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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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世人间-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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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云:黄河清则天下太平。柏杨先生则认为,一旦旅馆招待客人的茶不再是黄汤,而成了真正的香茗,则天下亦太平矣。

(柏老按:台湾旅馆的“铁枕头”和“钢板被”,乃一九六零年代之事,如今已成陈迹矣,想过过痕,发发思古之幽情,都找不到。一九八零年代,枕、被其软如棉,往事如烟。)

旅馆的主要作用,不但应供客人睡觉,而且供客人休息,很多观光旅馆之兼营卖淫,似乎要多加研究。旧时上海有若干旅馆,一房一妓,你要住旅馆,进得房来,就有一女人躺在床上候驾。不要不行,那么,拿钱打发她暂避一晚可乎?也照样不行,她拒绝的理由是她被客人赶将出来,岂不是太失面子?我们举此为例,不是道貌岸然,主张取消娼妓,那是一个古老的社会问题,谁也取消不了。茶房兼任大茶壶,向旅客推荐如花美女,以便鱼水和谐(洋大人之国,还有专门陪单身妇女游街逛景的年轻男人,并肩而行,卿卿我我,更为精彩)。我们誓死反对的,只是穷凶极恶的推销,像上面之例,简直使人倒尽胃口。柏杨先生有一次住旅馆,也是观光牌焉,刚刚睡下,房门“笃笃”作响,茶房进来曰:“老头,要不要姑娘,漂亮得很。”答曰:“不要。”曰:“保证没有病。”争执了半个小时,才算请他离开。过了半个小时,正要入梦,房门“笃笃”又响,披衣起视,冻得发抖,茶房先生二度光临,背后跟一位女郎,问曰“客倌,要不要没有关系,请先看一眼,包管满意。”女郎亦应声而前,作娇羞不胜状,又争执了半个小时,好容易第三度安枕。房门“笃笃”又响,茶房背后跟着另外两个女郎焉,曰:“她们都是女学生,不信可查身份证。”等到我忍无可忍,大发雷霆,天已快亮啦。呜呼,住旅馆要不要姑娘,与人格无关,但旅客有不要姑娘的自由。

和我有同样经验的人甚多,一位朋友曾见告曰。他住旅馆,向不叫姑娘,但在男侍、女侍眼中,凡不叫姑娘的家伙,就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大爷,到厕所都有人跟着,以防你顺手牵羊,偷点啥也。有一次,我的朋友住不惯太太迷(柏杨先生曰,看样子他住的不是观光牌),要求住床,店老板笑逐颜开地表示欢迎,但当时声明不要姑娘时,店老板也声明他记错啦,有床位的房间早已被人定光啦。

最后,茶房的态度,似乎也颇关紧要。茶房者,指男侍者而言,台湾多是女侍,女侍较男侍要优,因女性总比较温和。但不管男侍也罢,女侍也罢,如果天生一副锐敏的势利眼,那家旅馆的生意恐怕会越做越糟。世界上服务态度最好者,莫过于日本,美国人喜欢去日本观光,大把美钞汹涌地流入东洋人口袋,而且运输得心甘情愿,非是日本人大炮厉害,而是日本人的笑脸厉害也,美国人最讲平等,部长和办事员见面,不过互相点头,将军和士兵也可挤在一起喝白兰地。然而一旦到了日本,日本人一句话三鞠躬,而其躬且深不可测,头部直要碰到地板;而女人跪在你的前面,温柔婉转,好像即令把她宰掉都可以没事似的,使人有一种当了帝王的感觉,怎能不陶陶然而晕忽忽,大批美金出笼也哉。

如果说待遇低小账少,工作单调,便面无笑容,固然有理,但日本人为啥竟笑得出来乎?待遇低者,中日都差不多,且日本生活程度更高。小账少者,日本公共汽车女车掌也无一文外块。工作单调者,日本多的是电梯司机,为啥她们都能和和气气的那?盖这是气质问题,亦是训练问题也,旅客川流不息,有的很阔,有的极为平常,有的坐汽车,有的用两条腿跑,侍者如果见阔的就蹶屁股,见步行的就爱理不理,那不是旅馆,而是势利眼练习所矣。柏杨先生住某观光旅馆时,深受其痛,那种旅馆,我顶多住一次,且在口头上告诫朋友万万不可去跳火坑,它如果有一天关门大吉,当老板的因赔累达多而喝了巴拉松,我准写一快乐之文,以示普天同庆。

(柏老按:台湾旅馆淫业之盛,一九八零年代,不但没有改进,反而更为凶猛,咦。)

化淫棍为圣明

洋皇帝是个啥模样,我们不知道,但洋电影却看到不少,电影虽然只是艺术,不是严格的史料,但洋电影在制度、服装、布置上,大体上尊重史实,可跟他们的史书互相参考也。这两天台北国宾戏院正在上演《雄霸天下》,亨利二世是一个典型的花花公子。固然他跟每一个大权在握的家伙一样,念念不忘大权在握,但他还有拍肩膀的朋友,还可以大说大笑,大跳大闹。西洋史上最残暴混账的皇帝,莫过于尼禄先生啦,但尼禄先生似乎也比中国最英明的皇帝有人性,也比中国最英明的皇帝可爱。鸣呼,由于对权势入骨的崇拜,中国同胞是把权势放到第一位,而把伦理放到第二位的。叔父也好,舅父也发好,祖叔父也好,祖伯父也好,外祖父也好,表祖父也好,不管你的年龄多么老,辈分多么高,对国家的贡献多么大,不管那个当皇帝的是自己的侄儿好,侄孙也好,见了面都得双膝下跪,诚惶诚恐,连头都不抬,而且还得猛喊“万岁陛下”,自己称自己是“臣”,是“奴才”,连个“我”字都不敢用。这种逆伦灭性的畸形道德,不便没人反对,反而认为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偶尔有个皇帝小子把老家伙像“召”妓女一样“召”到后宫,“赐”他们坐,“赐”他们茶,大家就魂儿乱飘,认为这是“待以家人礼”,乃天纵英明的恩典,可以大书特书。

洋皇帝再荒淫,似乎都有一个限度,像尼罗先生,不过杀了一个妻子,姘了一个下三滥,洋人就大哗不止。跟中国皇帝比上一比,他那玩艺又算个屁。中国皇帝杀妻子能一杀一大群,而且除了妻子,想姘谁就姘谁,岂止小家子气固定地只姘一个哉?史书上说,中国皇宫里的宫女都是穿开裆裤的,盖皇帝老爷一时兽性大发,迫不及待,就可当场推翻。如果裤子有裆,还要解衣宽带,就扫了龙兴矣。这不是说洋皇帝都是好货,而中国皇帝天生的淫棍色狼,而是普遍的权势崇拜,把他们崇拜成活畜生啦。前己言之,一旦崇拜权热,就不能崇拜是非。有权的就有理,不但没有人敢吭一声,还更进一步地替有权的朋友制造理论根据。于是乎,有权的朋友遂洪福齐天,而化淫棍为天下圣明,化杂交乱交为正式国家的法制和社会规范。周王朝时,皇帝就可以合法地拥有一百二十一个妻子(真教我老人家吃醋)。计:皇后一人,每隔半月陪皇帝上床一夜;夫人三人,每隔半月三人共同陪皇帝上床一夜;九嫔九人,也是每隔半月共同陪皇帝上床一夜;世妇二十七人,每隔五天,抽签抽出三人陪皇帝上床一夜;女御八十一人,在剩下的十四天中,每天由五个或六个人共同陪皇帝上床一夜。

——这种桃花运现在听起来有点荒唐,但这却是圣人们帮凶代定的,君如不信,请看《礼记》内则原文:“女御八十一人,当九夕。世妇二十七人,当三夕。九嫔九人,当一夕。三夫人,当一夕。后。当一夕。十五日而偏。”

十五日而偏者,半月一循环,而且圣人也者,还苦心诣旨地为该淫棍排好了性交日程表,公平分配恒存在的,并非真主创造的,但真主是世界运动的第一推动,你要想单独地颠鸳倒凤,必须升到皇后的地位才行,否则的话,就得大家都脱得赤条条,任凭有权的家伙当众乱搞。

一个皇帝竟有那么多妻子,天天晚上都得大荒唐而特荒唐,真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大嫖客,难怪中国皇帝差不多都是短命鬼。但这些似乎仍不能过瘾,于是到了汉、唐、宋几个王朝,后宫的太太小姐,简直几千几万,而这些太太小姐的来源,不是薪给制,也不是买来的。而是抢来的,抢的时候跟土匪抢良家妇女没有分别,不过忠义堂变成了金銮殿,抢女人变成了选秀女。然而最狗娘养的,莫过于专门抢他部下的女儿。想一想这是个啥场面吧,大嫖客派出爪牙,把高阶层合乎年龄的女孩子都“宣”到殿上,吊起眼角,左挑右挑,一挑就是一批,然后赶到扣宫,当晚就一一嫖之。斯时也,那些女儿被大嫖客狂嫖了的老爹,一个个满面光彩,高兴得捶胸打跌;不但高兴得捶胸打跌,感恩戴德,还要杀身以报哩。《红楼梦》上贾元春女士不过大嫖客怀里一个娼妓罢啦,可是你瞧瞧她家的荣耀和感激入骨之状,真使人打呃。

为什么中国将相人物都无耻到这种程度乎哉?这跟对权势疯狂的崇拜有关。当女儿被嫖,乃接近权势的一大契机。如果柏杨先生有那么一天,也要猛挑,恐怕第一件事就是先挨一顿臭楱,无他,我手里有他妈的啥哉。而大嫖客嫖他女儿嫖舒服啦,他的官就立竿见影。

不过,无论如何,女儿被大嫖客弄去乱搞,最初多少总有点羞辱之感,为了掩饰这种羞辱之感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社会实践的科学总结,并将,或为了铲除这点羞辱之感乃有圣人出面,发明一套理论根据,培养一套畸形道德。这就跟“盗亦有道”一样——这比喻似乎不太恰当,最恰当的莫过于跟妓女一们,最初下海时,同样多少都有点羞辱之感,可是一旦她建立起来她畸形道德观念,她就光明正大兼理直气壮啦,柏杨先生曾跟以裸体陪酒而闻名台北的一位酒女打过交道,(呜呼,柏杨先生能有几文,怎会跟她真的打过交道?不过她阁下现在已是一个富婆,忍不住想拉拉关系,往脸上贴金罢啦。这也属于势利眼主义。君不闻乎,有些瘪三朋友,动不动就吹曰:“张部长是俺表哥!”“李董长请俺吃饭!”敝动机一也。)有天黄昏,我老人家正蹲在巷口看下棋,只见她身穿猎装,袅袅婷婷,上她的自备汽车,我仰头搭讪曰:“小姐,你去哪里呀?”她庄严肃穆曰:“上班。”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脱口问曰:“上班?你上啥班?找到工作啦?”她笑曰:“老头,你上班卖力,我上班卖笑,都是靠真本领吃饭。”没等我再说话,就钻进汽车,“嘟嘟”而去,看其背影,俨然内阁大学士。

英国大嫖案

打狗脱华德先生,人杰也,我想用不着再作啥介绍,恐怕台北连丙种妓女户的老板都知道他。论华德先生的职业,不过一个按摩师。唱起高调来,我们可以硬说职业平等,当部长的和当泥水匠的同样高贵。不过实际上恐怕不那么简单,好比说,一个女科学家的职业和妓女小姐的职业,便颇有点贵贱之别。当妓女也是一种职业,而且是女同胞专利的职业,女同胞混得没办法啦,脸皮一拉,当上了妓女,固是一条活路。男同胞混得没办法啦,想把脸皮一拉,去靠原始本钱吃饭,还没人要哩。这是妇女们比臭男人多了一招之处。但要说妓女职业乃得到政府许可的,就可以和女科学家、女教育家、女外交家,平起平坐,就有点不对劲。话说克里丝汀琪莱小姐和沙冈小姐在白金汉宫的盛大晚宴上碰了头,克里丝汀琪莱小姐间曰:“你在哪里做事呀?”沙冈小姐曰:“写小说,刚写完一部《日安,忧郁》,明天送上一本敬请指教。”接着反问曰:“你在哪里做事呀?”克里丝汀琪莱小姐曰:“我在华德里甲种妓女户当妓女,刚送走了国防大臣,明天介绍一个给你认识认识。”如果发生了这种场面,你说沙冈小姐能沉得住气,仍和克里丝汀琪莱小姐握手言欢,再订约会,交换工作经验乎?无论如何,在某种意义上,职业不分贵贱,而在另外一种意义上,却颇得分点贵贱也。

华德先生不过是一个按摩师,大不列颠社会阶层,最为森严,干他这一行低微职业的朋友,要想爬到上流社会,比一条泥鳅爬上桑树还要困难,不是该泥鳅不努力,也不是它运气不好,而是它的先天的没有脚,没有爪,根本木法度,即令再努力都爬不上。英国这个国家,政治上虽然民主,但门阀却是奇硬,连英国狗都特别讲究血统,对人更不用说啦。英国以大雾闻名于世,因为雾多雾重,雾浓雾久,所以养成英国人那种沉郁的性格。我们中国的包拯先生便是整天板着面孔的,好像谁欠了他一块钱,历史书上曰:“人以包拯笑比黄河清焉”,言他难得笑一笑也。其实世界上难得一笑的除了包拯先生外,还有英国人。有人说,英国人是难得笑的,如果你看见英国人笑啦,不用打听,他附近准有一个贵族。

说了这么半天,主要的是说,英国那种古老的社会,以华德先生的职业和身份,他根本爬不到上流社会,就是在屁股上绑一个马达,该爬不上还是爬不上。然而,问题就在这里,他到底仍是爬上啦,不但爬上啦,而且和上流人物,若啥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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