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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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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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回事?”

“要不要听一件肯定让你嫉妒的事?”小菲心里一阵阴狠:看你对我无所谓!看你脱俗!

“我想读会儿书你都不让我清静!夫妻十好几年了,你他妈的还是纠缠不休,我告诉你,我不会嫉妒,我不正常,行了吗?”他穿着白棉毛裤白棉毛衫跳起来,走到窗门,扯开窗帘。站了一会儿,他顺手抓起床头柜上一杯剩茶从头顶浇下去。

这不是嫉妒是什么?他妒火中烧,需要凉茶来扑灭,他嘴还硬,死要面子活受罪,为了证实他没有世俗情怀。

“嫉妒怎么啦?我一天到晚嫉妒!只要看不见你,我就嫉妒你学院里每一个女人!我不羞于承认!”

“我从来不会嫉妒……”

“连我和我们团里的男演员恋爱你也不嫉妒?”她冷笑,暗杀成功了的女刺客那样冷艳歹毒。

“你不要把戏演到家里来。”

“你以为只有你是有魅力的,走到哪里都迷死一群女人?告诉你,比我小六七岁的男人为我丧魂落魄!”

她使劲看着他醉得红喷喷的脸,有一点挂霜的头发上爬满碧螺春的叶片。她不允许他脸上任何一点表情变化逃出她的观察。他确实不惊奇。看来他不是头一次知道她和陈益群的事。他一年多以来从来没有提到过它,也没有为它改变对她的一贯态度。从他们的房事就可以断定,那桩事没有影响他对她肉体的需要和渴望。

“我们停止说蠢话,好不好?不然你就要无止境地无聊下去。”他说。

“你以为我故意刺痛你?”

“我困了。”

“团里不让我演主角,你打听到为什么吗?没打听明天打听打听去丨就因为一个年轻男人追我,把我追到手了。”

她看他的脸上只有烦躁,被人打搅得无法睡觉的那种单纯烦躁。他还用打听吗?他本来是圈内人,这座小城市里的人相互间没有绝对陌生的,你不是他的熟人,弄不好你的岳母或你舅子或你上司就可能就是他的熟人。七拐八弯,谁和谁都沾亲带故,去小吃店买几根油条,老板娘会把你邻居家昨晚的新闻告诉你。所有新闻、丑闻的传播渠道都惊人的畅通,顺道还要裹挟上色彩和滋味,传到欧阳萸耳朵里一定生动无比,丑陋不堪。方大姐那么护着他,能在这样的关头不和他姐弟一番?该替他出气的骂几句,该为他舔伤给几句安慰,再包办一下他私人生活的安排:看在女儿分上,婚就不要离了。

“不要再无聊下去了。求求你。”

“方大姐告诉你的?”

“我明天一早要讲大课。”

“就是方大姐不说,伍善贞也憋不住。”

他甩开穿紧身秋裤的细长腿就往外走。小菲的尖叫在后面追他:“你不要做鸵鸟嘛!头扎在沙子里什么事都没了,是不是?!”

他又去喝酒。小菲想这个人真会自我否认,又是给自己冷茶淋浴,又是借酒发疯,还抵赖,就是不愿正视她小菲的价值。她是什么样的热门抢手货色?难道她非得死在他这棵树上?

小菲走进去,把一件毛巾浴袍裹到他身上,又夺过他手上的酒杯。

她觉得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现嫉妒很好玩,她今天偏要跟他的嫉妒心玩玩。

“怎么?我不值得你嫉妒?”小菲偏过头去找他的脸。他不说话了。他的“不说话”很厉害,多年前他就这样治她。你劲大就折腾吧,我看不见听不见。他的“不说话”里还有一层困惑:怎么会有你小菲这样无聊的人呢?换了我早就无地自容了。

“别太自以为是,以为我离开你活不了,没人要我。追我的男演员也不是白丁,人家是大学生,主要演员。我不用介绍他,有的是人会跟你翻舌。”

他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一看就知道这事在他那里已成了老掉牙的故事。小菲的激情冷却了。他的个性中有如此大的空白:缺乏嫉妒。或许他真是太不在乎她了。还有一种可能性:他自己艳遇不断,她出轨正好抵掉他良心上对她的欠债。说到底,他是个极善良的人。三种猜测中,小菲宁可选择头一项。

接下去的两周,她观察他。他对她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他似乎很快乐,周末带着小菲和女儿一块儿出去骑自行车,野餐。欧阳雪和父亲非常合得来,学校作文得奖,她只让父亲去参加颁奖大会。少年航模组活动,她把材料和工具带回家,要父亲和她一块儿做。小菲演出结束,回到家已经近十一点,见父亲和女儿的两个脑袋还凑在一块儿,锉着什么或粘着什么。天热起来,父亲赤着上身嘴里叼着烟卷,烟把他两只眼熏得眯成了细缝,一大截烟灰颤巍巍地顶在烟头上,比女儿还认真。小菲这种时候心里就很甜。偶然地,她也会感到奇怪的酸涩:他对女儿这么耐心,对我从来也没这样过!同时她一怔:怎么连女儿也要嫉妒?她爱这个男人真是落下病了。

后来小菲在苦不堪言的日子里回忆这一段生活,她认为是他们一家最幸福的时光。她会一再追问自己:她是否因为欧阳萸的宽宏而对他心怀感激。没有答案。小菲毕竟比较性情化,做事缺乏动机。她在后来回忆时断定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是个娴雅甜蜜的女人,至少她控制了自己的唠叨欲。欧阳雪也是个好监督,一看见她的唠叨要起头了,马上给她个雪亮的眼色。

两年里欧阳萸写了一册小说、一册散文,都是他在下乡时期搜集的素材。文字如他一贯的考究优雅,故事却十分凄厉。要许多年后,人们才发现他把批判藏得那么曲折。他写作并不用功,有客人来他马上把自己从书房里释放出来,有人请客,他也乐意出去放放风。他的作品一篇接一篇地发表。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写出来的。连小菲都奇怪:“没看你写呀!”他说:“怎么会没看见?我每天总要写半个钟头一个钟头。”小菲想,像欧阳萸这样的作家是不靠一张好屁股的。“杰克·伦敦一天才写五百个字,活到四十多岁,照样有那么多作品。”他告诉女儿。他的客人里新面孔越来越多,又像当年业余诗人那样围住他,听他对他们业余作品的指点。和当年不同的是他从来不读任何人的作品了,拿过来便往书架下面一塞,等那个业余文学家回家聆听他反馈时,他把稿子还给他,嬉笑怒骂地评点一番,那番评点放到谁头上都适用。有时他从书架下抽出稿子,还给人家时才发现还错了人。不过没人和他计较,欧阳老师是所有人的朋友,烟酒不分,吃喝不分,谁来了都有一顿酒饭招待。厨房里存满“午餐肉”、“凤尾鱼”、“响炸黄鳝”、“红烧圆蹄”,只要食品商店有卖的罐头,这间厨房就收藏。加上客人们有时提半个卤猪脸,一斤油炸臭豆腐,十个五香蛋什么的,冷餐会总是很丰盛。

如果小菲在家,她会做上两样素菜或凉拌菜去助兴。他开心是她巴不得的,比他出门和某个猜不透的同伴去某个猜不透的角落要让她踏实。从母亲那里学了几手厨艺,她也要借机献宝:蛋卷粉丝、火腿蒸鱼、生姜煨鸭、仔鸡炖甲鱼、红烧鳝背,都是可以预先烧好,不必让她临时手忙脚乱的。母亲一看小菲居然要为丈夫做菜,喜出望外,说有人开窍晚,小菲就是一个。

团里排新戏《南海长城》,小菲又一次成主角。三伏天排练,她又是刺刀又是长枪,浑身汗如水洗,坐在板凳上就留个水印子。晚上回家,她照样给欧阳萸的一屋子客人凑趣,给他们添酒上菜,常常还打擂台,把某个业余文学家灌醉。

母亲有时来看看欧阳雪,每次都看见一群人吃喝谈笑。她不高兴了,说小菲这么不会过,总有一天把老底吃穿。小菲去银行查查账户,底子差不多是吃穿了。她和欧阳萸一提,他便满不在乎地说:“有稿费啊!”

其实那两本书的稿费早就花完了。但小菲实在不忍中止家里火热的欢乐。只要能让欧阳萸高高兴兴待在家里,什么事都不是事。她偷偷当了欧阳萸母亲送她的金项链。没过多久,又当了戒指,还是入不敷出。小菲便向话剧团的会计师借公款,每月在她工资里扣除十块钱偿还。那十块钱是她留出来给自己吃午餐的。她可以吃五分钱的炒青菜,却仍然满足不了需求量。她把欧阳家送给她的所有东西都一件一件偷运出去,当掉了。

话剧团的人看她天天中午一个炒素菜一盆米汤一个白馒头,都说小菲身材够少女型了,为演甜女还要天天吃斋。女演员一向羡慕她从不离身的项链,发现它从她脖子上消失后都说小菲不知悟出什么来了,如此地返璞归真。会计把小菲债台高筑的话传出来之后,人们再看到小菲吃五分钱的午饭便窃窃私语起来:“她又在搞什么鬼?家里一共三口子,丈夫挣那么多!”“就算养母亲和外婆,也不至于卖首饰、借公款呀!”这些话传给小菲时,她就笑笑。她这人糟就糟在这里,动心眼子都是为些不着边际的事去动,碰到现实的难题,她就是“走着瞧”的态度,反正没有走不通的路。

这天她演出完了,走到剧场门口,发现欧阳雪站在灯下,灰尘蒙蒙的灯光里一大蓬乱飞的蠓虫,撞得灯泡沙沙响。“哎,你怎么在这里?爸爸呢?”

“爸爸有客人。”

“怎么了?”

“你们团里的会计师来了,要见爸爸。我没让他见。”

小菲想,太歹毒了,什么事非得背地触她壁角呢?逼债可以当面逼嘛。会计师警告过她两次,说私人借公款不得超过一年,也不得超过一千块,不然就要把每月工资全部扣除。

“那个胖子说,他必须让爸爸尽快把你借的钱还了,不然他会受处分。”

明明是想探听借款的事欧阳萸是否知道,若不知道,丑恶的怀疑就成立了一半:田苏菲又和谁吊上膀子了,出去吃高级馆子,到高级饭店开房间,钱花海了。

“你为什么没让爸爸见他?”她搂住比她高一截的女儿。

欧阳雪不说话,轻巧滑稽地摆脱了她的搂抱。女儿也产生了丑恶的怀疑。

“这两个月发现家里老是在丢东西。”欧阳雪另起了个头说,“那个小手表没了,你的首饰盒子全空了。”

小手表是欧阳萸送给她的礼物,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的纪念。小雪从小就喜欢它,小菲许愿,到她上大学时,它就是她的了。

“你看爸爸天天在家里,开心吧?”小菲说。

女儿瞪着她:别企图转移话题。

“妈妈就希望爸爸开心。钱呀,首饰啊,有什么用?”

欧阳雪似乎明白了。

“只要爸爸老在家里待着,开开心心的,妈妈就开心了。”她们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女儿一直看着母亲,有点恐惧又有点怜惜。她的母亲如何奇特地爱她的父亲,那样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的爱情方式,她是最好的见证。

“妈妈,你看不出来吗?爸爸一点儿也不快乐!”女儿忽然说。

小菲一楞。

“爸爸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不快乐。”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为什么他不快乐?”

“他……怎么会快乐?”

“是因为我吗?”

“妈妈,你就看到你自己!爸爸又不是个女人。”

小菲觉得女儿什么也说不清楚,不过又把什么都说了。

“爸爸这样大笑大闹,就因为他太不快乐了。他要骗骗自己,要自己相信他很快乐,和这么多朋友在一块儿,多热闹啊。其实他很孤立。”

小菲惊异极了。她从来没有去想这一层。女儿的话让她想到,欧阳萸那种嘻天哈地的快乐的确空洞。原来她倾家荡产,维系着他空洞的假欢乐。

“你怎么注意到的,小雪?”

“有时候……爸爸会叹气,又长又重。有时候他弹两下钢琴,又停下来,我进去他也不知道。一看他的样子,好像……好像那种什么希望也没了的人。”

“你和他谈过吗?”

“我问他:爸爸你怎么这样伤心啊?他不承认。”

“好好的,他伤什么心呢?”

“妈妈又要乱猜了。你从爸爸写的东西里应该能看到,他为什么伤心。”

小菲这才想到欧阳萸三年前的那场大病,以及病中和她倾诉的话,那场痛哭,万念俱灰,身心俱焚,之后他生出不少白发,长了一脸皱纹。他的伤心使小菲震动不已,却不大摸得清头脑。病愈的他很少去方大姐家,方大姐上门,他闲谈归闲谈,其实是“闲”多“谈”少:有时娓娓地谈一阵养兰花的经过,有时议论如何滋补养生。滋补养生对于欧阳萸是个荒诞话题:他一顿喝四两白酒,造医生和自己肝脏的反,提醒他滋补养生,他会哈哈大笑。小菲惊讶而羡慕:女儿比她更懂欧阳萸,好像懂得她自己便是部分地懂得了她父亲。

他怎么会不伤心?饥荒吞噬了村庄和人们,而回到省城看到的是幸存者们的自若。方大姐曾经的悲悯心呢?假如她只有一点楚楚动人之处,那就是她青春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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