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一盏心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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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一盏心灯-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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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内原隔为二,衬着黄色的丝绒,想必是用来放置可以折叠装卸的管乐器。我便将较窄的一侧用来搁笔,又将较宽一侧隔为三部分,中间放一块方形石砚,左侧置水彩、墨及橡皮、小刀等杂物,右侧专摆苏州的杯装颜料。这乐器匣倒像原本为我制造,虽然画具并非专门配置,放进去却正合适,盒盖上的一个夹层,则恰好放调色用的白瓷碟。

于是每到出去教画,或应邀挥毫的时候,我只要拎起那小小的黑匣子,就能上路了。不知情的人,常问我是不是音乐家?厘子里是什么乐器?我则笑说,算是音乐家,只是一种无声的乐器,表现另一种交响诗。

至于打开箱子,铺陈我的法宝时,就更吸引观众了。我总是将箱子面对自己,也就是背对着观众打开,神神秘秘地,如同魔术师般,熟练而轻巧地掏出一件件道具。

橙黄色的藤黄,像是甘薯;杯装的颜料像是中国餐馆的调味料;长长的毛笔像是筷子,还有着一批大大小小的瓷碟。我一边摆,一面幽默他说:好像是要介绍大家怎么吃中国菜!

也就用这开箱亮道具的机会,原本嘈杂的会场,因为注意力的集中而能安静下来。于是拂纸、磨墨,便能够轻松地展示我的笔下功夫,所以我常说:这黑匣于是亮出的第一招,谓之先声夺人!

军毯是我的第二宝,但它不是展示在人前,也非专用来铺盖,而是当我在家作画时,放在桌上,做为纸张的垫底,由于毯毛微微突起,就算纸湿透了,也不至于黏住,更因为下面毛毯的通风,而有快干的作用。

黄色又略带些草绿的军毯,是抗故时期胡宗南手下的一个将领送给我的,那是战利品,一件随着日军渡海,却再也回不去的东西。

毯角有块已经残破的白布,上面以毛笔写着那日本兵的番号和姓名,我常想,它原先的主人,是在弃甲曳兵时将它遣弃了,还是背着它,颓然倒下,成为流亡异国的孤魂,军阀误尽的苍生之一?!

所以我也就一遍又一遍地检视,看上面是否有那侵略者的血渍,或是子弹孔、刺刀眼之类。有时候在桌前兀坐,触及那粗得有些扎人的军毯,和它已经残破的边缘,以及上面的点点墨斑,竟觉得那是一块暗暗黄绿的大地,有着烽火过后无边的苍凉与凋敝。

初到美国几年的重要画作,都是在这块烽火流离的军毯上孕育的,自然地带着一些浪迹异国的情怀。有时候在冰雪的夜晚,暖气不足,它也便成为伴我异乡梦的朋友,只是压在身上,出奇地沉重,使我常常梦见逃难,追兵到了身后,双腿却不听使唤。

“毛毛衣”是我的第三宝,它不是毛衣,而是一件里面带着绒毛的滑雪衣,我喜欢叫它毛毛衣,因为这个名称很孩子气,也很温暖,尤其是在异乡,它有一种母亲的感觉。

毛毛衣不是母亲缝的,而是有一年到合欢山滑雪前,学生特别为我从香港买回来,深紫色的厚呢子面,长领后面用拉链连着一顶帽子,由于专供滑雪之用,所以并不太长,也不很宽松。甚至可以说穿在身上有些被包着的感觉。

在合欢山上,我不觉得毛毛衣有什么好,却在日后的旅途中,一天加深一天地爱上它。尤其是风疾雪密的隆冬,研究所下课之后,常已经是深夜了,我必须沿着一条马路,走上20多分钟去搭巴士。

铲雪车总是一大早出动,所以风雪夜走出校门,已经分不出人行走道与大马路,一片白茫茫地,像是罩上了一大块白被单。

许多人形容雪景是粉饰银妆,我想那多半是在有暖气的室内或车子里,观外面的雪。也可能是在明朗的白日,有着明朗的心情,踏雪玩雪。至于一个初到异乡的学子,喷着白烟,在深沉的夜色、袭面的北风,与不断往鼻孔里钻的密雪中,踏上归途,又不是归途;走回家门,却又不是家门时,那白皑皑,则是一种苍白与无助。

偏偏深夜的巴士特别少,常常等上40分钟,车子才来,我裹在毛毛衣里,低着头,又拉紧帽子边缘的绳带,只露出两只眼睛,静静地站着,想像自己是齐瓦哥医生流放到乌拉山,沁心的寒冷从下面的雪靴和两层毛袜间透了上来,所幸这紧紧包着我的毛毛衣,带给我十足的温暖,仿佛有一双巨臂拥着,又觉得自己是藏在一床厚厚的棉被之中,身外的风雪反而与我无关了。有一次突然被驶近的巴士惊醒,发觉自己的双脚,已经陷在半尺的雪中。而走上车,竟引来满车的目光。直到司机惊奇地问:你难道等车的时候,一动也不动?才知道头顶上也积了五、六寸的雪花。

毛毛衣已经破了袖时,塑胶制的扣子,不知为什么在干洗时消失不见了。军毯在家人来美之后,早换成了柔细的灰色毛呢料子,宽大地铺在八尺的桌面上,不再怕扎了手,或因掉灰而引得我打喷嚏。小小的画匣子,由于学校有我专用的办公室及教室橱柜,又不再接受外面邀请挥毫而很少用得着。

但是匣子还是放在画室一角,上面的锁依然明鉴,里面也一样不少。军毯铺在画柜的底层,上面睡着我异国10年的心血。至于毛毛衣,仍然挂在衣橱里,每次飘雪的天气出门,我去拿厚呢大衣时,总会看到它静静地垂着,胸中便勾起许多往事,便也似乎从它身上,获得一种鼓舞与激励,仿佛共患难的老友重逢;有笑、有泪,有感慨,也有温馨!

中卷(8)

老农玄想

“见缝扎针”,这是母亲常用来形容我经营园子的一句话。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出来的,确实贴切极了!

只因为院子并不算大,想种的东西却多,既有年年增添的树木花果,又有每岁必耕的菜园,自然好比收入有限,孩子却接连出世的父母,不得不精打细算。

譬如一套衣服几个孩子接着穿,我种菜也是如此,算好了小白菜不怕冻,早早地播种。收成之后,再接青江莱。至于初夏青江菜也收成了,则种最持久,而能不断摘食的甘蓝。尤有甚者,是在赶档期的情况下,不等成片的青江菜苗长高,先大把地拔了煮汤,再捡那特别肥壮而体貌不凡的,种在菜田边缘,使它们充分地发展,长成特大号。空出来的地方则可以适时种“下一作”。

当然种菜的“见缝扎针”,如果只有这么简单,也便算不得功夫了,其中最高明的,还是衡量日光的本领。因院子之后既有森林而蔽东方之初日,院子另一侧又有房子,挡住了下午的阳光,这中间不过16oo平方尺的地方,虽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所能享受日光的时间毕竟有限,自然也得像那分配食粮的荒岁,算着饭量地配食。

譬如不需什么阳光的小铃兰、风信子、绣球和野紫罗兰,全种在山茱荑的下面。早春茱荑未绽,阳光直下,正好让它们风风光光地开花,而后则荫蔽着直到暮秋。

还有只要一半阳光的牡丹,则种在院子近林的蔷薇花侧,盛夏时蔷薇的枝条四蔓,正好筛下一半的阳光。

至于最需日光的黄瓜架,则高高立在院角,虽不能得到上午的十足日照,却能承受自午至晚的阳光。瓜田之前种四季豆,最高不过一尺半,不足遮掩瓜架的日光;再前方,隔着田埂种上三排青椒,再接十棵大男孩(BurpeeBigBoyTomato)番茄,都是属于三尺左右的大个儿,凑在一起,既无鹤立鸡群,也不至于有矮子吃亏的不公平。

此外,今年我更发奇想,其实也是穷则变、变则通的困而生智,创造了可以挪动的游牧民族——草莓。把它们一棵棵移种到盆里,再衡情度势地,找那园中最有日照的地方安置,于是田埂上、水泥地上,乃至前院的车库边缘,就都能见到那鲜嫩的果实了。

这妙点子,一方面使草莓获得了足够的阳光,利用了不能种的地方,也避免了草莓贴在地上易腐和招虫子的弊端,高高地悬在花盆边,既是果实,又为点缀。岂不一举而数得?

所以每当我在园中小坐,便觉得自己十分伟大起来,想想一个只有菲薄固定收入的家长,却能把这一“大家子”照顾得个个健康,且得展所长,获得十足的造就,岂不是一种成就吗?

在这耕种的过程中,也确实可以享受做为生命主宰的感觉,那些无知的种子,若不是我撒下去,它们有几棵能萌发成长?至于我种在什么地方,它既没有发言选择的权利,更无未来自行移动的能力,从我种的那一刻,便决定了它的一生。

如果下面有块大石头,而我未察;如果那是最贫的黄土地,或没有阳光的死角,就算这种于是最好的,又如何呢?当别人在阳光中茁壮,展开如盖的青绿、开花、结果的时候,它却可能永远像侏儒一样瑟缩在角落,而后或是在怨骂声中,被拔除。或在一个寒流的夜晚,悄悄地死亡。

这样想来,我就觉得自己更伟大了,因为在桃花开的时候,我会特别去摸摸每一朵花蕊,帮助它们受孕;在紫藤攀爬时,我会帮着它们找正确的途径,将那贴在地面的升高,转进铁丝栏的拉出来,使它们不致在往后的日子,因为环境的阻碍而影响了发展。

至于百合、郁金香,这些球根的花,我更在暮秋时,为它们分家,免得在地下不断繁殖,因为挤在一起,而无法获得足够的营养。

当然施肥更是不可少的,想想这样“见缝扎针”,一作接着一作,一棵连着一棵,如果没有足够的养分供应,怎么可能长得好呢?我的肥料来源从来不虞缺乏,因为一面除草,也就一面积了肥。我在院角总是挖有一个大坑,将那清除的杂草、朽叶全往里倾,倒满了,则盖上土,经常喷水,使草叶快速地分解,如此一坑一坑地替换,自然总有黑褐色的腐殖肥料供应。有时甚至直接将花果种在这些坑上,长得更是茂盛。

每当我把那些肥料洒在田间时,总是嘀嘀咕咕他说:“来!用你兄弟们的尸骨滋养你吧!”

至于将花果种在肥料坑上时,则讲:“在千人家上建立你的凯旋门吧!”

这时,似乎又觉得自己由这园中伟大的家长,一下子变成了有虐待狂的刽子手,青面撩牙地发出阴阴的冷笑。看世间的繁荣与萧条、生育与杀戮、伟大与卑微,全成为自己导演的一出戏,且沾沾自喜……。

母亲的耳机

母亲配了助听器,家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过去总是听见她在厨房用力地关柜门,将锅盆撞击得锵锵震耳;餐桌上每当她放下碗时,大家更极力地忍耐那碗底与玻璃桌面的强力撞击。尤其使人受不了的是她推电锅,如同粉笔滑过滞塞黑板时令人汗毛耸立的锐利音响。

可是,一下子全不见了!甚至她忙碌地在厨房工作,都令人难以觉察,反倒是,当她刚配上助听器,走出医院时,第一句话就是:这里的车子怎么那样吵?

回到家,更是麻烦了!老人家开始抱怨每个人说话的声音太大,又说鹦鹉鬼叫得令她想过去把它掐死,甚至电话铃响和别人打喷嚏,都能把她吓一大跳。

于是过去唯恐铃声不够大,甚至得将无线电话放在她枕边的事情,全做了180度大转变,亲友未进门,更得早早叮嘱:别再对着老人家的耳朵猛喊。

尤其妙的是,她自己的嗓门也突然降下了一大半,过去如洪钟的声音,顿时变成了低语,好像说的都是秘密,她说不敢大声,因为怕炸了自己的耳朵。

跟着老人家便有些得意了起来,笑着警告家里每一员,以后别想再背地里说她坏话,因为连我们关着门讲话,她都可能听得见。指着自己的耳机,老人家说:“我的耳朵比你们强,可大,可小,碰到你们讲悄悄话,只要我把耳机调大声一些,就成了顺风耳!”

老人家果然厉害得有些可怕,走在街上,邻居老太太正跟媳妇聊天,我们年轻人尚且没有听见说什么,老人家却老远地搭上了话,敢情她全听到了,原来是因为过去耳朵不好时,她是半听半猜,日久几乎能从对方嘴唇的移动,来猜想内容,如今听力增进几倍;加上“看”的功夫,自然有了过人之能。

老人更发奇想了,居然要去烫发店,改那20多年未曾变过的发型,原本的巴巴头,换成垂向四周的卷发。原因是助听器虽然是植入耳壳的“隐藏式”,旁人注意,还是看得出来,老人家神气他说:

“要是用头发遮上,回大陆探亲,人家只当我是老少年,听力不让年轻人,多有面子!”

我说:“老小孩!老小孩!人年岁大了,就像小孩儿!您就算梳个马尾巴,我也不管!”

当然助听器也有缺点,就是只戴在右耳,声音即或发生在左边,她也觉得从右边传来,过去大声讲话,她的裸耳还能听见,现在右耳变得敏锐,左耳就完全没有用了。在花园里,只见她一面种菜,一边不断地转头四顾,寻找碉瞅的小鸟和鸣蝉;行在街上,后面有车驶近,老人家总是做成要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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