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背影- 第1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是这样的,克里斯,你的那本小书已经寄到台湾去了,他们说可以译成中文,预付版税马上汇来了,是电汇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换成西币,黑市去换的,我们还赚了——”

在克里斯的床边,我将那一包钱放在他手里。说着说着这事变成了真的,自己感动得很厉害,克里斯要出中文书了,这还了得。

克里斯气色灰败的脸一下子转了神色,我知他心里除了病之外还有焦虑,这种金钱上的苦难是没有人能说的,这几日就算他不病也要愁死了。

他摸摸钱,没有说话。

“请给我部分的钱去付七天的住院费——”我跌在他身边去数钱。

数钱的时候,克里斯无力的手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对他笑笑,斜斜的睇了他一眼。

克里斯又发了一次烧,便慢慢的恢复了。

那几日我不大敢去医院,怕他要问我书的事情。我在克里斯的房内再去看他的稿件,都是打字打好的,那些东西太深了,文字也太深,我看不太懂。他写了一大堆。

没几日,我去接克里斯出院,他瘦成了皮包骨,走路一晃一晃的,腰仍是固执的挺着。

“什么素别再吃啦!给你换鲜鸡汤吧!”我笑着说,顺手将一块做好的豆腐倒进鸡汤里去。

克里斯坐在老太太旁边晒太阳,一直很沉静,他没有问书的事情,这使我又是心虚了。

后来我便不去这家人了。不知为什么不想去了。

那天傍晚门铃响了,我正在院中扫地,为着怕是邻居来串门子,我脱了鞋,踮着脚先跑去门里的小玻璃洞里悄悄张望,那边居然站着克里斯,那个随身的大背包又在身上了。

我急忙开锁请他进来,这儿公车是不到的,克里斯必是走来的,大病初愈的人如何吃得消。他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

“快坐下来,我给你倒热茶。”我说。

克里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微微笑着,眼光打量着这个客厅,我不禁赧然,因为从来没有请他到家里来过。“这是荷西。”他望着书桌上的照片说。

“你也来认识一下他,这边墙上还有——”我说。那个黄昏,第一次,克里斯说出了他的过去。

“你就做过这件事?”我沉沉的问。

“还不够罪孽吗?”他叹了口气。

二次世界大战时,克里斯,学心理的毕业生入了纳粹政府,战争最后一年,集中营里的囚犯仍在做试验,无痛的试验。

一个已经弱得皮包骨的囚犯,被关进隔音的小黑房间一个月,没有声音,不能见光,不给他时间观念,不与他说话,大小便在里面,不按时给食物。

结果,当然是疯了。

“这些年来,我到过沙摩阿、斐济、加州、加纳利群岛,什么都放弃了,只望清苦的日子可以赎罪,结果心里没法平静——”

“你欠的——”我叹了口气说。

“是欠了——”他望着窗外的海,没有什么表情。“不能弥补,不能还——”

“有没有亲人?”我轻轻的问。

“郭太太她们——”接着他又说:“她们日子也清苦,有时候我们的收入混着用。”

“克里渐,这次病好不要去下冰了,再找谋生的方法吧!”我急急的冲口而出。

克里斯也没有惊讶我这句话,只是呆望着他眼前的茶杯发楞。

“你的书,不是印着五十万册已经售出了吗?版税呢?”我很小心的问。

“那只是我谋生的小方法。”克里斯神情黯然的笑笑,“其实一千本也没卖出去,出版商做广告,五十万本是假的——”

“那些较深的心理方面的文稿可以再试着发表吗?”“试了五十多次,邮费也负担不起了——”

“你想不想开班教英文——”我突然叫了起来,“我来替你找学生——”

“让我先把你的债还完,南部下星期又可以工作了,他们付得多——”

“克里斯,别开玩笑,那不是我的钱——”

他朝我笑了笑,我的脸刷一下热了起来。

克里斯坐了一会儿说是要走,问明他是走路来的,坚持要送他。

知道克里斯只为了研究的兴趣残酷的毁过另一个人的一生,我对他仍是没有恶感。这件事是如此的摸触不着,对他的厌恶也无法滋长,我只是漠然。

他们家,我却是真不去了。

过了好一阵,我收到一封信,是丢进我门口的信箱来的,此地有信箱而邮差不来,所以我从没有查看信箱的习惯,也不知是搁了多久了。

“ECHO,我的朋友,跟你讲了那些话之后,你是不是对我这个人已有了不同的看法。本来我早已想离开这个岛的,可是十年来与郭太太们相依为命,实是不忍心丢下高年的她们远走。

你为了我的病出了大力,附上这个月所剩的五千元,算做第一期的债款。

出书是你的白色谎话,在我病中给了我几天的美梦和希望,谁也明白,我所写的东西在世上是没有价值的。

我很明白为什么你不大肯再来家里,你怕给我压力,事实上,就算是在金钱上回报了你,你所施给我的恩情,将成为我另一个十字架,永远背负下去。

我也不会再去烦你,没有什么话可说,请你接受我的感谢!克里斯上”

我握着那五千块钱,想到克里斯没法解决的生活和两位清苦的老太太,心中执意要替他找学生教英文了。

世上的事情本来便是恩怨一场,怎么算也是枉然,不如叫它们随风而去吧!

那天早晨我骑车去小城,在那条街上又见克里斯的格子衬衫在人群里飘着,我加足油门快速的经过他,大喊一声:“克里斯再见!”

他慌慌张张的回过头来,我早已掠过了,远远的他正如第一次与我告别时一样,高高的举起手来。



离乡回乡

几天前,新闻局驻马德里代表刘先生给我来了长途电话,说是宋局长嘱我回国一次,日期就在眼前,如果同意回去,收拾行装是刻不容缓的事了。

起初,我被这突然而来的电话惊住了,第一个反应是本能的退却,坚持没有回台的计划和准备,再说六月初当是在摩洛哥和埃及的。

放下了电话,我的心绪一直不能平静,向国际台要接了台湾的家人,本是要与父母去商议的,一听母亲声音传来竟然脱口而出;“妈妈,我要回家了!”

可怜的母亲,多少相思便在这一句话里得到化解。只说肯回去,对父母也如施恩。这一代的儿女是没有孝道的。

我让自己安静下来,再拨电话去找马德里的刘先生,说是喜欢回台,谢谢美意。

半生的日子飘飘零零也是挡了下来,为什么一提回国竟然情怯如此。

每次回国,未走之前已是失眠紧张,再出国,又是一场大恸。十四年在外,一共回去过三次,抵达时尚能有奢侈的泪,离去时竟连回首都不敢。我的归去,只是一场悲喜,来去匆匆。

在这边,夏天的计划全都取消了,突然而来的琐事千头万绪。

邻居的小男孩来补英文,我跟他说以后不再上课了,因为ECHO要回中国去。

本来内向的孩子,听了这句话,便是痴了过去,过了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我跟你走。绝对不吵的!”

要走的事情,先对一个孩子说了,他竟将自己托付了给我,虽是赤子情怀,这份全然的信,一样使我深思感动。朋友们听见我要去了的话,大半惊住了,ECHO,不可以!你再想想,不可以,你是这里的人了,要去那么远做什么,不行的——。”

我说,我仍会回来的,那些人不肯相信,只怕我一去不返?硬是要留下人的翅膀来。

其实在一九八五年之前,是不会永远离开群岛的,放下朋友容易,丢下亲人没有可能。五年之后请求捡骨,那时候心愿已了,何处也可成家,倒不一定要死守在这个地方了。

我通知马德里的朋友,夏天不必来岛上了,那时我已在远方。

“不行的!你讲,去多久?不能超过两个月,听见没有!不能这样丢下我们,去之前先来马德里见面,只我一个人跟你处两天,别人不要告诉——。”

“才回一趟自己的国家你们就这个样子,要是一天我死了呢?”我叹了口气。

“你还没有死嘛!”对方固执的说。

“马德里机场见一面好了,告诉贝芭,叫她也来,别人不要说了。”

不到一会儿,长途电话又来了,是贝芭,声音急急的:“什么机场见,什么回中国去了,你这是没有心肝,八月我们岛上看谁去?——”

我是没有心肝的人,多少朋友前年共过一场生死,而今要走了却是懒于辞行。

父母来过一次岛上,邻居想个礼物都是给他们,连盆景都要我搬回去给妈妈,这份心意已是感激,天下到处有情人,国不国籍倒是小事了。

那天黄昏,气温突降,过了一会儿,下起微微的细雨来,女友卡蒂狂按我的门铃。

“哗!你也要走了!一定开心得要死了吧!”

卡蒂再过几日也要回瑞士去了。

“惊喜交织!”我哈哈的笑着。

“怎么样?再去滑一次冰,最后一次了。”

“下雨吔!再说,我还在写稿呢!”

“什么时候了,不写算了嘛!”

我匆匆换了短裤,穿起厚外套,提着轮式冰鞋,便与卡蒂往旧飞机场驶去。

卡蒂的腿不好,穿了高低不同的鞋子,可是她最喜欢与我两人去滑冰。

在那片废弃的机场上,我慢慢的滑着,卡蒂与她的小黑狗在黄昏的冷雨里,陪着我小跑。

“这种空旷的日子,回台湾是享受不到了!”我深深的吸了口气。

“舍不得吧!舍不得吧!”卡蒂追着我喊。

我回头朝她疼爱的笑了一眼,身上用耳机的小录音机播出音乐来,脚下一用劲,便向天边滑去。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

走了!走了!心里不知拌成了什么滋味,毕竟要算是幸福的人啊!

写了一张台湾朋友的名单,真心诚意想带些小礼物,去表达我的爱意。那张名单是那么的长,我将它压在枕头下面,不敢再去想它。

本来便是失眠的人,决定了回国之后,往往一夜睁眼到天亮。往事如梦,不堪回首,少小离家的人,只是要再去踏一踏故国的泥土,为什么竟是思潮起伏,感触不能自已。

梦里,由台湾再回岛上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常去的孤坟。梦里,仆跌在大雪山荻伊笛的顶峰,将十指挖出鲜血,而地下翻不到我相依为命的人——中国是那么的远,远到每一次的归去,都觉得再回来的已是百年之身。

一次去,一场沧桑,失乡的人是不该去拾乡的,如果你的心里还有情,眼底尚有泪,那么故乡不会只是地理书上的一个名词。

行装没有理好,心情已是不同,夜间对着月光下的大西洋,对着一室静静的花草,仍是有不舍,有依恋,这个家因为我的缘故才有了欣欣向荣的生命,毕竟这儿也是我真真实实的生活与爱情啊!

这份别离,必然也是疼痛,那么不要回去好了,不必在情感上撕裂自己,梦中一样可以望乡,可是梦醒的时候又是何堪?

绿岛小夜曲不是我喜欢的歌,初夏的夜晚却总听见有人在耳边细细幽幽的唱着,这条歌是淡雾形成的带子,里面飘浮着我的童年和亲人。

再也忘不掉的父亲和母亲,那两个人,永不消失的对他们的情爱,才是我永生的苦难和乡愁啊!

一个朋友对我说:“我知道你最深,不担心你远走,喝过此地的水就是这儿的人了。你必回来。”

水能变血吗?谁听过水能变成血的?

要远行了,此地的离情也如台湾,聚散本是平常事,将眼泪留给更大的悲哀吧。

“多吃些西班牙菜,此去吃不着这些东西了。”

朋友只是往我盘里夹菜,脸上一片蒙蒙的伤感。我却是食不下咽了!

上次来的时候,母亲一只只大虾剥好了放在我盘里,说的也是相同的话,只是她更黯然。

离乡又回乡,同时拥有两个故乡的人,本当欢喜才对,为什么我竟不胜负荷?

这边情同手足,那儿本是同根。人如飞鸟,在时空的幻境里翱翔,明日此时我将离开我的第二祖国,再醒来已在台湾,那个我称她为故乡的地方。



雨禅台北

那一阵子我一直在飞,穿着一双白色的溜冰鞋在天空里玩耍。

初学飞的时候,自己骇得相当厉害,拚命乱扑翅膀。有时挣扎太过,就真的摔了下来。

后来,长久的单独飞行,已经练出了技术。心不惊,翅膀几乎不动,只让大气托着已可无声无息的翱翔。

那时我不便常下地了,可是那双红色轮子的溜冰鞋仍是给它绑在脚上。它们不太重,而且色彩美丽。

飞的奥秘并不复杂。只有一个最大的禁忌,在几次摔下来时已被再三叮咛过了——进入这至高的自由和天堂的境界时,便终生不可回头,这事不是命令,完全操之在己。喜欢在天上,便切切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