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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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世人间-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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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可能是因为孔孟之道大行,朱熹先生之类的圣崽太多之故,专门讲究卧薪尝胆,闻鸡起舞。想当年吴国国王吴夫差先生为了报老爹之仇,派人站在门口,见他过来,就喊一声:“你忘记杀父之仇乎?”他曰:“不忘。”这种戏剧化的干法,在中国历史上受到最高的赞扬。把人的神经拉得像弓一样,看起来可以随进发和射,猛劲足能射穿八寸厚的钢板,其实拉的程度太紧,拉的时间太长,反而把弓拉疲啦,不但该射的时候射不出,即令射出,也射不了多远,我们最常见的口号是:“娱乐不忘救国”,好像一个逃学的儿童,书既没有念,玩也没有玩,国既救不了,乐也娱不好,弄得两头落空。

这不是说柏杨先生反对救国,而是对于那种无时无刻都在拉疲弓式的救国,十分提心吊胆。我也不是宣传嗜好第一,盖嗜好一旦压好他的本行,那就百无一成此采取普遍化的方法,而社会历史科学只有个别的东西,只,全盘都输。罗马皇帝尼禄先生对弹竖琴作歪诗,颇有一手,结果放火把罗马烧掉,断送老命。南唐皇帝李煜先生词学的造诣,空前绝后,用在填词上的精力,远超过用在治国上,结果被宋王朝的军队生擒活捉。所以,我们的意思是,一个人如果除了工作而没有嗜好,甚至还以“啥嗜好都没有”为荣时,该人如果不是一个庸碌颟预的木瓜,则一定是一个不近人情的危险分子。不出毛病则已,出毛病就不可收拾。前面不是说过吴夫差先生乎?看他那股拼命的模样,一定以为他真了不起,他的下场如何,连小学生都知道。

伟大的工作有赖于深入的情趣,在这方面,有人有他们的一套,他们认为天堂也者,不是一个虚无缥渺的地方,而是三个实实在在使人迷恋的地方,曰:“《圣经》上”、“马背上”、“女人胸脯上”。后一个所在,最最妙不可言。哀哉,中国圣人从来不谈女人,好像当一个堂堂的正人君子,根本不应有关于女人的念头,真是他妈的一大骗局。而官崽圣崽,更来得精彩,他们甚至还口不言女哩。宋王朝第二任皇帝赵匡义先生曾咬牙曰:“俺视妻妾如敝屣。”表示大英雄以天下不念,事业第一,女人算老几。可是他见了李煜先生的太太小周后,却啥都不顾啦,还教画家为他画了一幅活泼的春宫。超级官崽中公然承认“女人胸脯上”的,历史上似乎只有汉王朝第七任皇帝刘彻先生一人,他曰:“能三日不食,不能一日无妇。”仅这一点,姓刘的比姓赵的多少还像点人。

三上政策,实际上包括了整个人生。有些正人君于认为一提“女人的胸脯”,就是大逆不道,有碍前途,好像他娘一直到死都是处女似的,乃属于朱熹先生的一党,另当别论。我们说这些,并不是赞成女人第一,也并不觉得非女人不乐,但每个人似乎都应有一个“癖”,就是嗜好女人的胸脯,也比没有嗜好强。现在则轮到美国人矣,别看好莱坞铜墙铁壁,多少女人把头碰破了连门都碰不开,可是只要有一副大胸脯,挺而见之,就可以所向无敌。不但好莱坞,几乎全美国的男人和女人,两只冒火的眼都集中到女人的胸脯上,尤其是低开到胸前而露出乳沟的装束,能使全世界都为之喘气三分钟。据说伟大的胸脯和伟大的《圣经》一样地圣洁,英国都铎王朝时代,只有处女才有资格露之,结了婚的便不得不盖起来。君不见吾友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乎,她在垂垂老矣的时候,还穿着低领露胸的衣服,非她老来俏,硬耍风骚也,而是用以表示她守身如玉。

中国菜

世界上只有中国菜色香味三者俱备,东洋大人和西洋大人,都得甘拜下风。以美国为例,不要看它地大物博,今天发明原子弹,明天发明核子弹,好像了不起模样,其实在吃的文化上,固是落后地区。美国食品,美则美矣,但吃到嘴里,其味实在是不敢恭维。呜呼,吃洋玩艺和吃糠似乎有异曲同苦之悲,别看它光彩夺目,引得你口水直流,却往往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吃。君没有见过洋婆子烧菜乎?盐放三公分。糖放五公分,兢兢业业,如临大故,不像是在烧菜,而像是在配药。我有一个朋友,从前在得克萨斯州立大学堂念书,因吃不下洋人的菜饭,弄得骨瘦如柴,便是太不明白中西文化的分别。盖吃中国菜是一种享受,不但是人生的美化,也是艺术的欣赏。吃洋大人菜等于吃药,那药即令是用银瓶玉瓶金刚钻瓶装着,药固是药也。如果一面吃,一面心中念念有词曰:“这一块牛油有热量三百卡路里,这一匙沙拉有维他命甲两万国际单位。”就会心安理得,快乐非凡。该朋友还算福气不小,听了我的言论,茅塞大开,乃以吃药的精神去吃饭,不出三个月,养得又白又胖,后来回国,纳入摇尾系统,当起了大号官崽。要不是我一番指点,恐怕他早葬身异域。

我们拼命赞扬中国的菜妙不可言,当然因为我们是中国人的缘故,但我们也有客观的根据,不完全是义和团干法。阁下调查过没有,世界上只有中国饮食是不靠国力而纯靠艺术选诣,侵入各社会的,美国也好,日本、韩国也好,法兰西、巴西也好,处处都有中国餐馆。固然也有日本料理,但那是日本皇军开枪开炮的遗迹。固然台湾更到处都是西餐馆,那更简单,想当年鸦片战争,英夷船坚炮利,不但把鸦片打进来,也把西餐打进来。现在美援第一,美利坚大人满街都是,干洋务的朋友多如牛毛,西餐的势力固方兴未艾。独中餐最怪,啥都不靠,只靠自己的真实本领和高度的艺术成就,竟打遍了天下,洋大人只要吃上一顿,包管心服口服。

其实随着国运的不济,烹饪这一行也受到影响。即以台北街头而论,够水准的馆子就不多,若渝园,若状元楼(此楼好像专门教人中毒拉肚子),若峨嵋餐厅。还有其他的第一饭店,中国饭店,手艺虽然不错,可是那种地方,乃花公款和送红包的地方,柏杨先生之流的升斗小民,只配在站口舐舐嘴唇。其次小一点规模的馆子,做出来的东西,其色之劣,其香之不对劲,其味之莫名其妙,能把人气得痛欲生。国内尚且如此,国外的“中华料理”更不用说啦,荒腔走板的程度,较国内更为精彩,猪肝面不是猪肝面。炒豆腐不是炒豆腐,乱七八糟,胡搞一通。有一次我在韩国一家中国馆,老板把乌鱼子都放在杂碎里,你想那还能吃乎哉?白糟蹋了我三两银子。

(柏老按:一九六零年代,台北馆子不过百余家。一九八零年代,台北馆于六千余家矣。文内所提到的,现在差不多已沦为七流八流,或被淘汰。人世沧桑,能不惑乎。)

问题是,别看外洋的中华料理不堪下咽,中国人见了摇头,却是颇蒙洋大人青睐。据非正式统计,洋大人光临中国餐馆,远超过中国人光临,盖中国人自幼吃中国菜,一个个都是顶尖的知昧官,对于把乌鱼子也算杂碎的干法,倒尽胃口。可是洋大人不然,不要说把乌鱼子当当杂碎,吃得津津有味,就是把西瓜皮当杂碎,也一样吃得津津有味。一则震于中国菜的威名,二则也确实满口生香。呜呼,仅仅在吃的这一方面,生为洋大人便是一种惩罚。早上起来,灌上一瓶牛奶,便匆匆而去;中午更是可怜,或三明治,或热狗,再加上一杯咖啡,一个人蹲在墙角,寂寂寞寞地闷吃;只有晚饭比较丰富,可是以他的收入,如果换吃中国菜,包管有更妙的滋味。有些洋大人不甘心中国占先,就搬出科学武器,宣称经过化验,中国的那一套,像燕窝啦、海参啦,统统是些废料,没有一点营养价值,即令有什么维他命、荷尔蒙,其数量也微乎其微。不过,它们有没有营养,是一回事;其做法可口不可口,是另外一回事——吃饭吃药的基本差异固在此。

据说,人生三大享受是:“住西洋房子”、“娶日本太太”、“吃中国菜”。发明这三种享受的朋友,真应该得诺贝尔奖,无论如何,西洋人盖的房子属于上帝杰作,柏杨先生从前茅塞未开,心里一直有一个疑团,那就是,北京紫禁城里有座富丽堂皇的皇宫,为啥不把中央政府放到里面乎哉。自从清王朝下台鞠躬,溥仪先生被赶了出去之后,乃改为博物院,我就非常奇怪,即令不把中央政府放到里面,如接待待外交使节,似乎也可利用。世界上所有由君主变为民主的国家,政府差不多都仍设在原来皇宫,我们何必特别谦让?这疑团一直到我有机会前去参观一番,才算恍然大悟。盖中国宫殿建筑,除了那个飞檐溜瓦的房顶,还不无可取外,其他方面,无不糟到了牛角尖,成了无可救药的绝症。夫中国皇宫是中国建筑的精华,但该精华至少有两点,暴露出来我们住文化的低落(我说这话,毫无卖国之意,义和团朋友尽可不信,千万别向治安机关打小报告)。一曰柱子多,进得宫门殿门,但见左也是柱子,右也是柱子,前也是柱子,后也是柱子,好像到了长安碑林,使人疑心每个柱子底下都埋着一个尸体。另一个日光线黑暗,宫也好,殿也好,虽不能说伸手不见五指,但其阴气森森的程度,和乡下藏萝卜的地窖,没啥分别。当皇帝当然十分舒服,柏杨先生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弄个皇帝干干,可是如果仅就他们住的寝宫而言,我宁可仍伏在我的明窗净几之上写杂文。和英国白金汉,俄国克里姆林,法国凡尔塞,德国波茨坦,比较起来,中国同胞应该羞得上吊。盖在这一点上,外国月亮比中国月亮圆得多啦。

外国月亮圆

在建筑方面,外国月亮就比中国月亮圆,中国月亮不但是扁的,而且也暗淡无光。不要说荒村僻壤,纵然在台北街头,有时候也使人触目惊心。西洋式的公寓既实用又漂亮,而台湾式的公寓就窝囊得很,进得门来,长方形一块,用木板在其中圈成两上或三个房间,旁边留着狭长一条两道,好像大棺材里套着小棺材,既不通风,也无光线。鸣呼,房子这玩艺实在不简单,因是科学,也是艺术。科学者,盖起来的房子必须坚固。君记得一位颇负盛名的老建筑师乎?凡是他设计的工程,到后来,天花板必然轰然而垮。这件事发生在四年之前,报纸上也记载,便是科学上欠点功夫也。前些时俄国人曾吹牛曰:纽约帝国大厦盖得歪歪斜斜,正象征丑恶的资本主义,而俄国建筑师却能把高楼盖得笔挺。这牛吹了出去,“自由世界”建筑师的大牙,一齐掉了个光。盖楼房如果太高,好比说如果超过四十层或五十层,上下就不能垂直,为了应付高空多变而强力的气流,大厦必须有点弯曲,而且还得有点弹性,不能硬得像一块生铁,否则太刚则折矣。不要说你是俄国人盖房子都得遵循一定之规,即令你是阿比西尼亚人也得遵循一定之规,花样可以随便出在艺术上,不可以随便出在科学上也。

世界上每一个有相当程度文化的国家,都拥有巨大雄伟的建筑,只我们中国,啥都没有。南京是六朝所在,而今宫殿何在乎哉耶?连一砖一瓦都没有矣。固然还有一个“明故宫”,可是明故宫却是一个飞机场。西安也是古都之一,作为国都凡一千一百七十一年之久,什么未央宫焉,阿房宫焉,也是一砖一瓦都没有矣。洛阳亦然,历史上和文学上对洛阳的歌颂最多,而洛阳女儿艳如花,和金谷园同时闻名于世,而今啥都不剩,不要说魏晋的皇宫不见啦,金谷园也成了一个破落的荒村。洛阳城内更一塌糊涂,矮矮的房子,窄窄的街道,还赶不上台湾三等村镇。开封似乎比较好一点,还有一个宋王朝的宫阙废墟,当地人称之为“龙亭”,该龙事也不过一个砖砌的高强,既不庄严,也不雄伟,三千个龙亭加在一起,不如一个法国的凡尔塞——不要说三千个龙亭,就是三千个北平紫禁城里的明宫清宫,都不如一个法国凡尔塞也。

我说这些,是想表示外国的建筑月亮,确实比中国圆。呜呼,到日本可看到电视塔,到美国可看到帝国大厦,到欧洲或到印度,可看他们古老的和雄伟的建筑,并可借着建筑物内发生的事件,认识他们光荣的历史。只有中国国土上,一片荒凉,五千年光荣传统,只有书本为证,怎不使我们黄帝子孙,自怨自艾哉。

中国人在建筑学上一无成就,大概和圣崽太多,圣崽的势力又太盛有关。夫圣崽者,乃折丧人类灵性的一种丑恶巨斧,偏偏中国特产这种玩艺者形之用,不得相异”。并以刃利相喻,认为神之于形犹利之,以致搞了个天昏地暗,你我小民,有啥办法?圣崽们天生地专门跟科学跟艺术作对,对于任何新的发明、新的创作和新的改革,统统恨之入骨髓。大家都用脚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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