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也频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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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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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等不要紧,”白华说。

接着他们便告诉她,尤其是珊君说她昨夜一夜没有睡,躺在床上睡不着,恐怖和愤怒地看着东方吐出了白色的影,至于出来了一个灿烂的太阳。那失眠的原因,就是她看见了号外,看见了上海的大屠杀,看见了英国人的无人道的野蛮,看见了民众的血和尸首……

“真惨呵!”她颤声叫了一句。接着她又说,她生平感到第一的可气和可怕的就是那号外的消息。说不定那被杀的学生之中有的是她的同学,她的同乡,她的亲戚,甚至于说不定有她的弟弟。“总之,”她兴奋地——“就是不认识的,也一样,不能不使人发疯的。”显然象一朵玫瑰花的她,变成红色的萱花似的吐着赤热的气焰。

“你们预备怎么样呢?”她未了向白华问:“你应该为那些死者找出代价来,你是革命家!”她热烈地接着说:“我们实在要革命才行……”

这最后的一句话使对面的人吃了一惊。白华不自觉的把眼睛张得圆圆地,定定的看住这位忽然说出“要革命”的女友。她觉得珊君是一个豪绅的小组,以读书为消遣的大学生,沤歌恋爱的诗人,从来只梦想着爱情的美丽和结婚的幸福的,也就是从来不谈政治和社会各种问题的一个不知道忧愁和贫苦的人,忽然象从沙漠上现出一朵花似的,从她的口上响出了“我们实在要革命才行”的声浪——这在她是空前的,值是惊讶的名词。白华一直对她惊讶地望了许久。

“这样望我做什么?”珊君向她问。

“奇怪……”她心里想,一面笑起来了,十分好意地向她笑着。

珊君还在疑惑:“做什么?”

“你怎么也觉得应该要革命才行呢?”白华直率的问。

“怎么不应该觉得呢?”珊君用愤慨的声调回答:除非是傻子,是凉血运动,才觉得我们的同胞可以让别人屠杀!”说了,在她健康的脸颊上,又浮上一种红晕。

白华看着她,忽然跳起来,异样欢乐的握这女友的手,一面握着一面说:

“好极了,珊君!现在正是我们努力于革命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把一切都献给革命的时候。这时候除了革命,我们没有别的。”

珊君也热情的,插口说:

“不错,”她同情地——“我们是要起来革命的——当然,你是已经从事革命了。”

白华便有点被意外的欢喜迷醉着,张开手臂,将珊君紧紧的拥抱了。

“那末,珊君,”她的声音也是疯狂的——“你加入安那其好了!只有安那其的‘新村’才是我们的和平世界。将来的世界一定是属于安那其的。”接着她不等待珊君的回答,又加上一句:“我今天就为你介绍。”于是把怀抱中的珊君松开去,她看见她的脸色鲜红地,仿佛她是被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强抱了许久的样子。

“我是要加入革命团体的。”她舒了一口气,才慢慢的说。

“那加入安那其,没有疑义。”白华坚决地,她的声音包含着许多煽动的成分。

珊群不回答,只迟疑地把眼光向右偏去,落在杨仲平身上。他正在听着她们谈话,一面又在看着一张《京报》。

白华便笑着高声说:

“密史特杨,珊君在问你呀!”

珊君立刻把眼光收回去。

杨仲平放下报纸,说:“我没有意见。”并且说他不愿干涉珊君的行动。

白华便进一步的说:

“密史特杨,你不反对珊君加入安那其么?”

“当然不反对。”

“你自己呢?”白华更进一步的问:“你不和珊君一路加入么?”

“我么——”他找出一个理由来回答,“我对于无政府主义还不了解。”

“问题只在你要不要了解,”白华逼迫的说。

“当然要了解。”

“那末,我这里有许多重要的书籍,你可以拿去看。我相信你不要看好多,你就会对于安那其主义的倾向。”接着她又照例的说了许多安那其的新村计划,如同一个保险公司的广告员向人家兜揽生意似的,完全把乌托邦的幻想再加上一层美丽的形容词的装饰。

“好的,”他回答:“我看了再告诉你,说不定我就要加入——”这最后的一句,他实在有点违心地,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无政府”或者“安那其”这名词,甚至于连现在——在白华热烈地向他宣传的现在,他也没有这样想。

可是白华却以为有几分说动了他,便欢喜地和他握一下手,一面说:

“你以前都没有看过?”

“一本也没有,”他回答。但他立刻想起他曾经看过一本《面包掠取》,不过他只看了十几页便厌烦的丢开了,因为他觉得远不如看王尔德的小说有趣。

于是白华转过脸去问珊君:

“你先加入好不好?”

显然,珊君要和她的爱人取一致的行动,所以她回答说:

“我也等一等——等看了那些书之后……”

这回答出乎白华的意外:她没有想到珊君竟也给她这么一种滑头的拒绝。因此她有点生气。同时又有着比生气更大的失望包围了她,使她一声也不作的默着,坐到床沿上,心里想:“不是战士,这般文学家……”接着她听见一种清脆的声音从珊君的嘴唇上响过来。

“现在,自从上海的惨案传到北京来,我和仲平的思想都有点变动,就是他和我都觉得应该革命才行。”她停顿一下说,“所以,只要是革命团体,我们都要加入。”

白华不作声,只听着。

珊君又要继续的说,可是杨仲平把她的话打断了。他自白似的说:

“我现在是相信艺术改造社会……”这是他的一句真话。因为在那两天以前,他所崇拜的还是普希金、拜伦、王尔德……追随这些老前辈而努力于创造一座美丽的“象牙之塔”的,并且要把他自己深深的关进去,在那里面大量地产生他的小说,诗,戏剧。可是这两天以来,他自己也不很理解地,觉得他需要写一篇带着血腥的作品了。虽然他没有分析这观念的变迁是什么缘故,甚至于他也没有想到他的艺术观是从“为艺术的艺术”而走到“功利主义”,但是他已经觉得——他需要写一些和社会有关系的东西,尤其是他要为五卅的惨案而预备出一种周刊,并且把刊物的名字还叫做《血花》。

他和珊君来到这里,就是为这个《血花周刊》的缘故,因为珊君知道白华会写一些有社会性的小说。杨仲平终于把这目的说出来了。

“你当然加入,”他最后说。

珊君也接着向她劝诱:“白华,你是能够写文章的,尤其是这一类的文章,所以你非加入不可!”

白华对于这事情很冷淡,她还没有染得文学家对于出版刊物的嗜好——也许竟是一种特殊的欲望,如同许多商人想开分店一样。

“不,”所以她回答:“我不加入。”

“为什么?”杨仲平笑着问她。

“恐怕我没有工夫。”

“你很忙么?”珊君问。

“说不定很忙。”白华一瞬也没有忘记她的安那其主义的工作。

“那末你什么时候有工夫,你就什么时候写一点,”杨仲平让步的说。

珊君又要求她答应。她终于回答:

“不过你们可不要靠我写多少。”

杨仲平便欣然地告诉他,说《血花》可以在一个日报的副刊上出版,并且下星期二就出创刊号。于是,五分钟之后,这两个人便夹了一包安那其主义的书籍,和白华握一握手,走了。

白华看着那背影,心里便热烈地想起她的同志——她要到机关里去找他们。

她立刻锁了房门,走了。天色已经薄暮,四处密密地卷来灰色的云,乌黑的老鸦之君在这沉沉的天野里飞着,噪着,马神庙的街上现着急步的走去吃饭的学生。路灯象鬼火似的从远远地,一盏两盏地亮了起来。空气里常常震荡着《北京晚报》和《京报号外》——“第三次号外”的声音。

她一路快步的走,一路热情的想着——

“如果……他们还不在……我就要每一个人给他一个攻击!”

光明在我们的前面 第六部分

这一天,推动北京的民众走上反帝国主义的革命的前途,同时是有计划的具体的领导着这些民众的,那北京的各团体联席会议开成了。从会场里走出来的刘希坚,仿佛是从一座庄严的宫殿里走了出来的样子,思想里还强烈地保留着那会议的严重的意义,以及象一层波涛跟着另一层波涛,重复地荡润着那许多光荣的决议:

——出兵保护租界华人!

——撤退英公使!

——准备全国总示威!

——抵制英日货!

——组织工商学联合会!

——……

这种种,在他的思想里造成一片革命的光辉,仿佛在他的周围,那对于帝国主义的示威的口号,已经开始了——象雷鸣一般的传播到全世界。

当他走到王府井大街的时候,街上的市民一群群地,尤其是在东安市场的门口,聚集得更多的人众,大家象半疯癫的样子,看着刚刚出版的五卅惨案的画报。那报上印着五卅惨案的发生地点,和水门汀上躺着,蜷伏着,爬着,裸着,种种中枪的尸首。其中有好几个人的尸身已经霉烂了,脸肿得非常大,四肢膨胀着。每一个尸身上——胸部,脸部,或者腰部,都现着被枪弹打穿的洞,涌着一团血。这样的画报是从来所没有过的,同时也是从来所没有过的一张难看的,悲惨的,使人愤慨的画

这画报的内容,完全把街上的市民激动起来了,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忽然在人群里忍不住的哭了起来。反抗帝国主义的强盗行为,和同情这些被压迫的同胞的被害,这两种情绪象两道火蛇似的同时在民众的心里燃烧了。的确,谁能够把这样残忍的暴露当做风花雪月的鉴赏呢?没有人!谁都不能把这样的画报当做一幅裸体画的美术品的展览。当然,这不是一幅好看的画呀。而且,简直是一张战报呢。一张被压迫民族——殖民地——无产阶级的开始斗争的战报。因为,那画报里面所包含的严重的伟大的问题,只有用鲜红的血来解决。被压迫民族是不能够从和平里得到解放的,在和平的圈内挣扎,只是加重了压迫的桎梏。面包不是由别人施与的,这是应该用我们自己的力量去获得。所以这一张画报成为一粒火种了,深深的落在每一个看报市民的心中。他们激昂地看着,愤慨地叫骂,互相同情地向不认识的人发着反抗帝国主义的议论。有许多人简直表现了原始的人性:

“他妈的B!一个换一个,复仇!”

还有许多青年的洋车夫,工人,店铺的伙计,仿佛有立刻暴动的样子,大家粗暴的叫着,纷乱着。“打到东交民巷去!”有的人这样喊。

街上的巡警也把他的枪校挂到肩间上,拿一张画报看着,显然他是被那些尸首感动了,不但没有去干涉马路两旁的人众,还参加了这没有秩序的市民的行动。

这种种情形,非常尖锐地映在刘希坚的眼里,他一路都被这可宝贵的情形迷惑着。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的感觉。他的思想又立刻象一只风车,旋转着,没有停止地,在他的心里建立了这一个信念:

“那伟大的示威有立刻实现的可能!”

于是他走过了王府井大街。别的地方也同样的有着许多群众,几个人或者几十个人一团地,在那里看着画报,被画报激动着。

在西长安街的地方,他看见张铁英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同志,向街上的行人散着传单。当他走近她身边的时候,张铁英便微笑地给了他一张。

“谢谢你,”他笑着说。

张铁英没有再理会他。她仍然执行她的职务去了。他看着她勇敢的发传单的样子,尤其是看着她的宽大健硕的背影的活动,不自觉的又想起:

“什么时候看去,她都象是一个足球队的选手似的。”接着便联想着:“可惜她不会踢足球,否则,远东的体育运动,她是有资格去获得锦标的。”

可是这一个无意识的想象,他立刻把它丢开了,只想着张铁英的身世和她的劳苦的工作,觉得这实在是一个不容易得的可佩服的女同志。并且觉得散传单也应该象打枪一样,一粒子弹是应该换一个敌人的,一张传单也应该有一张传单的作用。于是他觉得他手里的传单有分给别外一个人的必要,便给了一个穿灰布大褂的,还说:

“看完给别的人!”

那个人向他很惊讶地望了一下,把传单接受了。

刘希坚便怀着愉快之感的向西单牌楼走去。

“希坚!”忽然有一个人叫他。

立刻,王振伍从人丛中出现了。他跑到他身边来,站着,伸出那一只熊掌的手,紧紧的握着,一面微喘的报告说:

“行了,行了,一般民众的热度都非常高!”

刘希坚向他笑着。他看见王振伍好象跑了几十里的样子,显得很疲劳,而且那汗点,一直从他的旧草帽里流出来,顺着腮边流到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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