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也频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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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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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今天的雪下得不小。”

素裳便要他坐到火炉边去,因为当她和他握手的时候,她简直感到他的全身都要冻坏了。

徐大齐又接下说:

“北方只有雪是顶美的了。如同变幻不测的云是南方的特色。”

洵白也只好说:

“是的。徐先生喜欢雪呢,还是南方的云?”

“各有各的好处。我差不多都喜欢。只有灰尘才使人讨厌的。”

“不,”素裳故意地搭讪说:“我觉得灰尘也有它的好处。”因为她不欢喜徐大齐的多谈,她只想和洵白单独在一块的。

徐大齐却做出诧异的样子问: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总有一点缘故。”

“没有。”

徐大齐便笑了起来,他觉得她好象生了气,成心和他捣乱似的。他又接着和洵白谈话下去了。他又轻轻地找上了一个问题,问:

“施先生在北平还有些时候吧?”

洵白烤着火回答:

“不久就要走了。”

“又回到上海去么?”

“预备到欧洲去。”

徐大齐又得了谈话的机会似的接下问:

“到英国?到美国?……”

“想是到美国。”

“很好,”徐大齐称赞似的说:“可以看一看美国的拜金主义。”接着他从这拜金主义说到美国的社会生活,美国的经济状况,美国的外交政策,美国的国际地位,美国和中国的种种关系,似乎他是一个研究美国的各种学者。洵白呢,他对于这一个雄谈的政治家的言论是听得太多了,他怀疑他是有意把那谈话做为空闲的消遣,否则他不能如此地说了又说,象一条缺口的河流,不息的流着水。

最后从第九旅旅部来了电话,这才把徐大齐的谈话打断了,但他站起来却又保留了这个权利:

“好的,回头再谈吧。”

素裳便立刻大声的说:

“我马上就要学日文呢。”

徐大齐走去之后她便问:

“你喜欢和他谈话么?”

“谈谈也很好的,”洵白回答说,并且站起来,离开了壁炉前。“从他的谈话中,可以更知道一些现政治的情形,”接着便微笑的问:“你呢,把拼音学会了没有?”

“教得太少了。”她说:“并且昨天缺了课,我自己非常不愿意。”

徐大齐又进来了,在手指间挟着一枝雪茄烟。素裳便赶紧拿了日文读本,做出就要上课的模样。

“我不扰你。”他接着又向洵白说:“就在这里吃午饭,不要客气。”一面吸着烟,吐着烟丝,走到他的换衣室去了。

这一个书房里,便只剩下两个人了。他们就又非常愉快地谈了起来。一直谈到一点多钟之后,素裳才翻开日文读书,听着洵白教她一些短句。

并且在这一天下午,因为徐大齐和那个任刚旅长出去了,素裳便留住洵白,两个人又同时坐在壁炉前,不间断地说着话。

当洵白回到西城去的时候,在纷纷的雪花中,天色已经薄暮了。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辆洋车,只是静悄悄的现着一片白茫茫的。在一个黑的影子从这雪地上慢慢地隐没之后,素裳还倚着向街的窗台上,沉思着:

“冷啊!”

最后她觉到壁炉中的火要熄去了,便去添了煤,在心里却不住的想:

“我应该把这些情形告诉他……”

一一

雪已经停止了。天气是一个清明的天气。太阳光灿烂地晒到素裳的身上,使她生了春天似的温柔的感觉,似乎连炉火也不必生了。

她坐在她的写字台前,拿着日文读本,练习了几遍之后便丢开了。她不自然的又回想着她昨夜里所做的梦。这个梦已经无须分析了,那是极其显明的,她不能不承认是因为她怀念着洵白的缘故。虽然开始做梦的时间,和洵白回到西城的时候距离并不很远,但是她的怀念是超过这时间的。在洵白的影子刚刚从雪地上远了去,不见了,她便觉得彼此之间的隔绝是很久了,以致她一上床,一睡着,便看见了他,并且在他的两个眸子中闪着她的影子,还把一只手握着她,最后是猛然把她抱着,似乎她的灵魂就在那有力的臂膊中跳跃着而至于溶化了。

在她正沉思于这个梦的浓烈和心动的所在,她忽然听见楼梯上响起又快又重,纷飞的脚步,以及一些尖利的笑声。接着她的房门被推开了,她先看见了夏克英,其次是蔡吟冰,最末了是沈晓芝。这三个朋友的手上都提着一双溜冰鞋,差不多脸上也都现着溜冰的喜色。夏克英跑上去一下就抱着她的肩膀,嘻嘻哈哈的说:

“你看,”她指着沈晓芝的肚子,“有点不同没有?”、

素裳已经看见了她所忽略的那肚子,至少是怀妊三个月的模样。她便向晓芝笑着说:

“怎么样?不听我的话?我不是对你说过,本能的要求终久要达到满足的,你不信。现在你看——到底还同居不同居?”

夏克英和蔡吟冰又重新笑起来了。

沈晓芝便装做坦然的说:

“算是我的失败……不过我还是不想同居。”

“以后呢?”蔡吟冰开玩笑的说:“未必每次吃药?”

“生小孩子,生就是的。”沈晓芝忽然变成勇敢了。

接着夏克英便告诉素裳,说今天北海开化装溜冰大会,她们特来邀她去,并且马上就走。

“你的溜冰鞋呢?”蔡吟冰焦急的说,把眼睛到处去望。

素裳不想去,并且她不愿意溜冰,她所需要的只是一种安静,在这安静中沉思着她的一切。所以她回答:

“你们去好了。”

“为什么你不去?”夏克英诧异的问。

“我要学日文。”

“你从什么时候学起?”沈晓芝也接着惊讶了。

“才学两天,”

蔡吟冰便得意的叫了起来:

“呵,这不是一个重要理由!”

这三个朋友便又同力的邀她,说,如果她不去,她们也不想去了,并且因年纪小些的缘故,还放懒似的把一件大氅硬披到她身上,沈晓芝又将手套给她。蔡吟冰便跑去告诉汽车夫预备开车,这辆汽车又是追随着她的那个任刚旅长送过来的。素裳被迫不过的说。

“好的,陪你们去,小孩子!不过我到三点钟非回来不可的。”

于是她和她们到了北海。

北海的门前已扎着一个彩牌了。数不清的汽车,马车,洋车,挤满了三座门的马路上。一进门,那一片白的,亮晶晶的雪景,真美得使人眩目了。太阳从雪上闪出一点点的,细小的银色的闪光,好象这大地上的一切都装饰着小星点。许多鸟儿高鸣着,各种清脆的声音流荡在澄清的空间。天是蓝到透顶了,似乎没有一种颜色能比它更蓝的。从这些红色屋檐边,积雪的柳枝上,滴下来的雪水的细点,如同珍珠似的在阳光中眩耀着。白色大理石的桥栏上挂着一些红色的灯,在微风中飘摇着。满地上都印着宽底皮鞋和高底皮鞋的脚印。每一个游人的鞋底上都带着一些雪。有一个小孩子天真地把他的脸在雪地上印了一个模型。在假山上,几个小姑娘摊着雪游戏。一切大大小小的游人都现着高兴的脸。这雪景把公园变成热闹了。

素裳和她的朋友们走到漪澜堂,这里的游人更显得拥挤不开了,几乎一眼看过去都只见帽子的。围着石栏边的茶桌已没有一个空位了。大家在看着别人溜冰。那一片空阔的,在夏天开满着荷花的池子上,平平的结着冰,冰上面插着各样各式的小旗子,许多男人和女人就在这红红绿绿的周围中跑着,做出各种溜冰的姿态。其中一个女人跌了一脚的时候,掌声和笑声便哄然了。

“我们下去吧,”夏克英说。

“好的,”沈晓芝和蔡吟冰同意了。

素裳便一个人站在一个石阶上。她看着夏克英虽然还不如沈晓芝懂得溜冰,但是她的胆子最大,她不怕跌死的拼命的溜,溜得又快。又常常突然地打了回旋。沈晓芝却慢慢的溜,把两只长手臂前后分开着,很美地做出象一只糊蝶的姿态。蔡吟冰是刚学的,她穿着溜冰鞋还不很自由,似乎在光溜溜的冰上有点害怕,常常溜了几步便又坐到椅子上,所以当一个男人故意急骤地从她身边一脚溜过去,便把她吓了一跳而几乎跌倒了,夏克英便远远的向她作一个嘲笑的样子。

在这个溜冰场中,自从夏克英参加以后,空气便变样了,一切在休息的男人又开始跑着,而且只追随着她一人,似乎她一人领导着这许多溜冰群众。在她得意地拌倒了一个男人,笑声和掌声便响了许久。最后她休息了,于是这活动着人体的溜冰场上便立刻现出寂寞来,因为许多男人也都擦着汗坐到椅子上了。

素裳看着她得意的笑脸,说:

“你真风头……”

“玩一玩罢了,至多只是我自己快活。”

这时沈晓芝扶着蔡吟冰又跑去,她们用一条花手巾向素裳告别似的飘着。隔了一会夏克英也站起来跑去了。这一次在她又有意地伴倒了两个男人之后,其中的一个在手肘上流出了一些血,这才满足地穿上那高跟黑皮鞋,跑上石阶来。素裳便说:

“这里人太多,我们到五龙亭去,走一会我就要回去了。”

当她们走出漪澜堂,转了一个弯,正要穿过濠濮的时候,夏克英便指着手大声的叫:

“叶平!”

在许多树丛中,叶平已看到她们了,正微笑着走向这边来。于是在素裳眼中,她忽然看见了一个出她意外的,而使她感到无限欣悦的影子,在叶平身旁观着洵白。

叶平走近来便说:

“你们也来溜冰么?”

“你呢?”沈晓芝问。

“我来看你们溜。”

“我们不是溜给你们看的。”夏克英立刻回答。

叶平便接着问她:

“你是化装之后才溜是不是?你装一个西班牙牧人么?”

“我装你。”

“我不值得装。”接着又问沈晓芝:“你呢,你预备装什么呢,装一个三民主义的女同志?”

“怎么,你今天老喜欢开玩笑?”沈晓芝说。

蔡吟冰便告诉他,说:

“我们已经溜过了。”

在叶平和她们谈话之中,素裳便握着洵白的手说了许多话,然后她向她们介绍说:

“施洵白先生!”说着时,好象这几个字很给她感动似的。

于是这些人便一路走了。

当看见那五个亭子时候,素裳便提议说:

“我们分开走好了,一点钟之后在第三个亭子上相会。”

夏克英便首先赞成,因为她单独的走,她至少可以玩一玩男人的。

然而各自分开之后,素裳便走上一个满着积雪的山坡去,在那里,她和洵白见面了。似乎他是有意等着她的。这时她的心感到一种波动的喜悦。她好象在长久的郁闷中吸着流畅的空气。她的手又和他的手相握着,她几乎只想这握手永远都不要放开,永远让她知道他的手心的热。但这握手终于不知为什么而分开了。于是她望着他,她看见他微笑着,看着远处,好象他的眼光有意躲避她的眼光似的。她想到他在暮色中彳亍地走回去的影子,便问:

“昨天雇到车么?”

洵白摇了头说:

“没有。”

“一直走回去?”

“对了。在雪地上走路很有趣味。”

她便接着说:

“还可以使人暖和,是不是?有时在脚步中还可以想到一些事情?”

洵白便看了她一眼,笑着问:

“你以为在雪地上最宜于想起什么事情?”

“爱情吧。”

“在刮风时候呢?”

“想着最苦恼的事。”

“那末你喜欢下雪——普通人对于刮风都感到讨厌的。”

“不,都一样;如果人的心境是一样的。”

这时从山坡下走上了几个大学生,大家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两个,便知趣的走到别处去了,她和他又谈了起来。她差不多把她近来的生活情形完全告诉给他了。又问了他这几天来曾生了什么感想。他回答的是:

“我想我就要离开北平了。”

这句话在另一面的意思上使她有点感到不满了。她觉得他好象都不关心她。她认为如果他曾观察到——至少感觉到她的言语和举动上,那末他一定会看出——至少是猜出她的心是怎样的倾向。未必她近来的一切,他一一都忽略过去么?但她又自信地承认他并不这样的冷淡。无论如何,在他的种种上,至少在他的眼睛和微笑中,他曾给了她好些——好些说不出的意义。想到他每次回到西城去都带点留恋的样子,她感到幸福似的便向他问:

“什么时候离开呢?明天么,或者后天?”

“说不定,”洵白低了头说。

“未必连自己的行期都不知道?”接着她又故意的问:“有什么事情还没有办妥么?”

洵白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她,眼光充满着喜悦的。

“有点事情。”他回答说:“不过这一种事情还不知怎样。”

“什么事情呢?可不可对人说?”

“当然可以。”

“对我说呢?”

洵白又望着她,眼睛不动的望,望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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