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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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 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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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蒡(儒林·狗嫌儿)在文化人堆里如坐针毡,背如芒刺,他更喜欢以梗着牛

脖子的村夫自命。他虽没有达到“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和血’的境界,但一生都

心向往之。鲁迅先生还说过,东家牵去犁两沟田,西家牵去转几遭磨,”他都乐于

从命。牛蒡自问,他也有这个劳动态度。而且,他还想以晚年病弱之躯,少吃草而

多多犁田转磨。

牛蒡者,农家子弟,土命人,劳苦大众牛马也。

笔耕农

笔耕农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却又不堪回首往事话当年。人活一辈子,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出意外就更多。不能一不如意就万念俱灰,发生意外变化便痛不欲生。歪打有时正着,坏事能变好事,失意也可能转化为如意。这种“传奇的现实”(魔幻)我今生遇到不少。1988年8月我中风左瘫,皆因我平日不知“自爱”(爱惜身体)而造成的恶果。但是,我想,事已至此,后悔无用,只有面对现实,另辟蹊径。虽然丧失行走能力,仍以“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的壮心,开拓我生活和创作的新局面。将近7年时间,我在创作上的收获有增无减。重病使我降低了百分之五十的精力和体力,也同时减少了我一半以上的社会活动。相比之下,我反倒增加了创作时间。因此,我常对人说,划右“得”大于失,左瘫不幸而大“幸”。所以,我这个人最喜欢“听其自然”,或曰“听天由命”。命,就是客观规律。自我设计,自我完成,属于主观能动性;但是主观得听客观的。主观是一只鸟,客观是个大笼子,即便是天高任鸟飞,鸟也不能飞得刺破了青天。对于衣、食、住、行的物欲,几十年来我不为人之先,不争人之上。但是,在求知和写作上,我不甘落后,屈居人下。“境遇休怨我不如人,不如我者尚众。学问休言我胜于人,胜于我者还多。”我一生奉行不悖。鲁迅先生说过:人,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这句话更导引我如何安排和处理生活与创作。只要我吃饱了肚子,有个看书、写字、睡觉的屋子,我就把全部精力倾注在发展上。我每年常回故里,家乡的干部和乡亲都盛情款待。我却一不点菜,二不挑食,更不拿走一针一线。不过,如果见到玉米面窝头和菜团子,我必开口,讨几个回家接着吃两顿。我一年比一年老,老农的气象越来越浓烈鲜明,一动一静的生活习惯都在“返祖”,酷似我那半文盲的农民祖父。好吃家乡饭,暖身粗布衣。现在每天不吃粗粮,我就五脏六腑都难受。今年春节,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初五,我吃了三天玉米面、荞麦面和小米。前来给我拜年的老朋友开玩笑,有的说我是“土财主”、“守财奴”;有的说我是“吃忆苦饭”,过“革命年”。“返祖”现象,也表现在我的穿着上。我喜欢中山装和布鞋,从不肯穿西服,这倒不是仇洋排外,而是由于我不会打领带,又嫌麻烦不想学。平日,我,脚下穿着4块钱一双的处理布鞋,上身穿的是7块钱一件的处理尼龙衫,下身穿了条13块钱的处理裤子,整个儿是一尊处理品商店的活广告。我的这个嗜好,也在我那10岁的孙子身上充分体现。他那在美国拿到绿卡的表妹——我的外孙女回国探亲。小兄妹逛市场,孙子给他表妹当解说员,告诉这位一点也不了解国情的表妹:不管吃的、穿的、用的,都要买最便宜的。过日子要耕三余一而不可寅支卯粮,挣俩花一个,不能挣一个花俩。买东西要物为人所用,不能人为物所累。我喜欢自称“笔耕农”,就因为我把自己手中的这支笔,与我那生身之地的儒林村乡亲们手中的锄头,同样视为生产工具。我和我的父老兄弟姐妹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完全平等。我还常以一亩三分地主自居,种种原因之外,主要是由于目前儒林村村民占有的土地面积,平均每人只有一亩三分,我应该不多也不少。我念过大学,当上了作家,但到了儿还是个农民,研究我的文风人格,由此入门,必有发现。

我的四十婚庆

我的四十婚庆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我是本乡本土出生长大的大运河农家子弟,而我的妻子曾彩美,却是不远万里

而来的东南亚归侨女学生。自我呱呱坠地之日起,本村和同乡的亲邻长辈,没少给

我说媒拉纤。不是命相相尅,就是横生枝节,或是门不当户不对,到头来竹篮打水

一场空。

命中注定,我在婚姻上只能对外开放,于是引进了曾彩美,土洋结合。

42年前,1951年6月13日,16岁的曾彩美告别亲人,搭乘远洋航轮,只身一人归

国。一家之长的严父,体弱多病的慈母,千言万语苦劝女儿回心转意。

从来温顺服从的女儿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竟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畏艰险,一

意“孤行”。严父慈母哪里知道,这个内向、恬静,平日不动声色不露锋芒,一语

不发不引人注意的女儿,1年前15岁的时候,秘密加入在海外地下活动的中国共产党

(候补期3年,18岁转正)。她的回国,是党的决定。

曾彩美在北京华侨补习学校,补习在国外没有学过的国内课程。半年结业。19

52年2月,插班到距北京四十里外的通州潞河中学念高一。她被分配到乙班,教室在

楼上;我是甲班,在楼下教室上课。我的目光发现了她,她沉默寡言,酷爱读书,

文静、端庄、秀丽、典雅,十足的大家闺秀,中国的古代贞女。

下学期上高二,曾彩美被选为学生会执委,我是副主席,从此我当了她四十多

年的“顶头上司”,不久,我加入中国共产党,她也公开了党员身份(过去一直保

持秘密单线联系),我们在一个党小组过组织生活。但从不交谈,更不来往。然而,

我们都知道,爱情的种子已在两入的心田中根深蒂固,必须破土而出,开花长叶。

我没有征求曾彩美的同意,便向党小组长汇报了我的思想活动。党小组长又向支部

书记汇报,支部书记找我和曾彩美谈话,曾彩美不表示反对,双方便板上钉钉地确

定了婚姻关系。虽然一年多后我们才正式结婚,但是我们都把确定关系这一天算作

“婚庆日”。

共同的政治立场、思想信仰和理想追求,铸成坚不可摧的爱情基础。曾彩美忘

我、无我的绝对服从、忍让、牺牲,我的壮怀激烈,如火如荼,始终如一,全力以

赴,使我们四十年携手共安危,度过了风雨同舟的大半生。这些故事,不少人已经

写过。

1988年8月5日我中风偏瘫,变成了老、弱、病、残的“四类分子”。最富于有

难同当精神的曾彩美提前退休,担任我的侍从、秘书、护士、保姆和“饲养员”。

她每天帮助我穿衣起床和脱衣睡觉,起床和睡觉之前量血压。我又患有糖尿病,

她要给我计量配餐、服药、验尿。由于我半身不遂,她还得辅助我洗脸、刷牙、洗

澡、擦身。我的住处房间多,她不愿请家庭服务员,自己清扫整理四个房间、客厅、

厨房和卫生间。我外出参加活动,她相伴随行,推着轮椅把我送到会场,便立即退

出,不参加会议或会见。中央负责同志和会议参加者请她合影,她都推辞婉谢,绝

不显山露水。

我左瘫4年8个月,写作和发表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一部中篇小说和六、七十

万字的散论随笔。左手因病致残,双臂失去平衡,写字十分吃力。抄稿工作全部由

曾彩美承包代劳。她的字极有风骨,是无师自通的魏碑体。看稿的人都夸她的字为

我的文章增光添彩。

今年是我和曾彩美的40婚庆。58岁的曾彩美到富豪美容厅纹了眉,净了面,一

下子比我年轻了八、九岁。37岁的儿子为我们老两口照了一张合影。衬景是一位著

名书法家馈赠我的条幅:“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今生已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唯愿能有来世,仍作搭档。

“我差点跟一个比我大六岁的女孩子订亲

 

我写了几十年乡土小说,主要是写乡土女子,怎么没娶一个农村姑娘(俗称柴

禾妞子)为妻呢?

其实,我有过娶乡女为妻的机会。1942年春我6岁,差一点跟一个比我大6岁的

女孩子订亲。

这个女孩子的父亲,是个赌鬼和白面客,负债累累,逃到开滦煤矿下井挖煤。

这个女孩子的母亲,为还夫债,到城里当老妈子,把女儿寄养在叔父和婶母家里。

她的婶母,是我村常家的姑娘,我称之为常大姑。因而,拐弯抹角我也就管这个女

孩子叫表姐。麦收和秋收时节,表姐常到我村拾庄稼。她长得高颧骨,豆荚眼,桃

花脸,我很喜欢她。她偷收割后的田野上晾晒的麦捆和豆铺,我给她望风。她乳名

小红,我喜欢管她叫红靛颏儿。红靛颏儿是羽毛艳丽、啼声悦耳的运河美鸟。

我的家乡有个习俗,娇生惯养的男孩,都娶大媳妇。为的是大媳妇早进门,家

里多个劳动力,还能代替婆婆哄孩子,以便婆婆继续生养。大媳妇知道疼小丈夫,

婆婆很放心。我是家里的娇哥儿,毫无疑问也得早婚。常大姑为了赶快扔包袱,便

想把表姐许配给我。

常大姑的老爹常三爷跟我祖父相好,便亲自保媒。我祖母很愿意。祖父却认为

自己的孙子自幼不同凡响,长大必定贵不可言,婚姻上应该攀龙附凤,竟一口回绝。

常三爷大丢面子,怒气冲冲拂袖而去;一出家门,正遇见我家隔壁的三大娘。三大

娘的丈夫外出当兵,一去无音信,带着个孤儿过日子;家有七间半房和十几亩地,

是个小肉头户。常三爷在我家碰了钉子,便决定把表姐许配给三大娘的儿子。三大

娘的儿子跟表姐同岁,双方三言两语就凿定了这门亲事。当时我虽是个乳臭未干的

黄口小儿,却因对表姐印象极佳,跟祖父母哭闹了一场。

又过了6年的仲夏时节,我从共产党的北运河东岸解放区,到国民党统治下的北

平(京)报考公立中学官费生,5000人中考取了第一名。有如一举成名天下飞扬,

此事轰动了运河滩的村村庄庄。我从北京回村,听说18岁的表姐已经举行婚礼,嫁

到了三大娘家。我的心里好像感到一阵难过,过了一会儿也就烟消云散,并未产生

“失恋”的痛苦或失落的惆怅。我在家里歇了歇脚,就到三大娘家看望表姐。表姐

穿着粉红衫子和黑洋布裤,大辫子改梳圆髻,比婚前更好看。三大娘的儿子在县城

里当店员,婚后3天就回了柜。这一天,三大娘到外村走亲戚,只有表姐留在家中。

她见我走来,一惊一怔,神情很不好意思,似有歉疚之意。寒暄几句,表姐心情平

静下来,手忙脚乱给我做饭。她原来想吃贴饼子拌豆角,我这个贵客临门,理当优

待,便改做荞麦面大馅饺子待客。

那个年月,农民生活穷苦,一年难得吃几顿白面。北运河年年闹水灾,水灾之

后赶忙抢种一茬荞麦,弥补水灾造成的歉收。荞麦面蒸熟呈黑褐色,看着硌眼,吃

起来顺口。表姐的荞麦面大馅饺子最有特色,最为出众。首先,火候恰到好处,蒸

出来不那么黑褐,吃着像白面蒸饺那么柔软滑润。她又会调配菜馅,三鲜什锦的菜

馅她都调配得色、味、香俱全,令我吃了还想吃。9月1日中学开学,我提前一天报

到,表姐给我做了一双千层底布鞋,送我离村进京深造。

从那时到1978年我解脱了“贱民”身份,30年间,不知吃过多少回表姐的荞麦

面大馅饺子,一直吃不够,没个够。至今每忆往昔,仍然回味无穷。

现在,吃不到了。运河不但不闹水灾,而且水源不足,产量很低的荞麦绝了迹,

没人种了。表姐已经66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两人见面,只能“纸上谈兵”,精

神会餐,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说得兴高采烈,仍能令我垂涎三尺,吃不着反比吃

到口更可回味。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信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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