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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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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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一滴慢慢落下来。她不仅为自己心碎,更为刚刚找到知己的欧阳萸心碎。

“傻孩子,还有一个月,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探亲回家了……”

女儿沉默地看着正前方。她什么都想过了,任何后果都挡不住她即刻要回家见父母的冲动。她太想念她的父母和外祖母、祖父了。小菲后来才知道,接到外祖母去世的电报,她申请回家参加追悼会,但电影队正好要去连队巡回放映,申请没被批准。也许她上火车之前什么也没想,只凭一股冲动。

欧阳萸一直不说话。小菲的眼睛余光可以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手像是死亡了。那手是从来停不下的,不是按着想象中的琴键,就是走着无形的棋子,或写着臆想中的句子。

“怎么办呢?”这是他一个多小时以来说的头一句话,比不说还无用。

“没什么办法。我明天要和都汉联系,然后就要把她押回部队。”

女儿看了母亲一眼,几分仇视,几分嫌恶:原来你下楼去和人谋划,把女儿叛卖出去了。母亲有些理亏,但她能藏得住一米七的一个大姑娘?藏住了又如何?怎么找工作?怎么挣钱挣粮,挣一个月四两鸡蛋二两豆油?怎么找婆家?谁会要一个开小差的兵?黑户口,读一肚子书,写一手漂亮字等于零。她不低头,当母亲的必须逼她低头。

“明天一早,我去都副司令办公室。你在门外等着,说不定老头儿不愿见你。你把他脸算是丢尽了!”

“我不去。”

“我没有跟你商量!我是宣告我的决定!”小菲大声咆哮。

女儿突然出现一个顽皮的笑容,说:“咱们邻居刚刚下小夜班回来,正睡得香呢!”

“她不去就不去吧。”父亲说,“她去干吗?有什么用?”

“是个态度嘛。再说,万一她又捣鬼,逃跑了呢?”

“妈妈请不要把这么下作的词汇用在我身上。我要真想跑,你们俩都追不上。”她微仰起脸,笑嘻嘻的。

决定了措施之后,三个人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欧阳雪把饼干盒子抱在怀里,一块接一块地狼吞虎咽。父亲说没人和她抢,她妈妈为了她五月的探亲假专门给她买的,所以她尽管慢慢吃。

“谁知道,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呢。”女儿笑嘻嘻地看着父亲。

父亲却笑不出来。

“不会的!看把爸爸吓的!顶多费你们点儿钱,买火车票,去探监。”

“小雪,胡说八道!”小菲吼道。她吼是因为她相信这种预言可能实现:她和欧阳萸乘上西去的火车,一颠三四天,再换乘长途汽车,灰头土脸,风尘仆仆,手里拎着女儿爱吃的上海出产的“万年青葱油饼干”。

“别忘了给我多带点饼干,妈妈!”

“闭嘴呀你!”

“就这个牌子——‘万年青’。”

哪里痛她偏戳哪里。二十二年前,她在她腹内头一次踹她一脚,她头一次明由原来“牵肠挂肚”不是夸张,是真切的生理感受。

三个人入寝之后,小菲知道欧阳萸不会睡着。他的背冲着她。她也不想安慰他什么。不如说她想从他那里寻找安慰。他的背抽搐一下,又抽搐一下。别是在哭吧?她想到女儿参军后他从农场回来的新年,失去了老父亲又错过了女儿,他哭得如山洪暴发。她眼泪也滚到枕头上。

“再让她多住一天,行不行?”他尽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先瞒一天,后天再去向都汉报告,不行吗?”

小菲说:“不行。连头带尾,她已经离开部队将近一个礼拜了,回去还要乘三天火车,一天汽车。”

他不说话了。十多分钟过去,他说:“多一天也不会有太大区别。你去好好求求都老头儿。”

她静下来,脑子里飞快地跑着各种念头。

“我们就忍忍吧,噢?”她侧过身,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早走一天,她的过失就小一点。年轻人没有前途,是不会愉快的。女儿不愉快,我们能愉快吗?”

他说:“那就半天,行不行?明天下午再去报告。”

她的手停在他背上。他这么伤心伤肺,要把她折磨死了。“明天中午。这样你和女儿还有一上午可以谈话。”

“万一她睡懒觉呢?一觉睡到中午怎么办?”

他完全是个缠磨人的孩子。

“我去把她叫醒。”

“那还是别叫了。她坐了这么长时间的汽车火车,该补点儿觉。我宁可不跟她谈什么。”

“那你留她一上午不是白留了?”

“……只要她在身边就行。”

她的手从他脖子下抄过去,想把他转过来,和她面对面。但他不肯,他就想面对黑暗。

第二天一早,他们听见隔壁有了响动。欧阳雪早早就起了床,戴好皮毛军帽,军容风纪整齐肃然,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深明大义。

听见母亲和父亲缓期“押送”她回军营,她说何必呢,多耽半天就是多半天的心惊肉跳。反正也算探了亲,二老都心宽体胖,她如愿以偿。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她笑起来,万顷晴空没一丝阴云。年轻是好,愁不住她。

吃了早点小菲就给都汉打了电话。都汉从来没对小菲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说她和欧阳萸教育出来的什么东西,简直就是内奸,专门祸害解放军!小菲端着话筒,一听他停下来喘气,就小心翼翼地请他息怒,孩子是不成熟,该骂。就是别伤了首长身体。都汉叫她少打马虎眼,“不成熟”这样轻描淡写的词汇用在一个逃兵身上,太客气了吧?小菲觉得话筒都被她攥出水来了,还是一叠声请他息怒,她没注意到传达室的人在打量她:又是哈腰又是点头,手还比画,脸还堆笑,把电话机当个活首长尊敬。

把欧阳雪带到军区的路上,母女俩一句话也没说。女儿这么聪明又这么有主张,教她什么都教不进去的,不如就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都老头儿在他办公室的里间见了小菲。他气消了不少,不过还是不想见欧阳雪。他见小菲坐不是站不是地看着他,希望她还是讨他欢喜的,希望他还把她知错讨饶的眼神领受过去,他不忍了,扬扬下巴,叫她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他们都沉默不语,五分钟之后,小菲哭了。小菲哭起来总是楚楚动人,老了胖了也不妨碍她动人。

都汉说了一句让她意外的话。他说:“你要是跟了我,不会有这种孩子的。”

她一下子就哭到了头。六十多岁的人,怎么还在追讨她这笔情债?他说他以为世上的人都会老,小飞是不会老的。可是现在呢?看她老成了什么?全是欧阳萸的罪过。这几年她受多少苦,只有他都汉明白,只有他都汉不忍。当年多漂亮个小丫头啊,就是甩了他都汉也不该去嫁那个混账东西,年轻有为的军事干部、政治干部有多少,小飞喝迷魂汤似的偏跟欧阳干事犯错误去。一个错误犯下来,一生全是错误。不然欧阳雪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就一个师的官兵都治不了她,看不住她?个人主义、资产阶级,全是中了她老子的毒。小菲能不苦吗?能不苍老吗?夹在这样一个老子和一个女儿中间。

小菲渐渐承认都汉是有几分道理的。老头儿说:“我还记得你老母亲怎么说你: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她破涕一笑,老头儿爱怜地看着她。

“这件事只有一个办法,处理她复员,在档案上记一大过。”

小菲几乎高兴得要喊“万岁”!

“部队多需要这样的人才,她不争气,我为部队可惜,也为她可惜。能使的劲我都使了,恐怕她的军籍是保不住的。我还在等兰州军区最后的决定,不过我劝你呀,做好思想准备,准备她‘不名誉复员’。不要抱什么希望。”

“好的!”小菲响亮地回答,两道眉毛飞扬起来。

都汉以为她听错了。“什么‘好的’?”他瞪着她神采飞扬的脸。

“不抱希望!”小菲回答。

部队太仁义了,竟然以这种方式饶了欧阳雪。都汉更是念旧之人,为争取这份宽大或许欠了一屁股人情债。都汉不愧是英雄好汉:一次生命,一次恋爱,活到老,爱到老。

离别时小菲迎上去,两手握住都汉丝绵一般的手。恐怕她从来没有懂得过这个貌似简单的军人,始终在误测他的深邃和细腻。

老头儿看着她。随他看去吧。随他去一往情深吧。小菲已过了不惑之年,只有他的眼睛还给她打主角的追光,只在这束追光里她还能做个小姑娘。

小菲和欧阳雪回到家,两人都感到精疲力尽。超出意料的从轻惩罚,原来也很消耗人。她们把消息告诉待毙一般呆坐在书桌前的欧阳萸,他一阵虚弱,笑都没有力气。

排练室漏了一大摊雨水,大家都在院子里等待清洁工清理。陈益群手里拿着一摞稿子,向小菲使了个眼色。她跟他走进办公室。又是有新主角给她演?

“我们团马上要调一个非常出色的女演员来。”他说。

“噢。”他什么意思?

“形象好,年龄演柯湘非常合适。”

原来他是在动员她让出主角位置。她飞快盘算:家里钱倒是不太缺,主要是主角的白糖、伙食补助,她舍不得。她的浪漫就是看见欧阳萸很得意地吃她做的豆沙包、芝麻汤圆。越是胖他越馋甜食。

“不过我可以演B角。我马上争取减一些体重。我……”

“你怎么想的?我会让你演B角?我又不是没看见你的号召力。我会安排的,你放心。”他看着她,意味深长。

接下去事情发展得有些始料不及。他指着那一摞稿纸告诉小菲,它是一个新剧本。上面没有作者的署名。现在不是兴“集体创作”吗?这部戏已经创作两年了。他请小菲拿回家,叫欧阳萸润色一遍。小菲有一点为难,说老欧最近在帮另一个人润色电影剧本,可能忙不过来。陈益群说没关系,等他先润色完手上的电影剧本,再投入这个剧本。

她其实是婉言谢绝,他其实也明白她的拒绝。她恨不得把找上门来请老欧“润色”这个“润色”那个的人骂走打走。因为她看出老欧成了个幽灵作者,替每个人写作,却不得显露面目形骸。每个来求老欧的人都拿一点儿利益作为香饵,比如说恢复老欧的名誉、正式安置老欧的工作、替老欧申请住房,等等。所有许诺一桩接一桩落空,不少压榨幽灵作者老欧的人渐渐名利双收。

“我听说只要老欧帮谁润色,谁的剧本就有希望成功。”他还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怎么死不开窍?

小菲把剧本放进挎包,答应回去跟老欧商量一下。她趁欧阳萸心情好,给他煮了一壶红茶,加上糖和奶粉,叫他坐在破藤椅上好好享用,她来给他读几页剧本听听。

“谁的剧本?”老欧警觉地瞪着她。

“你先听嘛。”她搅了搅红茶。除了她的手势精巧高雅,茶杯和茶都很粗劣。奶粉总是溶不开,最后成为十分可疑的沉淀物。

老欧享受的就是小菲的手势。为了这手势营造的一点儿情调,他把眼一闭:听就听吧。她刚读了五页,他便睁开眼说:“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我没读好,你再往下听……”

“这种东西也配就着红茶听?”

“说不定戏不错呢。”

“不可能!人物一上来就是死的!是死的公式!现在我读一百个剧本,一百个剧本里都是这种‘英雄人物’,配方配出来的人物。至少有的文字还漂亮。这个作者肯定是给领导写讲话稿的,人物一开口就是讲话稿。谁写的?”

“可能是集体创作。”

“大家一块儿,也就不害臊了。”

“别这么尖酸刻薄……”

“你回去告诉这个‘集体创作’剧本完美,不需要任何加工。你说老欧十分钦佩,希望有幸能拜见作者。”

小菲把欧阳萸的原话转告给了陈益群。他沉默一阵摇头微笑:“不会吧?他是个有名的挑剔专家。”

她的撒谎技能虽然趋于成熟,这样的谎言对于她还是太艰巨。她不敢看他,死咬着那就是老欧的原话,她一字未改。

“无论他怎么贬低它,我都不在乎。”他拍拍剧本,“只要他能动手修改一遍。”

“他手里现在有三四个作品,都是省里要抓的。”这个谎她撒得比较圆熟,眼睛也敢溜着他的脸庞边沿擦过。这些年他依然保持着英俊的外表,气质却是小人得意的气质。

当天排练,陈副团长到现场来了。他一见小菲便笑嘻嘻地说:“你反正不排也熟了,还是让高帼英走几遍吧。”

高帼英是刚调来的女演员,在艺术学院戏剧系工农兵学员班进修了一年。

高帼英不到三十岁,高个宽肩,浓眉大眼,长相俊美,不过不是女性的俊美。假如说小菲上足了发条,那么高帼英不必上发条,她的劲头是自动化的,柴油机马达一样,一启动就标志着另一个能源时代。

小菲明白陈副团长当时给她剧本时眼中的意味是什么。她居然把他当做不忘旧情。她这两年受他眷顾原来和那一段儿女插曲没任何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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