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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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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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固道:“他很想尽快见你一面,并要我转告你,要你尽可能开阔规模,不要刻意造句,不要因袭前人。好文章贵在精神,贵在自然。就是孟子、韩愈的文章,也不必像它。望你早早独树一帜,自成一家!”
  安石点头称是:“毕竟是文章大家,知道该在什么地方着力。真得好好谢他,也得好好谢你呵!”
  子固笑道:“你我之间还说这个?那话也是对我说的呢!”
  安石想起扬州的事情,想起逢源,便向子固作了介绍,子固也啧啧称叹。
  安石的思绪,这时又转向变法了:“我看到正之的诗,谈到新法,说是‘今古无烦倡革新,谁知新政先新民?诗书孔孟惠风雨,万紫千红总是春。’及至见到逢源,他又主张效法商鞅,厉行法治。子固想过这个问题没有?你怎么看?”
  子固略一思考之后,说道:“这个问题,自然要想。我是主张折中的。”
  “能不能详细说说?”
  “简而言之就是,法不能不变,又不能离经叛道。今古不同,风俗世事各异,执古不化,拒绝因时而变,根本行不通,只能变法从宜。三代至今,变化大得不可胜计,就是明证。但变法又不能离经叛道,离经叛道,必然导致天下大乱。商鞅失败就是一例。不只是商鞅,他前后的苏秦、孙膑、吴起、李斯,乃至各路诸侯及秦始皇等,无不如此。他们并不败在严肃法纪或有所替革,而是败在不重先王之道,随心所欲。天下失去根本,无所适从,不失败才怪!所以呢,法不必尽同,道不可不一。关键是操持适度,纵横自如。”
  安石点头道:“以道为本,以法为枝;法先王之意,求变合于时宜,变后又是不变——以不变应万变。这就是结论。我说的,是不是你的意思?”虽是问话,他的思想较之先前,似乎更明晰、具体了。
  子固很赞同:“这一点,我们想到一块儿了。”
  安石的思想是不会长久停留在一个方向上的,他已经想起了王回。这王回字深父,也是一个倒霉蛋,与安石、子固出身大致相似。他父亲王平一生耿直,官运有限,只做了个侍御史。在金殿上说事,一时激动,得了脑溢血,从金殿上抬到家里就去世了。好的是父亲死时六十多了,王回弟兄几个已经长大成人。大虽大了,学问根底也打得不错,都成了小有名气的文人,但也就这些了,其余一无所有。王回小安石二岁,是在京中赶考时认识的。他旧学根底深厚,尤其长于典章制度的考证、梳理,与安石很投机,后来又介绍给子固了。这会儿想起他来,便问子固:“子固,深父的文章你都看了?觉着怎么样?”
  “不错。”
  “有没有别的感觉?”
  “这我倒没深想。”
  “文章本身没问题,只是觉着他的思路有些孤僻。”
  子固突然想起昨天碰到过深父,赶紧说道:“深父就在京中,我昨天看见他了。”
  “噢,他在京中?”
  “我也是偶然碰上的。原来曾公亮曾学士是他的亲娘舅,他也刚来不久。”
  “既然就在京中,干吗不找他一起谈谈?”
  “走,这就去。”
  都是年轻人,说走也就走了。原来曾公亮是泉州晋江人,王回祖籍是福州候官,只是后来才搬到颍州汝阴,都属福建路,地道同乡。上人亲近,也就做主将曾公亮的妹妹嫁给王平了,后来生了王回、王向几兄弟。曾公亮现为翰林学士,官声文名都还不错。既是亲舅,王回每次进京,当然多半就在他家落脚了。翰林学士虽号称清贵,却贵而不富,公亮更接近清贫了。他租住在东营务街的一条狭巷里,车都进不去,三五间房舍也相当窄小。学士上朝还没有回来,正好留下空当,叫几个年轻人神聊一气。
  深父个儿不高,比较清瘦,衣着不大讲究,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寒暄之后,安石就入了正题:“深父的文章我都读了,学问根底在我之上,尤其是对典章文物制度的熟悉,更是我望尘莫及的。但也有一两处看法略有不同,得同你说道说道。我的看法只代表我,与子固无关。”
  王回笑道:“什么严重话题,要这样郑重其事?”
  一句话提醒了安石,也觉着自己口气太严肃了,不由得也笑道:“你说得对,倒像我是来打擂台似的。话不严重,但很重要。”口气虽轻松多了,可依然有些凝重。他是个认真的人,涉及的又是严肃的话题,再平和,也只能到这个地步了。他问:“你是否对老子、庄子的东西,有些醉心?”
  

大宋遗事 第二十三回(5)
深父有些茫然:“你是指什么?”
  “你自己说的:‘惟其正己而不期于正物,是以使万物之正焉。’想着正己而不想着去正物,使万物自己归正,这是无治人之道,正是老子、庄子的无为而治。期于正己而不期于正物,明哲保身,置天下苍生于不顾,是无义。为人自然不能无义。这是一。再者,所谓物正,也并不是听之任之,放任自流,那样万物是永远不能归之于正的。物正是让万物取正于我,为我所正。为我所正,才能达到天下大治。哪里有什么也不做,就能物归其正,天下大治的?这是神话。周武王说:‘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有一个人敢横行天下,为非作歹,武王都觉得是一种耻辱。孟子说‘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指什么?说的就是武王以一己而匡正天下,而天下也真达到了极治,万民安乐。要是不期于正物,放任自流,早就天下大乱了,哪里还会万物归正,物阜民丰!扬雄说‘先自治而后治人之谓大器’,他是真懂得自治治物的道理的。孟子之后,怕也就是他能不受老、庄之道的影响,而将先圣的有为之学发挥到极致了。”
  深父笑道:“我暂时还没想那么多。”
  “我想也是。其实,老、庄的无为之道,从根子上就错了。道有本末之分。本是万物的源头,万物因它而生;末是川流,万物所以成长。本出于自然,不假人力,所以人对万事万物的生出无能为力;末涉及形器,也就是涉及各种具体事物的成长发展,它是需要人力扶持培养的。出于自然的本源,人既无能为力,当然可以不说、无为,但需要人扶持呵护的具体事物,没人是不行的,绝不能不说、无为。老、庄之学重本轻末,本不假人力,自然无需说、不必为;末呢,也就是那些具体事物,太烦琐屑细,不值得说,不值得为。这样,一切都不值得说,都不必为了。岂知他们从一开始就因为混淆本末而大错特错,结果,弄得只能说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话,空话。他们之所以根本否定礼、乐、刑、政这四种养成形器的必备之术,也同样因为这一点。”
  深父听了安石这一番长篇大论,十分折服,由衷地叹道:“我一向以为吃透了老、庄,还为这得意过不止一回。今天看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安石笑道:“我哪里是要和你比道行!我是真心想你出来,一起为天下苍生做些实事,怕你入了老、庄之道不能自拔,误了前程,误了天下!我的话还没完呢!”
  深父问道:“还有什么?快说。”
  安石道:“你说的大人知命,也是同样的问题。大人也好,达人也好,知命不忧戚于心是对的,但他不能对成败得失无动于衷,毫不关心。要是那样,孔子、孟子也就不会恓恓惶惶四处奔走了。孟子说:‘我四十不动心。’又说:‘何为不豫哉?然而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王庶改之,予日望之。’根本不是不关心穷达,只是不为它愁眉苦脸而已。你说大人知命,只要自己正道直行,能不能达于天下,都是命里注定的,对于穷达根本无所谓,同样入了无为一路,总是为自己退缩不前张目。我真替你担心!”
  子固也是个积极用世的人,自然附和安石,也劝道:“安石的话有道理。你那些想法绕来绕去,都是要绕开人世,难道你真打算就这样隐居一辈子?”
  安石道:“还有一些具体问题,如解不开疙瘩,也会妨碍你入世。比如礼与权。礼要讲,但也要因时因事讲究权变,不能拘执于一端。孟子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而援之以手者,权也。’倘若有礼而无权,也就不足以为圣人了。君子因时达变,不一而足。有时用礼,所以孟子不见诸侯;有时权变:卫灵公夫人南子与人通奸,把持朝政,孔子还是去见了她,就是从权。不通权达变,遇事就可能胶柱鼓瑟,出了世也会一触而退。我这些话未必都对,不过供你参考罢了。见了夷甫,你不妨也问问他的看法?”
  夷甫是字,实际姓常名秩,也是颍州汝阴遁世的名士。他与深父年龄相仿,学问却为深父所折服,两人堪称密友。安石认识夷甫,还是深父介绍的,安石也很敬重他的学识。因为有这一层关系,所以安石最后又搬出了他。
  在安石,也算是苦口婆心了。可人到成熟,思想观念渐趋定型,尤其是著书立说的文人,比一般人更难转型,别人的话再对,也难有效,尤其是难有长效。安石的话深父到底听进去多少,只能看他日后的行事了。
  京城的落寞,幸亏有朋友点缀,才免去了许多烦恼。到他们陆续走了之后,又只有漫长的等待了。朝廷对于吏部办理铨选官员的任选,原有严格的时间规定,只是多半不过一纸空文。直到近冬,安石的任命才最后落实了:不是江阴,而是远在两浙的明州鄞县。京城早已不堪留住,上任又有明文规定的程限,安石一接到任书就安排动身了。张德旺的欠债,是由深父请曾公亮暂时替他打点的。因为深父的关系,安石与公亮已有过多次接触,也深得他的器重。安石对他,也一样相当敬重。
  安石在京中待了半年,朝中的事岂能一点都不闻不问,知道了又岂能一点没有看法?当然不是。可安石在朝中一点关系都没有,小小一个待选县令,人微言轻,想说也没处说去。而且,说了不也白说吗?何况,他还是一个非常自重的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有兴叹而已。还在船上,他就写了一首《读诏书》的诗,最后两句说:“贱术纵工难自献,心忧天下独君王。”他当时的感慨,也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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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二十四回(1)
网开一面请命为民
  书上运判理财当先
  照大宋朝规定,大县除了知县大人,还配有主簿、县尉各一人。主簿管书簿文件、公物出纳,县尉管治安;知县是一县之长,通管全局,凡户口、赋役、钱粮、赈济、诉讼刑狱、上传下达等一切大小事务,无不都由县令一人执掌。有兵政的,还要下马管政,上马管兵。就朝廷而言,县是最底层,县令是朝廷亲民、治民、防民的第一个代理人,国家政治好坏首先就在县治;就个人而言,县治虽小,却五脏俱全,县令又直接代表朝廷与百姓打交道,事事需要亲躬,烦琐尽管烦琐,认真的人却可以无所不知,由知而行又可以无所不能,最是锻炼人的绝好去处。签书判官不过是个文秘,京中的馆职,充其量也只是个高级文秘而已,根本无法与县令相比。不论初衷如何,至少就事理而论,选任县职实在大有眼光。明州是上州,辖有五县,鄞县为望县,五县数它最大,主、客户有小两万,有的是可以腾挪的地方。话虽这么说,鄞县实在太远了,已经远到海边上去了,离京城竟有二千六七百里地。船行由汴、淮入运河抵杭州,还要再转浙东运河经余姚江、慈溪,才到明州治所三江口,由三江口往南才是鄞县治所小溪镇,跨过小半个大宋朝了。
  船到小溪泊下,前任县令及主簿、县尉、当地士绅,早已在码头上迎候。安石前一天在州里报到,州里早差人来县里知会过了。一行人正在寒暄,却见几个人飞一般跑向河边,后边有几个公差模样的人紧追不舍,嘴里不住地嚷道:“抓住他们,抓住他们!”
  小王雱吓得哭了,安石也吃了一惊,几个迎接的人则一脸尴尬。
  县尉上前喝道:“你们怎么回事?惊了新大人的大驾,你们吃罪得起吗?”
  几个差人全站住了,内中一个叉手回道:“回大人,跑的是私盐贩子,我们正抓捕呢!”
  县尉低声喝道:“抓犯人也不长点眼色!悄悄跟到别的地方再动手。”回头又向安石解释:“是几个贩私盐的,大人受惊了!”
  安石掩饰地一笑:“没什么,没什么。”
  这一停滞,逃跑的几个人早上了船,解开缆绳,吱溜着朝河心里划去。差人们站在岸上虽恨得咬牙切齿,也无可奈何了。
  县衙不过两路两厢,中间夹着大小两个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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