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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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 音-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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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妈妈问。
  “年底。”舅舅回答,接着他又说,“有事情你就跟我联络。我一旦安顿好了,就打电话给你。”
  “你自己当心。”妈妈轻轻地笑了笑,“那边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不是自己家。”
  “我知道。还有。。。。。。等明年南南毕业了,要是想出来念书,我都可以帮她办。”
  “算了吧,不用你费心。”
  姐姐的高跟鞋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姐姐说:“我来冲茶。”我想她一定是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寻常,说话的调子都不似平时那么理直气壮了,“三婶,这些碗你就放着吧,我待会儿来弄。”——原来这么久,妈妈始终没有去洗那一池子的碗。
  “不用。”妈妈的声音有点累了,“很快就弄好了。你赶紧去看着小家伙。”
  “哦。”姐姐回答得十分心虚,我敢打赌,她刚刚才开始问自己,小家伙到哪里去了。
  舅舅是在第二天清早离开的,其实在前一天的夜晚,龙城还是下了一场暴雨。所以,舅舅是闻着所有的青草香气启程的。可能是因为那场雨,我一夜都没怎么睡好,所以当我听见客厅里有行李箱拖动的声音,就立刻醒了。
  经过外婆房间的时候,我发现外婆也醒着。她站在打开的柜子面前,认真地寻找着什么。
  “外婆。”我叫她的时候,她都没回头看我。她只是把那件过年时候穿的红毛衣仔细地摊开来,手微微颤抖着,一个一个地解开那上面的扣子。
  “外婆,现在是七月。。。。。。”当我看着她一丝不苟地把红毛衣穿在夏天的衬衫外面的时候,终于举得还是要阻止她。
  他看了看我,仿佛我说了一句不可理喻的话。她拉平了衣领,然后凝视着里面那件灰蓝色的衬衫露出来的下摆,似乎在思考到底该拿这两种不协调的颜色怎么办。
  “外婆,你不热么?”
  她终于把衬衫露出来的部分塞了回去,对着镜子,露出满意的神情,然后严肃地回答我:“得去送客人啊。”
  “但是送客人也用不着在夏天穿冬天的衣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了。我只好走过去,慢慢地帮她解开红毛衣的扣子,一边小心翼翼地做这件事,一边在心里蛮自豪地陶醉着——因为我觉得此刻的自己非常有那种很。。。。。。温柔的味道。
  可是外婆非常不捧场,她生气了,恼火地推开了我的手,还很认真地倒退了几步,“你干吗?”她十分珍爱地抚摸着毛衣袖子,“这是我的。”
  然后就转过身,骄傲地走了出去。
  外婆,你真的是舅舅嘴里的那个外婆吗?你真的对舅舅做过那些伤人的,至少是冷漠的事情吗?
  舅舅站在门口,难以置信地看着外婆走了出来。外婆停在了舅舅面前,突然轻轻地拉起了他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跟他说:“有空常来玩。”
  舅舅淡淡地笑了,把自己的手从外婆的双手中挣脱出来,说:“好。下次再来。”
  准备送舅舅去机场的爸爸在一边对舅舅解释着:“她现在就是这样的,我们都习惯了。”外婆一直站在原地,看着爸爸的车走远,然后有整了整她的红毛衣。
  我问她:“外婆,你刚才认出那个是舅舅了,对不对?”
  她不回答。
  只不过,从那天起,外婆的生活多了一样乐趣,就是时不时的,从柜子里拿出她的红毛衣,有滋有味地穿上——我们谁也总结不出来她到底是什么情况下会想起来红毛衣,或者,什么契机。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用不同的语气跟她说过一句话:“外婆,现在是夏天,用不着的。。。。。。”但是这显然没用。外婆似乎把红毛衣当成了一个相熟的故人,想念它了,就一定要和它一起待一会儿,季节温度什么的都是不值一题的小事情。
  就像是做一个游戏。
  算了吧,我真瞧不起这样的自己。郑南音,你为什么要故作镇静地描述外婆和她的红毛衣呢?你真让我替你脸红,你居然还好意思避重就轻地,在你的记忆里面强化舅舅出门时候的青草味道,装得好像那个雨夜里什么都没有发生。郑南音,你是个胆小鬼。
  难道我真的以为,只要我自己若无其事,我就可以安全了么?
  那个雨夜,我偷听完妈妈和舅舅的谈话的晚上之后,外婆穿上她的红毛衣去送舅舅出门之前,那个夜晚,下了很大的雨。我不是被雷声吵得无法入睡,不是的。在我似睡非睡的时候,书桌上电脑的屏幕还在静静地闪着湖泊一样的光。我可以不管它,就随便睡意稚嫩地杀过来的,我通常都是这么做的。但是那晚,我没有。
  我奇怪地清醒了,我爬起来走到了电脑旁边,我满怀着倦怠以为万事具备只欠关机,然后我就热切地扑向我的床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鼠标轻轻地一划,把屏保的那片蓝色划出来一阵涟漪,然后MSN的小窗口就像冰水底的石头那样浮了出来,那个绿色的、张着双臂的小人儿是附着在这石头上的青苔吧,又木纳,又无辜,又顽固。郑南音,你为什么突然坐了下来,为什么突然输入了苏远智的用户名呢?
  我为什么呢?
  我一边嘲笑自己这么做实在不高级,一边凝视着那个天真的小绿人儿欢欣地转圈圈。我跟自己说,郑南音,你很丢脸,如果苏远智对你做同样的事情,你会怎么想?好吧,其实我不知道他的密码,我从来没问过,我们都觉得这一点点隐私还是要留给对方的。这个密码,是有一回,他登录MSN的时候,我不小心在他身后看到的。我真的是不小心看到的,我发誓。。。。。。所以我只模糊地记得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移动的方向,我知道那个密码是六位的,因为我在“密码输入”的那个小方块里面看到了六个星号,这种记忆一定是不准确的对吧?
  但是我为什么记住了呢?
  小绿人儿停止了旋转,我成功了。郑南音,你为什么记得这个密码了呢?
  一个对话框立刻跳了出来,像水珠那样,清脆地一响。我条件反射一般地把电脑按了“静音”,就好像周遭的空气都是注视着我的。无处不在的目光。这个跟苏远智讲话的人,在MSN上的名字叫“懦弱的小勇姐姐”,其实那句话很简单的,只是说:“你来啦。上次你说的那个。。。。。。”是的,我甚至没有看完那句话,我没看完上次苏远智跟她说了什么,就像手指被烫到,把对话框关掉了,然后像毁尸灭迹那样地,点击了“退出”。
  在“懦弱的小勇姐姐”这个名字后面,是一个括号,括号里面,地球人都知道,是她的邮箱地址,真遗憾,我只是扫了一眼,只是那一瞬间,可是也足够把那个邮箱地址的拼音拼出来:端木芳。
  所以,那天夜里的雨声,格外清晰。
  所以,我一大早就像只狂躁的动物那样离开了我的房间,整整一夜,我无数次地凝望着门把手,直到它在我眼里活生生地变成了一件冷硬的凶器。
  舅舅离开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哥哥房间的门。我得跟哥哥聊聊这个,马上,我一分钟也不想等了。
  可是房间里没人。哥哥没有回来。
  他一直没有回来。
  我得找到他。

    Chapter 幕间休息2
    陈宇呈医生02
    
    是的,没有。因为那一天,当他把窗帘扯到一边,他发现女孩把窗子打开了。她身体的一侧依靠着窗帘的瀑布,另一侧,紧紧贴着五层楼的悬崖边,薄如蝉翼的清新空气。她终于想通了,不再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玻璃,也不再希求靠这样的热传递来证明自己的渴望是合理的。她似乎很羞涩,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他把手伸给她,“现在,下来。”
    她的脸颊轻轻地收缩了一下,让她的表情看上去很为伶仃。她似乎是用两侧的牙齿咬了一下舌头两旁,口腔内壁的肌肉。
    “我没有想看什么。”她说,然后她终于补充了一句,“我不敢。”
    “你这么想一点错都没有,可是不行。”他完全没有把她当成是孩子。
    “为什么?”她垂下眼睑,“我又没真的想做——我就是,想想。”
    “可以想,但是,不能行动,比如打开窗户这种事,就不要做,记得提醒自己,想想就好了。一点点举动都不要有。”他专注地看着她,“等你熬过了这段日子,你想起来也会笑话自己。因为怕死,所以想死,这逻辑说不通,你说对不对?”
    她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是被冒犯了。她没有准备好,他居然这么轻松地说出来她本来想方设法回避的字,死。其实,这段重重躲闪的对话本来是他先开的头,是他先使用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指代方式。现在,他突然宣布,游戏规则改变了。
    “我不是因为怕死所以想死。”她语调很恼火,“我就是不想再等了。我想快点知道后来会怎么样。”她笨拙有强硬地解释着。然后,她看了一眼他伸给她的手,将她的整只手覆盖了上来,却只是轻轻抓住了他右手的食指。
    他微笑道:“等我知道了后来会怎么样,我告诉你。”
    她不服气地瞪着他的脸:“神气什么嘛,医生有什么了不起,你总有一天也会死。”
    “那当然,谁都会死。”他抻着她的手臂,但那其实是不必要的,她轻巧地跃下来,让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顷刻间有了种莫名的灵秀。
    “说不定你死得比我还早。”她脸上终于有了一个孩童该有的气急败坏。
    “我死得比你还早,谁给你治病?”
    “别得意太早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语气就像一个动画片里的反派角色,“比比看好了,等我们都死了,到天上去,活得短的那个人请吃饭。”
    后来,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疗,病情得到了控制,她自然是没有死。出院的时候,大家都来恭喜她,但是她板着小脸,一个人轻手轻脚地去敲他办公室的门。她伤心地看着他,委屈地说:“他们告诉我,你给我吃的药,会把我变成一个男孩子。”
    “胡说八道。谁跟你说的?”他无可奈何地冷笑。
    “我才不要变成男孩子呢,站着撒尿难看死了!”她眼睛里有了泪光。
    “那只不过是雄激素,是为了治你的病,没有办法,用药的过程中,是有可能声音变粗,有可能毛孔增大,但是不会让你站着撒尿的。所有副作用只要停药了就会消失。”
    “什么时候才能停药呢?”她嘟哝着。
    “说不好,有的病人会对雄激素有依赖,停了药就会复发,所以只好一直吃。能把你变成男孩子的药不存在,你最多就是月经会不正常而已。但是你可以活下来。”
    “什么是月经?”她很困惑。
    “算了,你可以问你妈妈。”他耐心地叹气。
    “我没有妈妈。”她不满地摇摇头,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突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刚才的意思是说,假设我必须一直不停地吃那个药的话,我会长得有点像个男孩子,但是我还是女孩子,对不对?”
    “没错。”他笑了。
    “那等我长大一点,再回来的时候,要是我真的会变得像个男孩子一样,你会认得我吧?”她也对着他笑,非常不好意思。
    “会。”他打开了面前另一个病人的病历记录,“出去的时候帮我关上门。”
    她把一直攥成拳头的左手摊开来,手心里有只用一张病历本上撕下来的纸叠成的鸟。鸟的翅膀上,她歪歪扭扭地写着:“接头暗号”。
    “这只鸟看上去有病。”他说。
    “这不是鸟,是纸鹤!”她仔细地把它放在他桌上,“我叠了两只。你一只,我一只,要是以后你认不出我了,拿出来这个,就对上了。”然后她像是做了什么恶作剧那样,急匆匆地跑掉了。
    那只“纸鹤”在桌子上放了两天,有天早上,他不小心碰翻了笔筒,几只散落出来的圆珠笔把它划到了地上,他懒得再起身绕到桌子前面捡起它,于是他对正好来他办公室拿病例的实习医生说:“麻烦帮我把地上那只鸟扔掉。”
    
    他也想象过,等找着长大了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那种令他恐惧的女人。那段时间,他和医药代表相处地无比艰难,也许坦白承认自己的婚姻一败涂地,并不是那么丢脸的。他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客观地说,她似乎也没做错过什么。两个洁白无暇的人呢撞到了一起,却发现对方的那片洁白无瑕和自己的亮度不同,这“不同”硬是把两片洁白无瑕映衬成了两片赤裸裸的脏。他日益刻薄,她越来越怨毒。逐渐地,他认为自己修炼出了一点成绩,比方说,在她声泪俱下地抱怨他,并且深深沉浸在这种怨气逼人的快感中的时候,他做得到集中精神,想一些和眼前情境完全无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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