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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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灯-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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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红眼的总算不哭了,这才给带灯说她的恓惶。她说得非常啰嗦,没有顺序,不断地重复,六斤和另外的十二个妇女就帮着她把事情往清白说,带灯总算听明白了。她家的男人在十年前去大矿区打工,去的时候人高马大的,一顿能吃五个浆粑馍,还喝两碗米汤,打一夜的胡基都不累。他是在大矿区挣了钱,回来就准备盖房的,可砖瓦都买了,人却得了病。得的是一种怪病,吸进去的气少,呼出来的气多。村后那面坡,先前放牛,人跑得比牛快;得了病,拽着牛尾巴走,走不到十多步,就得坐下来歇。是到过镇卫生院看过医生,也到过县医院看过,说是吸了矿粉末的肺病。在医院里住了一月院,治不好,花销太大,回来买了药自己给自己打针。她是半夜里要醒来几次,在男人鼻子上试,她害怕什么时候男人就没了气,过去了。几年下来把盖房的砖瓦全卖了,还卖了一半家当。现在她是想给男人早早备下棺材和拱墓,可就是没钱买棺材和拱墓,穷得老鼠都不上门。男人给她说:我死了就把我扔到后山梁上,喂狼去!

带灯心惊肉跳地听害红眼的给她哭诉苦情,她想,在大矿区打工的人,尤其是下矿井的,已经有很多得过这种病,别的村寨就有上访的,但她根本不知道东岔沟村也有这种病人!带灯说:你叫个啥?害红眼的说:叫王福娃。唉,名字叫着有福,有啥福,连豆腐都半年里没吃上一口了。带灯说:咋没见过你到镇政府来反映过?王福娃说:得了这瞎瞎病,往外说着丢人啊?!带灯说:据我了解,得了这病,大矿区是要赔偿的。

带灯这么一说,另外十二个妇女全围上来,说:你说会赔偿?能给我们赔偿?!带灯说:你们,你们家也有这种病人?她们说:我们的男人都是当时一块去大矿区打工的,回来全得了病,已经死了三个了,还躺倒着十个,谁都不知道这是咋回事么,心惶惶着,都害怕着下一个要死的轮到谁家。竹子说:这都是真的?她们说:说枉话让雷劈!你可以上门去看看病人么。前几天镇街上来了个,说这事要上告哩,不上告就没人管,他要帮我们上告,每家交二百元钱,他负责去告,将来告赢了,国家给了救济款每户抽给他两千元就是了。带灯说:他还抽钱?是镇政府人吗,叫什么名字?她们说:瘦高个子,叫什么来着?六斤说:姓王,是什么后生。竹子说:王后生呀?!拿眼睛看带灯。带灯说:王后生手伸到这里了!竹子说:那可是坏人,专门替别人上访赚钱的,你们千万别让他告,他告了根本不起作用,反倒把事情办砸。上边规定上访是以当地案件算数目的,大矿区的案件如果算到了樱镇,大矿区倒偷着笑哩,那镇领导生了气,谁还能给落实?!十三个妇女全愣了,面面相觑。噘噘嘴就埋怨那个麻点脸的,说:都是你把事情说给王后生的。麻点脸说:我咋知道他是坏人呀,我要知道我还能送给他一包木耳?你不是也给他做饭吗?噘噘嘴说:算我喂了猪。带灯就不让她们再争了,说:以后有困难找党员,有问题找支部,不要听信别人来搅和。六斤说:这话是写在村办公房门口的,东岔沟村就三个党员,出去打工了一个,一个是姑娘嫁了,村长就是支书,支书也就是村长,找过他,他说:谁屙的谁擦。竹子说:这是啥话,我找村长去!带灯摆摆手,说:这事我替你们反映,以樱镇名义与大矿区联系,绝不能让王后生插手。又说:以镇政府名义去解决或许还能解决,如果王后生去告,你们破了财,事情反倒办不成。你们听明白了没有?十三个妇女说:那我们寻你!又咋能寻到你?带灯说:看清这个姑娘了吧,她叫竹子,她会来为你们整理材料。低保的事,我觉得不光是王福娃,你们都够条件了,让村长往上报,竹子也会负责和村长联系的。再说,寻不到我了,就寻六斤,六斤能寻到。六斤就说:看到了吧,我老伙计人好得很!王福娃突然喉咙嘎地响了一下,说:天呀,遇上菩萨啦!十二个妇女全说:菩萨,菩萨!她们后悔土鸡蛋收了钱,甚至过秤时还嫌秤高秤低的,就要把钱退给带灯。带灯当然不同意,她们说:这使不得吧。带灯说:使得,使得。把她们送走了。

 第71节 烟囱冒出的烟不会是白云  涕

 
六斤好像是感冒了,不停地擦鼻涕,擦了鼻涕不是抹到树上墙上,就在襟上搓一下,她要留带灯和竹子吃饭,还揭了瓮盖说封干的蔓菁好吃,捏出一颗让带灯尝。带灯就问竹子吃不吃饭,竹子说:不吃啦不吃啦,限天黑咱就回镇街了么。六斤也就不再挽留,但一定要送她们一程路。

一路上,竹子还在感叹着那十三个妇女的可怜。六斤说东岔沟村的女人命都不好,嫁过来的没一家日子过得滋润,做姑娘的也十之**出去打工,在外面把自己嫁了,有七个再没回来,听说三个已病死。村里更有可怜的,后沟脑那家的媳妇是后续的,男人整天喝酒,又喝不上好酒,到镇街上买了些酒精回来兑水喝,喝醉了老打她,她半个脸总是青的。前年男人喝多了又拿刀撵着砍她,她急了抄个镢头抡过去就把男人闷死了。她一逮捕,她哥嫂来看护孩子,而第一个被离婚的媳妇要了钥匙又赶走了他们。那前房媳妇也留了一个女儿。现在两家人一家女儿进狱,娘家还要养两个小女儿,一家女儿带着孩子住娘家。两家父母都是老实疙瘩,说不全一句话。

六斤的话说得带灯和竹子心里沉重,翻过一道梁时,不让六斤再送。带灯说:我腿有些软,咱坐一会儿吧。竹子说:坐会儿。

日近傍晚,东岔沟村的人家开始做晚饭,从梁上看去,上上下下的沟道里这儿冒烟,那儿冒烟。带灯说:竹子你看到那烟了吗?竹子说:顺着房和房门房后的树林子往上长哩。带灯却没再说话。竹子说:你咋问烟呢?带灯说:这村里的女人就像烟囱里冒烟,有的遇风雨就散了,有的幸运了能上得高些,可再高还是尘烟不是白云。

 第72节 黑鹰窝村的老伙计不行了

 
换布的小妹夫乔虎在河里炸鱼,用瓶子灌满煤油,塞上导火索,点燃了扔到潭去,油瓶子就在潭中炸了,把鱼炸得漂上来。 早晨扔了八个油瓶子,炸上来一条十二斤重的鲤鱼,还有六条一二斤重的鲈鱼。正好白仁宝经过,说:有这么大的鱼,预兆樱镇要大发展了,我给领导汇报汇报。就把鱼提回镇政府大院,连白毛狗都兴奋得叫了半天。但伙房的刘婶不会做鱼,带灯说:我露一手!剥羊一样,鱼骨剔出,剁肉如馅,熬了一大锅汤,每人都喝了一碗。带灯又把鲈鱼像**翅似地炸了块用糖上色,炖了糖醋鱼。而大鲤鱼有二斤多的鱼籽,煮熟了不好吃,带灯就用萝卜丝兑和鸡蛋面粉,再把鱼籽搅进去要炸丸子。白仁宝说:咱把鱼当猪肉着吃哩!带灯说:乡镇干部还不是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牛马用?!油还正在锅里热着,杂货铺的刘慧芹来说黑鹰窝村的范库荣恐怕出事呀!

范库荣也是带灯的老伙计。七年前黑鹰窝村遭泥石流,村支书在上报灾情要求救济时,将自家的三间早已塌了的柴棚统计了进去,却就是把她家被毁的两间灶房不算数。她认为她和村支书的媳妇吵过一架,村支书故意报复她,就上访到了镇政府。她上访不会说,只是哭,哭昏了被掐人中醒来还是哭。带灯跑了几趟黑鹰窝村了解实际情况,给她救济了五千元。范库荣感激带灯,每次到镇街赶集市,不是提一篮五味子,就是半袋子棠棣果,从不空手。有一年挖到一根特大的山药用衣服包了拿来,带灯把山药又送给了刘慧芹,刘慧芹后来说山药老得很,估计长了百十年,刀切下去,汁子黏得拔不出来。带灯也把范库荣介绍给刘慧芹,从此她们两个亲得像姊妹,来往倒还比带灯多。

刘慧芹说:范库荣恐怕出事呀!带灯说:出啥事,恁老实的人能出啥事?刘慧芹说:她不行啦!带灯说:干啥不行啦?刘慧芹说:就是她要死呀!带灯拿着笤帚扫综治办门口的尘土,当下就惊住,说:还是她那病?看了一眼蜘蛛网,蜘蛛网还在,没见那人面蜘蛛。带灯就扑沓在地上。因为年前黑鹰窝村选举,带灯还去看望范库荣,她那时是病着,问是啥病,范库荣说是下身老是干净不了,带灯说这得去镇卫生院检查检查,范库荣说女人么,谁不得这方面的病,过一段日子就好了。带灯要看看,范库荣扭捏了半天才让看,带灯就批评怎么能反复用这样肮脏的烂棉絮呢,就把自己包里带的卫生巾给了范库荣,并答应范库荣再来镇街了,她买一筐的卫生巾送范库荣的。现在,一筐的卫生巾还没送,范库荣咋说不行就不行了?

刘慧芹叹息人脆呀,范库荣是半个月前就睡倒了的,昨天她去看了一趟,人一阵昏迷一阵清醒,扶起来还喝了半碗米汤,今早人却再叫不醒,能喝米汤可能是回光返照。刘慧芹说:估计过不了今明两天了,咱们都老伙计了一场,你去看她一眼。带灯说:要看的,这就去看。

带灯不做丸子了,要走,正好竹子要到东岔沟村去收集整理患肺病人家的材料,就让带灯用摩托捎她到两岔口村,然后她步行到东岔沟村。带灯就叮咛竹子从救济款里取一千元,她去带给范库荣。发放救济衣物和面粉,综治办可以自作主张,但发放救济款却要镇长签字,镇长不在,竹子犯了难,说:这使得不?带灯说:范库荣是贫困户,人又快要死了,咋使不得?我这个主任就是以权谋私,我也谋一次!竹子说:那好!竟然取了一千五百元。

两岔口村其实就八里地,之所以叫两岔口,左边一条沟上去五里是黑鹰窝村,右边一条沟上去五里是东岔沟村。带灯用摩托直接把竹子先送到东岔沟村了,然后她再返回两岔口村去黑鹰窝村。分手时给竹子说五点钟准时到两岔口村等她。

到了黑鹰窝村,带灯当然要去后房婆婆家一趟,后房婆婆不在,海量老头在院子里劈柴禾。带灯本不想理海量,却又想村里人总是饶舌想看热闹,自己既然回来了,也要给后房婆婆顶起一片天,何况海量也是老人啊,就让海量领她去范库荣家。走到范库荣家院外,一个人在敲门,敲不开了喊:狗旦,狗旦!海量说:这是范库荣的小叔子,我就不去了。海量肯定和这小叔子有矛盾,带灯也不强求,就过去和小叔子打招呼。

小叔子当然也认识带灯,说:啊你也来看我嫂子!带灯问院门咋关着,那儿子儿媳呢?小叔子告诉说他哥去世后,这一家人日子就没宽展过。儿子人太老实,又没本事,好不容易在大矿区打工赚了钱回来,去年秋里媳妇却得了食道癌,现在还在县医院。他嫂子一睡倒,儿子两头顾不住,昨天媳妇又要第四次化疗,他让儿子去医院照顾媳妇了。嫂子毕竟是上了年纪,他在家里帮着照看着就是。带灯说:事情咋都聚到了一起?!小叔子说:我已经六十的人了,还得伺候我嫂子么!院门开了,开门的是范库荣的孙子,只有六七岁。小叔子说:你咋不开门?孩子说:我趴在炕沿上瞌睡了。小叔子说:这是镇政府的主任,来看你婆了。孩子也没吭声,又回到厦子屋去了,带灯直脚就往上房走,她知道范库荣的卧屋是上房东头的那间。

一进去,屋里空空荡荡,土炕上躺着范库荣,一领被子盖着,面朝里,只看见一蓬花白头发,像是一窝茅草。小叔子俯下身,叫:嫂子!嫂子!叫不醒。小叔子说:你来了,她应该有反应的。又叫:嫂子!嫂子!带灯主任来看你了!带灯也俯下身叫:老伙计!老伙计!范库荣仍一动不动,却突然眼皮睁了一下,又合上了。小叔子说:她睁了一下眼,她知道了。带灯就再叫,再也没了任何反应。带灯的眼泪就流下来,觉得老伙计凄凉,她是随时都可以咽气的,身边竟然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带灯给范库荣掖被子,发现她的双膝竟然和头一样高,问人咋蜷成这样了?小叔子说她一睡倒就这个姿势,将来一咽气还得拉展,要不入不成殓。带灯说:那再没人在这守呀!小叔子说:这几天我是每晌过来看一下,我给孙子叮咛了,你婆一旦蹬腿喉咙里响赶紧来喊我。今晚怕要过不去了,我得在这里。带灯说:也不把窗子糊严些。小叔子说:这不冷,她睡倒后身上一直发烫,前几天能动弹,折腾得盖不住被子,从炕上掉下来几次,我用椅子挡了炕沿。带灯站在那里,再不知该说些什么,瓷着眼。屋里的摆设仍是她以前来过时的摆设,只是墙皮又脱了几块,那张年画上边的两个图钉掉了,下边的图钉还在,就翻着吊下来。独格柜盖上一指厚的尘土,仍摆着一副相框,相框里有全家照,有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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