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也频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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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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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一下头,又撅一下嘴;便也低声地问我:“你呢?”

“我也不。”

不久,我们都到大天井里,吃水果,月饼,喝葡萄酒,并赏月去了。

母亲伴着我们这一群小孩子玩着,猜谜的猜谜。唱歌的唱歌;其中只有蓉弟最贪吃,而且喝了三四杯酒,脸儿通红了,眼睛呆呆地看人,一忽儿他便醉了,哭着。

“醉得好!”我和蒂表妹同样的快乐着。

这样的到露水很浓重的时候,母亲才打发我们睡去。因为,我的身体虚弱,虽是年纪已到十岁了,却还常常尿床,所以我的乳妈(其实早就没有吃她的乳了)固执的不要我和蒂表妹在客厅里睡,把我拖到她的房子里去了。

“老狗子!”我恨恨地骂我的乳妈。

“好好地睡吧。不久天就会亮了,再玩去。”

“可恶的老狗子”我想着,便朦胧了。

第二天我醒来后,跑至客厅里一看,蒂表妹和其他的表姊妹表兄弟们通通回家去了。……

真的,自那一年到现在,转瞬般已是十年的时间了,我从没有再过个象那样的中秋节,并且最近这三个中秋节还是在我不知月日的生活里悄悄地渡过去。表兄弟们呢,早就为了人类问的壁垒,隔绝着;表姊中有的已做过母亲了,但表妹们总该有女孩子的吧。惟愿她们不象我这样的已走到秋天的路上!至于那个塔,是否还安放在楼上的木箱里,每年在八月初旬由小弟妹们拿出排在大堂上最高的层级上,也不可知了。送这个塔给我们的外祖母还康健着么?故乡的一切却真是值得眷念的事!

 父亲

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做过七周的生日。我非常地可怜我的父亲。

他整日的低低地叹息,皱着眉头,一个人悄悄地在房子里背着手儿走来走去:看他的样子,是希奇极了,我暗暗地怀疑和不安着。因了胆小的缘故,又不敢去问;只就我的揣测,我断定他这种变态是自那一个夜深时起的,那夜的情形是这样:当我张开了朦胧的睡眼,我便听到从堂屋的正房里送来又坚实又洪亮的响动,和玻璃或磁器打碎的声音,其间还错杂着父亲的叹息和婶婶——我的后母——的带着吵骂的哭泣。这时,我很害怕,紧紧地拉住乳妈的手腕,低声地问道:

“他们做什么呀?”

“没有事。”她回答,“你乖乖地睡吧!”便轻轻地拍几下我的肩背。

啼哩哗啦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你听!”于是我又挨近她,说:“大约是那个花瓶摔破了吧?”

“别多话!”她又拍着我。“还不好生的睡去么?明天还得上学哩。”于是她自己便装做睡样,故意的大声地打起呼吸。

“爸爸又生气了!这都是婶婶的不是:她坏透了,我不喜欢她!”这样想着,不久,我也睡着了。

第二天,从学校里回来,我见到父亲,他的脸色便很晦涩,勉强的向我笑着,也是苦恼的样子了。从此后,父亲便没有快乐过,他是衙门也不到了,公文也不批阅了,宾客也不接见了,整日夜只是吸烟,叹息,和悄悄地在书房里背着手儿走来走去。并且,他看见我走到他怀里去,情形也异样了:平常他是很温柔地抚摩我,很慈蔼地和我闲谈;现在只是用力的把我抱了一下,吻了一口,便很凄凉很伤心地说:“到乳妈那里去吧,爸爸要做事哩。”他的脸色显现着惨淡,眼里也闪起泪光了。

父亲这样突然的变态,虽然他自己不愿告诉人,也不喜欢人去问他的究竟,可是许多人都知道了,并且替他不安,忧虑,至于大家私下议论着,想着种种补救的方法。

叔祖母说:“撵掉她,这样的败坏门风……”

“三弟并不会这个样,”大伯父接上说:“只要她肯改过,就算完事了。”

“老三真不幸,”二姑妈也叹息着。“美康的娘多贤德,偏偏又短寿了。!”

诸如此类的论调,太多了,但每个人都认为他自己所说的话是对的,是补救我父亲变态的惟一妙法,因此,经了好多次的讨论,其结果,依样是大家带着不经意的愤怒,讥消,谩骂,叹息,和充满着感慨地各走各的路,散开了。

其实,真切的为我的父亲抱着不安和忧虑的,却是默默无言的我的乳妈。她一见到我放下书本,丢下皮球,和不玩各种玩具的时候,便诚恳地对我说:

“美康!你去看一看爸爸罗。”

到我从父亲的书房回来,她迎着我,开头便问:

“美康!爸爸在做什么哩!”带着欢欣的希望的意思。

“在吸烟。”我回答。

“还有什么?”她又问。

我想了一想,说:“他亲我一下嘴。”

于是她静默了,在沉思里叹息道:

“要是太太在世,就不会这个样了!”

乳妈虽说是非常的忧虑,牵挂,觉得我父亲所处的境遇太不幸;然而她从不曾直接地去劝解过,慰问过,只是在有时为我的事情去请示,才乘了这一个说话的机会,隐隐约约地说:

“老爷该保重些,少爷现在还小哩!”

听了这一句话,我父亲确乎感动极了;虽然他还保持他的安静和尊严,在惨然的形色里用平常的声口说:

“你好生地照顾少爷去吧。”

象这样抑制着痛苦的消极着,父亲的脸容便慢慢地益见憔悴了。

自从这个事情发生,大约只过了五天吧,这一个晚上,在堂屋里的保险灯还不曾燃着时候,我的婶婶便从正房里出来,打扮得标标致致地,拿了一个提箱,一面大声地喊道:

“春菊!你打发张来贵叫轿子去!”

父亲听见了,便从书房里走出来。

“春菊!……”婶婶还自喊着。

“你要轿子到那里去呢?”父亲问。

“你管我!?”婶婶的脸上满着怒气。

“象这样真不成体统!”

“糟踏人,这是成体统的人做的事么?”婶婶用尖利的声音反问。

“你给那个糟踏呢?”

“守活寡,算不得给你糟踏么?”

“那个叫你——”

“那个叫我偷人么?”婶婶打断父亲的话,凶凶地接着说:“哼!偷人!你拿到证据么?捉奸在床上,你是这样么?”

“够了够了!”父亲低下头去,现出无限的感触和羞惭。

然而婶婶却嘤嘤地哭了起来,耸着肩膀,大踏步地走进正房了。接着,玻璃和磁器的打碎声音,便啼哩哗啦地响了起来。

“唉……”父亲低低地叹息着,垂着头,无力地走回书房去。

这时候,叔祖母,大伯父和大伯娘,以及常住在我家里的二姑妈,因为五姑妈生了一个小表弟,都到李家贺喜去了。所剩的,只有几个当差,丫头和老妈子,以及我和我的乳妈。他们和她们都为了一种身份的悬殊,自认做卑贱和无用吧,都一个一个的躲避去了。我的乳妈,她却极端的愤怒着,看她的牙齿上下的磨擦,可知道她正在要抢白或痛打我的婶婶一番,那样替我的父亲抱着不平了;但她终究是个仆人,并且还充分的带着这仆人阶级的观念,依样胆小,懦怯,不敢坦然实行,只是悄悄地站在西厢房门后,张大着眼睛,远远的切恨罢了。至于我,虽然也曾觉得婶婶的无耻,悍泼,坏得象吃过我的蟋蟀的那只黑鼠一样,和同时觉得父亲的可怜,却也因为了年纪小,没有力量,并且也不知怎样的动作和表现的缘故,只是惊骇地紧紧的挨着乳妈,低低声地问:

“爸爸怎么咧?”

“婶婶坏透了!”以及这样说。

可是乳妈不回答,她老是痴呆呆地望着外面,一直到父亲走回书房去,才转过脸来,视一下我,又温柔又诚恳地说:

“去看爸爸去!爸爸要是在叹气,你就唱歌给他听。记得么?你就唱歌给他听。月亮姊姊!”

我也念着父亲,一听了乳妈这样说,便很快地跑去了。

“爸爸!”到了书房门口,我喊。

父亲似乎不曾听见,他还在一声一声的叹着气。

“爸爸!爸爸!”于是我又连着喊,并且大声了。

“你来做什么呢?父亲一面开起门,一面问,“你今天是算学课么?”他的叹气已停止了。

“是的;爸爸!”我回答,便走了进去。

父亲转过身,坐在书橱旁边的躺椅上,将我抱在他的怀里。他轻轻地抚摩我的头发,摸我的脸,还用他的嘴唇来亲我的嘴。

“痒咧。”我忽然说,因为他的胡须又长长了。

“真的,”他赶紧接上说。“爸爸好几天忘了刮胡子了。”于是,他便将脸颊挨着我,安静而且慈蔼地挨着我。这样的经过了很长久的时候了,他才偏开脸去,微笑地说:

“这不痒么?”

“不痒。”

他微笑了。

但不久,似乎快乐的笑意刚刚到了唇旁,父亲又忽然很愁苦的沉默了。他的疲倦的眼睛呆望着挂在壁上的一张年青女人的像片。从他的脸上,我看出父亲又沉思在既往的恩爱里,想念着无可再得的一种家庭幸福了。

“爸爸!”我害怕父亲这样的沉默,便叫他。

但他的眼睛还盯着壁上。

“爸爸,他又想到妈妈了!”于是我悄悄地想着。

这样,仿佛有很久了,父亲才恍然转过脸来,问我:

“美康!你认得那像片么?”似乎他已忘却常常告诉我的话了。

“是妈妈!”我回答。“妈妈,她前几天还来到我床上哩!”我想起做过的那个梦子。

“妈妈好么?”

“好!”

“你喜欢妈妈不是?”

“喜欢。”我看一下他的脸,接下说:“爸爸,你也喜欢

因为我忽然想到父亲的苦恼,以下的话便咽住了。

但父亲已低了头,摇起腿儿,很伤心地沉默了。

他的眼里便慢慢地闪起了泪光。

“你到乳妈那里去吧,爸爸现在要做事哩。”他终于托故的说。

于是从他的怀里,把我抱下去,同时他自己也站了起来,又开始那种无聊赖的背着手儿走来走去了。

“爸爸又快活了!”我想:却还站在门边,望着他。

“你去吧,”他又要我走。“到乳妈那里去,念一点书……爸爸现在也要睡去了。”

这一夜,也和平常一样,做过了我所习惯的固定的事情,乳妈便把我躺到床上,拍着我,不久我便睡着了。在睡里,我迷糊地看见许许多多象霞彩那样的幻影,以及年青的母亲的微笑,和长满着胡须的父亲的苦恼,叹息,……

“妈妈要来抱我哩!”在梦里我见到母亲向我走来,张开着双臂,我这样暗暗地说。

然而正在欢乐的迷离的时候,忽然奔来了一种异样的纷乱和叫喊,象市场里屠宰牲口似的,于是我惊醒了。

“乳妈!乳妈!”我恍惚的彷徨地喊。

“乳妈在这里!”她赶紧安慰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上。“你乖乖地睡吧,乖乖地睡吧!”

于是我又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起来,乳妈便非常忧戚的向我说:

“美康!昨天不要上学校去了;现在和我看爸爸去吧!”她的声音凄切极了。

到我们走进父亲书房,那里面已纷纷乱乱地塞满着人了。这时候,父亲是直挺挺地躺在木榻上,闭着眼睛,胸部不住地起伏着,嘴旁流着涎沫,脸色又憔悴又惨白,在他的身体的周围流荡着一种熏臭的酒的气味。那张挂在壁上的我母亲的象片,已紧紧地被他的手重重的压在胸前,有些损坏了。

“你丢下我!你怎样的忍心!你丢……”

在许多人忙乱的里面,我常常听见父亲在沉醉中这样又悲伤又凄惨地一声声的喊着

 牧场上

“贼!”

这声音带点喘息,但在寂寥的深夜里,却也够尖厉的了,仿佛从那东边的田(土具)上,直送到我们的天井来……同时还错杂着纷乱的脚步,竹尖刀敲打稻草,和别种家伙示威的响声;跟着,那机灵的不安分的狗儿,便发疯一般的接连着狂吠了。

本来,像这种的骚乱,在人口不过二千的濮村,是非常罕见的。据说,自洪秀全造反以来,大家照旧的因循着原有的习惯,无论是乡绅,财主,商人或农人,以及……总而言之,大大小小的男男女女,吃过了晚饭,在夜色完全占领了空间的时候,便安安静静休息去了。纵使,偶尔有神经兴奋,或不曾结束日间的事,和别的种种,因而不能睡眠的人,那也只得躺在床上,拖长着声音,甚至于隔着板壁或窗子,你一声他一句的交谈着,始终守着他们“夜早眠”的习惯。他们是这样平安和有规则的过着每一夜的。然而,在这时,因为风闻革命党已在武汉起义,黄花冈的七十二烈士便是天上的七十二星宿,并且势如破竹的攻破了南京,江西,以及浙江也危险了,所以处在福建省城附近的濮村,人心也就随着惶恐起来。为了要保守这全村的安宁,便在四周的边界上,土堡上,隘口上,造了几道木栅,匆匆忙忙训练村勇,大家轮流去防守和巡逻。于是,那生满了锈转成黑色的马鞭刀,铁尺,三尖叉……又从床底,门边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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