地方官做到这一步,也算到顶了。苦熬三十年,终于熬到今天,也不辜负此生了。初来太原赴任的卫荣光,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他自思年纪已近花甲,并无特殊的才干,朝中又没有过硬的靠山,今生的最大愿望便是保住头上这颗珊瑚起花红顶子,再过几年平安致仕,这一生就顺顺利利风风光光了,上可告慰列祖列宗,下可表率后世子孙。就这样,卫荣光在山西十个月,面对着百病丛生的现状,他既不思革故除旧,也不想创建布新,他的治晋方略最高目标是保持平稳,不出乱子。对于以名士身份来到山西的张之洞,卫荣光并不抱信任的态度。三十年来,无论是京师中的名士,还是地方上的名士,卫荣光接触的太多了,其中固然不乏名不虚传者,但大多名不副实,有的甚至徒有虚名,百无一用。
  冷眼观察张之洞二十多天后,他发现张之洞与通常的名士还是大有不同。至少,他不赴宴席,不受礼品,天天起早摸黑勤于政事,便难能可贵。翰林出身的卫荣光,从小接受诗书礼义的熏陶,毕竟在内心深处还有一股道义感和责任感。他决定在离太原之前,要把自己所知的山西情况跟张之洞详详细细地谈一谈。近几天来,卫荣光已经基本痊愈,后天就要启程南下了。这天晚上,他来到前院张之洞的房间,向这位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后任告别。卫荣光主动来拜访,这还是第一次,张之洞十分欣喜地接待。寒暄客套一番后,卫荣光开始切入正题。
  “张大人,二十多天来鄙人因生病未能协助您,眼见您天天一早忙到晚,无片刻休息,内心既佩服又深觉不安。”
  张之洞听了这话,心里略觉惊讶。这些天里生病是事实,但刚到太原那几天,他身体好好的,也并没有配合交卸之事。好几次见面,张之洞刚一涉及山西的政务大事,他便含含糊糊的,语焉不详,显然是心存芥蒂。身为前任巡抚,卫荣光的这种态度,颇为难以理解。好在他任晋抚时间不长,插手的事也不多,具体事宜,张之洞尽可从衙门吏目那里获知。有些非要问卫荣光的事,他也不自己去问,而是打发有关人员去请示。两任之间就这样交接,虽有诸多不便,却也没误大事。今夜,卫荣光主动来访,并主动谈起政事,莫非他的态度有些改变?作为前任,即使任期再短,再不管事,他的地位使得他必定比旁人要多掌握一些情况。张之洞是多么迫切地盼望前任跟他坦诚交谈啊!
  张之洞双手端起茶杯递给卫荣光:“卫大人,请喝一口茶,权当我敬的一杯酒!”
  卫荣光忙双手接过,连说:“不敢当,不敢当。”说罢抿了一口。
  “卫大人,您叫我张大人,我的确承受不起,您还是叫我香涛吧!”张之洞诚恳地说,“咸丰癸丑年,您进翰苑时,我张之洞不过是一刚中举的少年,您名副其实是我的老前辈。”
  张之洞此话不是客套。翰林是讲究辈分的。这辈分不以年岁分,而以进翰林院的科别为区分。后一科的翰林例称前一科的为前辈,对早两科以上的人,则要称老前辈。张之洞是同治癸亥科的翰林,比起卫荣光来,足足后了五科,叫卫荣光老前辈是理所当然的。
   。。

第三章 投石问路(4)
卫荣光听了这话心里高兴,嘴上却说:“您现在正是如日中天,我已成老朽,眼看就要日落西山了。”
  “家赖长者,国仗老成,何况卫大人不过五十多岁,朝廷依畀之日还长哩!”探花出身的张之洞不仅奏章诗文作得好,口才也极佳,随随便便的几句话,都可以说得既得体又动听。
  “这些天里,我总想请您多多赐教,见您身体违和,又不敢多打扰,每次都抱憾而返。现在您身体已痊愈,后天就要启程离开太原,我真是依恋不舍。卫大人,您是知道的,我一来年轻,二来又初放外任,没有一点从政经验。我深恐有负太后、皇上重托,又怕不能为三晋百姓办好事,对不起近千万父老乡亲。我每天都有临深履薄之感。卫大人,”张之洞说到这儿,双手捧起卫荣光两只冰冷的手,以极为诚恳的态度说,“无论是有关山西的具体情况,还是如何做一个好的方面之员,在您的面前,我都不过是一个学子而已,请千万不吝赐教!”
  张之洞的态度令卫荣光颇为感动,他用自己的手将张之洞的双手握了一下,表示领了这个后任的情。然后松开手,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后,他缓缓地说:“你的这种心情我是能理解的,我也有这个责任将山西的有关情况对你说说,只是这段时期贱体一直不适,未能如愿,今夜我们好好聊聊吧!”
  “我洗耳恭听。”张之洞把座椅向卫荣光的身边移动了一下,以示自己的诚意。
  “山西这个地方,十多年前,在长毛、捻子作乱的时候,号称完富之地,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先后在湖北、山东做过司道,对这些省比较了解,山西比起湖北等省来,真是糟糕得很。”卫荣光操着带有豫中口音的官腔叙述着。
  张之洞点点头说:“我来到此地尽管时间很短,也已感到压力甚大,正如面对一团乱丝,不知从何理起才好。”
  “香涛贤弟,”张之洞说得那样诚恳,卫荣光不再以“张大人”相称,称呼的改变使张之洞觉得彼此的关系拉近了许多。“你来的时间不久,才看到一团乱丝。时间一久,你就会知道,此地不是一团乱丝,而是一摊烂泥,易于陷进而难于拔出,至于整治,则几乎无望。”
  “几乎无望”这四个字,令张之洞心头一颤。
  “卫大人,您说说山西的问题主要有哪些?”
  “山西的弊病第一在穷困。”卫荣光慢慢地说,“历史上,山西原本是富强之地。战国七雄,有三个国家是从晋国分出去的。直到隋末,太原仍是全国重镇,故有李渊父子起兵反隋,造就了大唐王国。唐朝诗文繁荣,山西文人独领风骚,便是明证。到宋代之后,国家重心南移,明代以后都城定在北京,三晋便逐渐冷落下来。除开外部原因之外,山西的被冷落是因为自己的贫困,而贫困首先又是因为山多地少、土地瘠薄的缘故。百姓贫苦,各级衙门税收则少,税收一少,则捐摊就多。这捐摊便成了山西的第二个问题。”
  阳曲县那个老太婆所诉的就是捐摊苦水,桑治平从晋北回来,也说老百姓最恨的就是官府的捐摊。张之洞皱着双眉说:“第一是贫困,第二是捐摊。贫困多半是老天爷造成的,这捐摊则完全是官府所定。我们为何不可以免去捐摊,以苏黎民?”
  “贤弟啊,你有所不知。有的捐摊可免,有的捐摊则是难以免去的呀!”卫荣光叹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张之洞忙从火炉上提起瓦壶,亲手给卫荣光斟满。卫荣光喝了一口,接着说下去。
  “山西有几个大的捐摊,就没有办法免去,因为这是朝廷造成的。比如说,朝廷每年要山西解平铁八万余斤、好铁二十万斤,这二十八万斤铁,包括脚费在内,朝廷只给一万一千余两银子,短缺费用三万九千余两。这一万一千余两银子是乾隆初期定的价,到现在已百年出头了。百年里,哪样东西不是几倍的涨价,可朝廷给山西的铁银却一文未增。山西是穷省,藩库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不摊到各州县又怎么办呢?”
  张之洞在心里沉吟着:看来这的确是一件大事。每年三万九千两银子,对于山西来说,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些年来都是转嫁到老百姓身上去了,让老百姓来承受这笔沉重的负担。户部怎么这样不明事理呢?
  体质仍然虚弱的卫荣光觉得身上有点冷,他将椅子向炉边靠拢。张之洞猛然想起,随身带来的简单行囊中有吴秋衣所送的四株灵芝,便从行囊里拿出来送给卫荣光。
  卫荣光仔细欣赏这四株碗口大闪着黑红色光泽的灵芝,知道的确不是凡品。张之洞执意要把四株都送给他,他再三推托不成,最后只得接受两株。
  “卫大人,您刚才说的铁捐,确实是一项大的捐摊。听说还有一项绢捐,也是民愤极大的。”有这两株灵芝草的效用,张之洞和卫荣光之间的谈话气氛变得更为融洽。
  “是的。嘉庆时期开始,朝廷便每年向山西索贡绸绢一千二百匹。近十多年来,因为百姓生活苦,绸绢卖不起价,织造绸绢的作坊基本上都改了行,山西交不出这多绸绢,户部则规定少交一匹绢,用十两银子来抵,于是每年又多出这项费用。这一万多两银子,也只得向各州县摊去,这便是绢摊。”
  卫荣光的精神比刚进门时强多了,他喝了一口茶后又说了起来:“还有一笔大费用,即每隔三年一次的文武乡试,乡试照例由阳曲县承办。办一届乡试至少要三万两银子,阳曲县如何负担得起,只得由巡抚衙门出面,向全省各州县摊派,平均每年要一万两以上。这是几项大的无法豁免的捐摊,还有其他形形色色、各州县自定的捐摊,加起来有二三十项之多,这些银钱往往都加在百姓头上,百姓怎能负担不重?又怎会不怨声载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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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投石问路(5)
“地里收成这样差,老百姓的银钱从哪里来呢?”张之洞面色忧郁地发问。
  “老百姓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只好不种庄稼而种罂粟。废掉粮食而种毒卉,他们不是不知道如此不好,但种罂粟获利是种庄稼的十倍,这叫做逼良为娼。”卫荣光气愤地把手中的茶杯往茶几上狠狠地一放。
  张之洞似乎突然明白了许多事理。那一天,踏进娘子关后所见到的罂粟苗,曾引起他极大的愤恨。他恨山西的农人,怎么如此昧良心,不道德;他恨山西的州县官吏,怎能如此公然容许小民犯禁违法!原来,“嗜利忘义”的背后有它一言难尽的苦衷!
  接印还没有几天,他就准备下一道命令给各州县:限令三天内全部铲除罂粟苗。桑治平建议他暂缓下令,待把全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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