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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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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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觉得肚子饿了——从昨天起她还不曾吃过东西呢。她只能拣些野生的植物来充饥;胡乱吃

了一顿之后。她又哭起来,对渺茫的未来充满着愁思。

正在这时,她瞥见一头母羊奔进近旁的一个岩穴里,用不多时,又从岩穴里出来,进入

林子里去了。她站起身来,轻步走进那个山洞。看见里面有两只小羊儿,说不定便是这一天

里刚生下的。她只觉得,世间再没什么象这一对小生命那样美丽可爱了。她分娩没有多久,

还有奶汁,就轻柔地把两只小羊儿抱了起来,拿自己的奶头喂它们,它们一点儿也不犹豫,

就把她当作母羊似的吮起奶来。此后它们也不再分辨是在吃母羊的奶,还是在吃她的奶。在

一座人迹不到的荒岛上,她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伴侣,她跟小羊,以及老羊都混熟了。她自己

也死心塌地在这岛上住了下来,吃的是野菜、喝的是山泉,有时想起了她的丈夫、孩子和过

去种种情景,就痛哭一场。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夫人如今变成了一个野人。

她这样过了几个月的野人生活。有一天,有一艘从比萨来的小帆船,也因为遭了狂风的

袭击,驶到这荒岛的港湾里来,停泊了好几天。

在那船上有一位贵族,叫做居拉度,是马里比纳地方的侯爵,还有他的贤淑、虔诚的夫

人,他们俩朝拜遍了阿普利亚全境的圣地,现在正取海道回家。有一天,因为无聊,居拉度

和他的太太,领着一些仆人上岸去走走,把狗也随带在身边。他们来到离白莉朵拉栖身的山

洞不远的地方,那狗看见有两只小羊儿在那儿吃草,便汹汹地奔去——这两只小羊儿现在已

经长大,可以自个儿出来寻食了,它们看见了猎狗,害怕极了,就逃进了白莉朵拉的岩穴

里。白莉朵拉一看有狗追来,赶忙跳起身来,拿起一根木棍,把狗打退了。居拉度夫妇一路

跟着狗的踪迹走去,这时恰好来到,看见这么一个又瘦又黑、毛发蓬松的妇人,不觉吓了一

跳,可是她骤然看见生人来到,心里更是惊慌。他们依着她的话,把狗呼了回来,就用好言

好语问她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的。她就把自己的身世、苦难的遭遇、细细地说了一遍。

末了还说,荒岛生活虽苦,可是没有了丈夫和儿子,她再也不愿回到人间去了。

居拉度和阿列凯托原是十分熟识的,听了她一番话,不禁滴下同情的眼泪来,尽力劝她

不要那么绝望,不如离了荒岛,由他把她送回老家,或是把她接到他家里去住,象姐妹般看

待她,等有一天否极泰来,再作道理。可是白莉朵拉怎么也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没有法

子,就留下妻子伴她,自己回船去叫人送些食物来,又把妻子的衣服拣了几件送给她穿——

因为她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了;并且要他的妻子尽力劝她跟他们到船上来。那位太太和

白莉朵拉留在一起,先是为她所遭受的磨难哭泣了好一会,等衣服食物送来之后,费尽了唇

舌,才劝得她吃了些东西,换了衣服,可是她说她怎么也不能再回到那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去;到最后才算说服了她,跟着他们一同到伦尼基那去住,而且把一直跟她相处在一起的两

头小羊、一头母羊都带了去。这时母羊已经回来了,对白莉朵拉表示十分亲热,真使旁边的

夫人看了非常诧异。

天气好转之后,白莉朵拉就跟着居拉度夫妇上了船,老羊小羊跟在她后面,也上了船。

船上的人不知道她的姓名(她不肯把自己的身分说出来),就管她叫做“母羊”。他们一帆

顺风,不消几多日子,就进入了马加拉河口,居拉度等在那儿上了岸,来到了他们的城堡

里。她在那里穿着寡妇的衣服,举止谦逊柔顺,象是居拉度夫人身边的一个侍女;同时,她

仍然很爱护她的小羊儿,亲自照料它们。

再说那一帮海盗,在庞扎岛把白莉朵拉所搭的航船劫去之后,便把船上这许多人(只除

了白莉朵拉外)一起押到了热那亚,在那里分了赃,那乳娘和两个孩子,连同其他的东西落

进了一个叫做加斯帕林·道利亚的人手里。他把他们三人领回家去,作为奴仆。那乳娘想起

了主母一个人流落在海岛上,她和两个孩子被掳到他乡,沦为奴隶,悲伤无比,痛哭了好一

阵。她虽然是小户人家出身,可也很有见识,很明事理,知道多哭也没用,幸得她和孩子们

在一起做人家的奴隶,她只能拿这个来安慰自己。她又从当前的处境着想,假使把孩子们的

真姓实名讲了出来,或许会对他们不利。或许有一天,命运有了转机,那么他们就可以恢复

自己的身分和财产。所以她决计不到适当的时候,决不向哪一个说起他们的来历,每逢有人

问起,总说他们是她自己的儿子。她把大孩子吉夫莱改名为贾诺托,又改姓了她自己的姓;

那小的一个,她认为名字可以不必改得。她恳切地讲给吉夫莱听,为什么她要把他的名字改

了,要是他给人认出他是谁的儿子来,那有多么的危险;这些话她不止跟他讲了一遍,而是

跟他讲了好多遍。那孩子原长得聪明伶俐,所以牢记着乳娘的嘱咐,绝不提起他们过去的事

来。

那兄弟两个跟乳娘一起,在加斯帕林家里苦苦度过了好几个寒暑。他们终年穿着破衣破

鞋,朝晚做着笨重的贱役。那哥哥贾诺托已经长大成人,十六岁了。志气很高,不甘长久做

人家的奴才,便离了加斯帕林,搭了一艘去亚历山德利亚的船,漂泊了许多地方,却没有得

到发展的机会。

在离去热那亚的三四年里,他已长成一个英俊高大的青年了。他东漂西泊,唯一可以告

慰的是,以前只道爸爸已经死了,如今却打听得父亲还在,只是给查理王下在牢中。最后,

他流落到了伦尼基那,也是机缘凑巧,投到了居拉度那儿,从此高高兴兴、勤勤恳恳地在他

家里做一名当差。他的母亲就在这个家里安身,经常在主妇的身边,所以偶然也能见到,只

是彼此并不认识——他们母子俩隔绝了那么些时光,容貌已经完全改变了。

居拉度有个女儿,叫做史宾娜,已经出嫁,不幸丈夫早死,做了寡妇,回到娘家来住。

那时史宾娜才只十六岁,正当是青春妙龄,模样儿又长得漂亮,所以不多时就把贾诺托看在

眼里,而贾诺托也看上了她,两人不觉堕入了情网,不久就发生了关系。好几个月来,都没

给人识破,可是愈到后来,他们就愈胆大起来,忘了这原是偷偷摸摸的勾当,而不象以前那

么小心提防了。

有一天,一家人到野外去游乐,那小姐和贾诺托两个故意抢在前面,走进了一座苍郁茂

盛的林子里,等走到林荫深处,他们以为已经把众人远远抛在后面了,便拣一处躺下,拿密

密层层的花草当做褥子,拿周围的树木当做屏风,寻欢作乐起来。他们这样流连了许多时

光,还只道是一会儿工夫;不料突然间,先是那女孩子的娘,接着就是她的爸爸,闯了进

来。那做父亲的亲眼看到他们干出这种事来,不禁勃然大怒,连一句话都没有,就吩咐手下

三个仆从把这一对情人抓起来、紧紧绑住,押回城堡里去。在盛怒之下,他决定把他们双双

处死。

那做母亲的虽然也恨女儿做出这种丑事,认为应该重重地责罚她一顿,但总不忍走到极

端,把女儿处死。当她从丈夫的话里得悉他要怎样处置这一对囚犯时,不禁赶到他跟前来讨

情了。他现在已经上了年纪了,她求他断不可凭一时的忿怒,就把亲生的女儿杀害;也千万

不能叫一个仆人的血玷污了他的手。他尽可以另用一种方法来惩戒他们——就是把他们囚禁

在狱中,叫他们在那儿流着泪,忏悔自己的罪过。居拉度亏得有他那贤德的夫人再三劝谏,

便打消了当初的主意,吩咐把两人分别监禁起来,严密看守着,每天只供给一些薄粥清汤,

让他们半饿不饱,多受些折磨,以后再想法处置他们。他一声吩咐,那一对情人就立即被丢

入狱中。他们终日以泪洗面,半饥不饱,这种种苦楚也是不难想象的了。

贾诺托和史宾娜两个在那凄凉的囚室里挨过了整整一个年头,那一家之主几乎把他们忘

怀了。这时候,恰巧阿拉贡的彼得罗王借纪安·狄·普罗奇达之力,鼓动西西里岛人民起来

反叛查理王,从暴君手里把西西里岛夺回来。居拉度原是个“帝皇党”,听得这消息,十分

高兴。贾诺托在狱里也从狱卒那儿听得了这消息,却不禁放声长叹道:

“唉,真是苦命哪!我在外边漂泊了十四年,没有别的指望,就只望有这么一天,谁知

如今这一天来到了,我的希望却成了泡影!我给关在牢狱里,除了死,今生别想再出去

了。”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那狱卒问,“大皇帝跟大皇帝的事儿怎么会扯到你头上来呢?

你跟西西里又有些什么关系呢?”

贾诺托回答他道:“我一想起我父亲和从前他在西西里的地位,便觉得心痛,我逃出西

西里时还是个孩子,可是我还记得当初曼夫莱王活着的时候,我的父亲是西西里的总督。”

“那么你的老子是谁呢?”狱卒又问。

“我现在可以把我父亲的名字讲出来了,”贾诺托回答道,“我以前一直不敢随意吐

露,唯恐会招来危险,我父亲名叫阿列凯托·卡贝斯,假使他老人家还活着,那么这就是他

的名字。我呢,我的名字并非叫贾诺托,我的真名是吉夫莱。假使有一天我能恢复自由,回

到西西里去,那么不用说得,我可以得到一个重要职位的。”

那个忠于主人的狱卒不再追问,一有机会,就把这些话全都向居拉度报告了。居拉度听

到之后,只装作这回事无足轻重似的,把狱卒打发了,却回过头就去找白莉朵拉,彬彬有礼

地问她阿列凯托是不是有一个儿子叫做吉夫莱。白莉朵拉流着泪回说是的,这就是她长子的

名字,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应该是二十二岁了。

居拉度听得这话,断定贾诺托就是她的儿子了,于是他当即想到他可以做一件一举两得

的事,一方面是行了善事,一方面又可以洗刷他女儿和他家的羞辱——就是说,把阿列凯托

的这个儿子从牢里放出来,把女儿嫁给他。他于是私下把贾诺托召了来,详细查问他身世,

从他回答的话里,显然证明贾诺托就是阿列凯托的儿子吉夫莱。居拉度于是跟他这么说:

“贾诺托,我待你不薄,那你做一个仆人,应该怎样处处都替你东家的名誉利益着想,

才是道理,却不想你反而跟我女儿干下那种勾当,叫我蒙受耻辱,如果换了别人,你做出这

事,早就把你处死了,只是我却始终狠不起心来。现在你既然自称并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

人,父母都是有身分的贵族,那我就不念旧恶,把你释放出来——只要你自个儿愿意——就

可以解脱你的痛苦,恢复你的名誉,同时也保全了我的家声。你跟我的女儿史宾娜有了私情

(这事双方都有错);你知道,她是个寡妇,有一笔很大的嫁妆,她的人品,她的门第,你

都已明白,对于你眼前的境况,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所以,只要你情愿,那么我也同意让她

再不用偷偷摸摸做你的情妇,而是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妻子。你呢,做了我的女婿,就和她住

在我家里,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一年的监禁,虽然使贾诺托肉体受尽了折磨;但是他那高贵的出身给他陶冶成的高尚的

本性,他对于他情人的一片真心,却丝毫没有受到摧残;虽然居拉度此刻对他所说的话,他

正求之不得,也明白自己的生死大权完全操在他手中,可是他还是毫无顾虑,凭着他那光明

磊落的胸怀,侃侃而谈道:

“大人,我绝不是为了看中你的权势,贪图你的钱财,或是为了别的动机,用阴险的手

段来陷害你或是欺骗你。我本来爱你的女儿,现在还是爱她,将来永远爱她,因为她真值得

我的爱慕。要是在世俗的眼光里,我做下了对她不起的事儿,那么我的罪是跟‘青春’手挽

着手、连结在一起的;你要消灭这罪恶,那首先就得消灭人类的青春。要是老年人回想一

下,自己也曾做过青年,犯过错误,再拿他从前的错误跟眼前的错误比较一下,那么他就不

致象你和一般世人那样,把这回事看成罪大恶极了。再说,我虽然冒犯了你,但并非是出于

恶意,而是善意的。你方才的提议,正是我时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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