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马罗神父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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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马罗神父的罪恶-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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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马拴在房前的钩环上,从开着的房门望进去。厨房是泥地,炉床又大又宽,厨房通往石板铺地的院子,院子里放着一捆捆青草,两头大母猪正在用鼻子往草里拱。白色的瓷器在食具柜里闪闪发光。壁炉边上挂着几只大铜盘子,金光闪闪,很有气派。在一只橱门半开的老式小橱里,可以看到一堆堆的白色亚麻织物。房子里又干净又整齐,仿佛随时都在欢迎客人来访。

阿马罗大声拍了拍手。一只鸽子在墙上挂着的笼子里面惊吓得咕咕直叫,一边扑打着翅膀。于是他又大声喊道:“卡尔洛塔太太!”

很快便有一个女人从院子里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只筛子。阿马罗大吃一惊,原来这女人容貌很秀丽,年龄在四十上下,丰满的胸部,宽宽的肩膀,洁白的颈脖,两只大耳环从耳朵上垂下来,一对黑黑的眼睛使他想起了阿梅丽亚的眼睛,在它们不忽闪时,则像胡安内拉太太那双比较沉静的眼睛。

惊愕之下,他不禁喃喃说道:“我想我是弄错了吧。卡尔洛塔太太是住在这儿吗?”

他并没有弄错,她就是卡尔洛塔。但他心想那个可怕的“天使的织布工”一定藏在房子里的某个角落里,于是便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那女人疑惑地看了看他,说道:“不,先生。我跟我丈夫一起住在这儿。”

正在这时候,那丈夫从院子里走了进来。他看上去面目可惜,简直是个侏儒,脑袋缩在肩膀里,上面裹着一块头巾。一张黄脸就像油腻发亮的蜡一样,下巴上长满了乱七八糟卷曲的黑胡子,高高的前额下面没有眉毛,只有两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睛,由于失眠和酗酒而显得疲倦无神。

“先生,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为你效劳,请吩咐好了,”他一边说,一边紧贴在他老婆的裙子旁边。

阿马罗走进厨房,轻声讲了一个他煞费苦心编造出来的故事。他说他的一个亲属不久就要分娩了。做丈夫的不能亲自来找他们谈话,因为他在生病。他希望能有个女人跟他们一起住在家里领孩子,他们说……

“不,别人家里我们是不去的。要送到我们家里来,”侏儒说。他仍然紧贴在他老婆的裙子旁边,一边用他那对可怕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斜视着教士。

“啊,这么说别人给我讲的情况不对了。对不起,他们需要的是有个人住到他们家里去。”

他走出门,慢吞吞地朝他的马走去;接着他停了下来,一边扣上外套的钮扣,一边问道:“不过你们是否在自己家里领养孩子呢?”

“那要看商定的条件怎么样,”跟在他后面的侏儒说。

阿马罗装好靴刺,拉了拉马镫,磨磨蹭蹭的好像还没决定似的。他绕着马转了一圈,然后转过身来问道:“一定要他们把孩子送到这儿来吗?”

侏懦转过身去,跟站在厨房门口的妻子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说道:“我们可以去把他接来。”

阿马罗拍拍马的脖子,头也没抬地说道:“但是如果是在夜里,又是这么冷的天气,孩子要冻死的吧。”

这时夫妻俩异口同声地肯定说,只要裹得好好的,孩子是不会冻着的,而且他们会非常当心。

阿马罗用力刺了一下马,喊了声再见,沿着低洼的公路骑马小跑而去了。

阿梅丽亚现在开始深感惊恐起来。她日夜只想着日益临近的分娩时刻。现在她的痛苦大大超过了最初的几个月:她有过几次头晕目眩,而嘴里有股臭味更似乎败坏了她所有的食物的滋味;戈韦阿医生在观察这些症状时,都是带着一种不满意的神情,严肃地皱着眉头。另外,在晚上,她还受到恶梦的干扰。现在她的恶梦并不是宗教方面的幻觉:这些幻觉在她所有的宗教恐惧得到平息之后马上就停止了。现在她虽然还没有被宣布为圣徒,但她对天主已不太感到害怕。她的恐惧是其他方面的:在梦中她的分娩成了某种可怕的东西:有时候生下来的是一个丑陋的怪物,一半像女人,一半像山羊;有时候生下来的是条毒蛇,像一根长长的缎带,卷成一圈一圈的,一直盘到天花板上;她每次醒来都惶惶不安、紧张异常,匍伏在床上,爬也爬不起来。

但是,尽管感到恐惧,她还是希望能把孩子生下来。一想到她母亲说不定哪一天就出现在里科萨,她便吓得浑身发抖。她母亲已经给她写过信,抱怨大教堂神父让她在维埃拉呆的时间太长了;她还讲到那边的恶劣天气,讲到海边上现在人已走光,变得冷清了。唐娜·玛丽亚已经回去了;对阿梅丽亚说来幸运的是,胡安内拉太太回去时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因此,据戈韦阿医生传来的消息说,她发了支气管炎,倒在床上已经几个礼拜了。利巴尼尼奥曾到里科萨来过,但阿梅丽亚假装发了周期性偏头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没有见到她就失望地走了。

“如果再拖上几个礼拜,整个事情就要被发现了,”她哀声地对阿马罗说。

“耐心一点,孩子,这种事儿是不能硬来的。”

“啊,你害得我好苦呀!”她哭泣着说,“你害得我好苦呀!”

他一声不响,任她抱怨;他现在对她非常温存,非常体贴。他几乎每天上午都来看她,但却避开下午,因为他不愿意碰到费朗院长。

关于乳母的事儿,他让她放心,说他已经跟迪奥妮西亚推荐的那个住在里科萨的女人谈过了。他把那个女人讲得像橡树一样健壮,奶水很多,牙齿像象牙一样白。

“但她住得那么远,我很难常去那儿看我的孩子,”阿梅丽亚呻吟着说。

她生平第一次那么急切地想做母亲。她因为不能亲自做好孩子的衣服而感到失望。她希望给儿子——因为她相信这孩子肯定是个男的!———取名叫卡洛斯。她已经想象他长大成人,做了一名骑兵军官。一想到孩子爬行的模样,她便感到一阵激动……

“啊,如果不是为了怕丢脸,我真想自己把他养大啊!”

“他到了那边会长得很好,”阿马罗说。

但是使她每天感到痛苦,每天流泪的是想到她的孩子将没有一个合法的身分。

一天,她对院长谈起圣母马利亚亲自启示给她的一个美妙计划:这就是马上跟着昂·埃杜瓦多结婚——但他首先必须签署一份文件,正式收养她的卡利尼奥斯①!为了让她的小天使获得一个合法的身分,她甚至愿意嫁给一个普通的工人。她紧紧握住院长的双手,发疯似地苦苦哀求着。她恳求他说服若昂·埃杜瓦多答应做卡利尼奥斯的父亲!她几乎要跪在院长大人——她的朋友和保护人的脚下了。

①卡利尼奥斯:卡洛斯的爱称。

“啊,我亲爱的小姐,别激动,别激动。这也是我的真诚愿望。我们一定这样安排,但要等到以后才行,”好心的院长说,对方这样激动使得他手足无措了。

几天以后,她又发了躁狂症:一天上午,她突然发现,她不能背弃阿马罗,因为他是她的卡利尼奥斯的父亲。她在谈到她对教区神父应尽的妻子般的义务时,说得情真意切,连七十岁的老院长也脸红了。

院长对阿马罗来看她的事儿一无所知,他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

“我亲爱的小姐,你这是在说什么呀?你在说些什么呀?你有点忘乎所以了……真丢脸!我还以为你已经跟那段痴情一刀两断了呢。”

“可他是我孩子的爸爸呀,院长先生,”她说,一边很严肃地看着他。

整整一个礼拜,她都用娇憨的痴情缠着阿马罗,每隔半小时就要提醒他一次,说他是她的卡利尼奥斯的爸爸,这使他感到很厌烦。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我的姑娘,”最后他不耐烦地说。“谢谢你,不过我并不需要夸耀这种荣誉。”

听到这话她哭了,在沙发上把身子蜷作一团。要使她安静下来必须抚摸着哄她很长一段时间才行。她让他搬个小凳子来坐在她身边;她让他像个玩偶似的呆在那儿,凝视着他,轻轻地搔着他剃光的头顶心;她希望他将来给卡利尼奥斯照张小相片,两个人都可以把它戴在脖子上;如果她死了,他一定要带卡利尼奥斯到她坟上去,让他跪下,把小手交叉在一起,让他为妈妈祈祷。然后她又把他拉到她旁边枕头上,拍着他的脸说:“愿天主保佑我和我可怜的小娃娃吧!”

“别响,有人来了!”阿马罗生气地说。

啊,里科萨的那些上午!他认为这些上午是一种不公平的补赎。一进那座房子,他就得先去看望老太太,听她抱怨。然后就是跟阿梅丽亚呆上那么一个钟头,任她用一阵阵的歇斯底里发作来折磨自己——她摊手摊脚地躺在沙发上,肚子大大的,浑身上下像只桶,面孔臃肿,两眼凸出。

一天上午,阿梅丽亚患肌肉痉挛,他搀着她的手臂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拖着脚步走。她穿着原先那件晨衣着上去身躯庞大。突然他们奔向窗口,因为他们听到一匹马得得地沿着公路小跑而来;但阿马罗很快地往回一缩,只留下阿梅丽亚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向外注视着。公路上过去的是若昂·埃杜瓦多。他身穿白色外套,头戴一顶高帽,风度翩翩地骑在一匹栗色母马上;旁边是他的两个小学生,一个骑匹小马,另一个骑头驴子;后面跟着一个穿制服的仆人,脚上套着有巨大靴刺的高统皮靴,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表示礼貌和尊敬的距离。他的号衣对他来说太大了,两边鼓鼓囊囊的,打成一些奇形怪状的褶层;帽子上有一个鲜红的玫瑰花结。她站在那儿,这番豪华的景象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目送着他们,直到那位穿号衣的男仆的背影转过房角消失不见为止。她一句话没说,只走回来坐在沙发上。阿马罗一边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一边带着嘲笑的口吻说:“这个白痴,居然有个穿号衣的仆人做跟班!”

她面孔涨得通红,但并没有回答。阿马罗厌恶地离开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去找唐娜·若塞帕讲述这支无聊的队伍,辱骂那位庄园继承人去了。

“一个被开除了教籍的人带着一个穿号衣的仆人!”虔诚的老太太双手抱着头大声说道。“多丢脸啊,教区神父先生。对现在的贵族来说真是太丢脸了!”

从那天以后,如果教区神父上午不来看她,阿梅丽亚不再哭泣了。她现在只焦急地等待着下午费朗院长的来访。等他一来,她便一把抓住他,让他坐在沙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然后她便像一只小鸟慢慢把捕获物包围起来一样,用迂回战术慢慢把话题引到那个关键的问题上去——他见过若昂·埃杜瓦多了吗?

她想知道埃杜瓦多说了些什么,他是否谈到她,是否看到她站在窗口。她缠住院长问个没完没了,关于庄园继承人家里的房子啦,客厅里的家具摆设啦,一共有多少仆人、多少匹马啦,穿号衣的仆人是否在餐桌旁伺候啦,问题可真不少。

好心的院长见她忘了教区神父,满脑子只有若昂·埃杜瓦多,很是高兴,于是便耐心地满足了她的好奇心;他现在确信自己能够促成这门亲事;她完全不提到阿马罗,有一次院长问她教区神父是否还到里科萨来时,她回答说:“是的,他每天上午来看望教母。我不露面,因为我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像样。”

凡是她不倒在床上的时间,她都呆在窗口,腰部以上弄得很干净、很整齐——从公路上只能看到她身体的这些部位——而腰部以下则邋遢得很,衣服皱得不像样子。她在等候若昂·埃杜瓦多、他的两个学生和仆人;她不时可以高兴地看到他们骑着马走过。那些马就像经过严格的训练一样,步子非常整齐,富有节奏感;特别是看到若昂·埃杜瓦多骑在他那匹价值千金的栗色母马上她更是高兴。当他经过里科萨时,他总是让母马一溜小跑,他平举着马鞭,两腿呈马里阿尔瓦式①,这是庄园继承人教给他的。但最使她着迷的却是那位穿号衣的男仆:她鼻子贴紧窗玻璃,两眼贪婪地盯着他看,直到那位腰弯腿抖、外套衣领一直垂到后颈部的可怜的老人转过公路的拐弯处不见了为止。

①马里阿尔瓦侯爵是十八世纪的一个贵族,他骑马的姿势是两腿完全伸直,身体牢牢地坐在马鞍上。

骑着他的栗色母马跟庄园继承人的两个儿子一起出游,对若昂·埃杜瓦多来说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他每次总从镇上穿过:马蹄踏在石板地上的响声每每使他的心兴奋得直跳。他从药铺老板娘安帕罗的面前走过,从他原先的办事处门前走过,只见努内斯从摆在自边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来朝外看他;他走过拱廊,走过司法处,见处长先生正在阳台上把双筒望远镜对准了特莱斯的家;他唯一感到失望的是,他和他的栗色母马以及庄园继承人的儿子和仆人没法骑马走过戈丁尼奥博士的书房,因为他的书房在房子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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