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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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 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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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仍然残存着昔日的风韵神采,穿着打扮也不肯土气;女儿天香穿旧的衣衫,她都照搬在身上。这些衣衫买自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又是上海服装店出品,描得出少女婀娜的身姿;风吹日晒褪了色,花儿草儿的还有几分鲜艳。有钱难买老来瘦,锦囊大婶五十几岁不发胖,穿起时装正合身;若再蒙上女儿天香那藕荷色的头纱,冷眼一看后影,还只当是谁家的新媳妇。锦囊大婶也真是人老心不老,花轱辘老头喜欢穿农民的老式裤褂,被她指鼻子剜眼一顿数落,只得四季都穿儿子杨吉利的剩货,外貌颇像城里工厂的老师傅。心快眼尖钻空子,是锦囊大婶的独到之外,花轱辘老头也不能不佩服她棋高一着。这时,高墙那边的西院,邵正大跟吴钩大喊大叫,吴钩劝不转这头十八匹马也拉不回头的犟牛;花轱辘老头乱了方寸,锦囊大婶却十分镇静,想出了妙计安天下。“兵贵神速!”锦囊大婶把花轱辘老头从地上搀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快把吉利找回来,叫他给老正大服个软儿,老正大这个人脸热,不会跟晚生下辈一般见识;两家讲和,咱们也不失身份,没丢面子。”花轱辘老头遵旨,跑出门去。“小师傅,有劳你的大驾。”花轱辘老头满脸堆笑,向吉普车的司机点头哈腰,“我要把我的儿子接回来,跟你们的吴社长,他的吴大伯吃顿团圆酒饭,求你开车跑一躺。”“大伯,上车吧!”年轻的司机爽快地答应。花轱辘老头坐着汽车接儿子,从北到南穿过鱼菱村的一条街,神气十足。四杨吉利已被削职为民,不再当政治队长;从高人一等,落到等外劳力,低人一头了。过去,嘴皮子开花,舌头尖子取贵;溜溜达达,十分到家,游游逛逛,工分上帐。丢了乌纱帽,就得下地卖力气,他可舍不得劳其筋骨,汗珠子摔八瓣儿:便自己落价,跟花甲古稀之年的老人一起遛马,每日只挣六分。拉了秧的黄瓜卸了任的官,杨吉利仕途失意,整天愁眉苦脸,忿忿不平,一脑门子丧气。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自打杨吉利落生之日,就顶在头上,捧在手里,甘当儿子的牛马,把杨吉利娇惯得咬群抓尖儿,自命不凡,好出风头。他念中学,造反起家,回村以后,又以鹦鹉学舌,左嗓子唱小靳庄的高调儿,写诗成名;不费吹灰之力,扶摇直上,荣任政治队长,更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梦想平步青云,一步登天,当上“全民所有”,不吃毛粮,铁秆庄稼,旱涝保收,货真价实的长字号人物。明明是碟子里孵出的豆芽儿,却自以为是一棵栋梁之材的大树。杨吉利眉眼透着鬼头,其实不到家;前扑后咬得罪人找他,大学选拔学员,工厂招收壮工,全都没有他的份儿,还美其名曰工作需要,对他重用。连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都看出了其中有鬼,他却鬼迷心窍,还呵斥他的爹娘私字当头,没有公心。儿子走了背字儿,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只觉得满腹委屈,怨天尤人;生怕儿子一口气窝在心里,得了臌症,有个三长两短。轿车的骡子单喂,吃穿都把杨吉利供在上席,老少三辈拔头份儿;但是,杨家毕竟已经今非昔比,灶王爷和灶王奶奶虽是一家之主,却也不是金口玉言;两片刀子嘴的女儿天香,一身占全骄娇二气的儿媳妇于芝秀,都不给杨吉利好脸色,杨吉利吃口东西,也是打脊梁骨下去。花轱辘老头乘坐吉普车,指手划脚,穿村而过;就像宫轿行街,惊动了家家户户,男男女女都跑出门来观看,沿街一条人巷。“看见我家吉利了吗?”花轱辘老头从车窗里探出身子,逢人便问。“这是谁的汽车呀?”人们反问他。“是公安局的逮捕车吧?”有人跟他开玩笑。“这是他吴大伯的专车!”花轱辘老头眉飞色舞,“他吴大伯要找他谈话。”“你家吉利哪儿来的吴大伯呀?”有人迷惑不解,也有人明知故问。“就是当年土改工作队的吴队长呀!”花轱辘老头大声吆喝,“卧龙出山,老将出马啦!”吉普车带着一缕尘烟驶出村外,花轱辘老头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儿子喜欢在河湾子的柳林中挂马,便又指引吉普车向河湾子驶去。从鱼菱村西口向南,运河甩了一个大弯;河湾和长堤之间,是一片茂密的柳裸子地,洒满野花,水边绿苇丛中鸣禽啼啭,罕有人迹,是鱼菱村外一个十分背静的角落。杨吉利遛马,跟花甲古稀的老年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使孤家寡人,独往独来;把两匹挂了驹儿的骤马拴在河湾子的大柳树上,自己钻入柳棵子地里,白沙地上铺开一张大花塑料布床单,不是睡大觉,就是看小人书,还常常在柳阴深处摆下赌场,招来几位酒肉朋友打扑克赌钱。杨吉利别无一技之长,只有在赌钱上玲珑剔透,手眼精明,十局九胜;所以他花钱大手大脚,一支接一支地吸过滤嘴香烟。吉普车在河堤上停下来,花轱辘老头跳下车去,走下河坡,只见柳棵子地上空,香烟缭绕,柳丛里吵蛤蟆坑似的吆三喝六;一架录音机播放着令人骨酥肉麻的港台歌星的流行歌曲。杨吉利跟他的朋友们正在狂赌。“吉利!”花轱辘老头叫道。没人理睬,只有港台歌星在嘻皮笑脸地打情骂俏:好花不常开呀,好景不常在……“警察抓局来啦!”花轱辘老头大喝一声。柳棵子地里一阵大乱,鸡飞狗走,抛下了港台歌星,几声抽泣,几声凄厉:“……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花轱辘老头捧腹大笑。“爹,谁打发您前来诈尸?”从柳裸子地中冲出一个花花公子,横眉立目地向花轱辘老头大发脾气。此人便是杨吉利。杨吉利三十一岁,生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不带一点农村的土气;他留的是大鬓角,嘴唇上一抹小胡髭,鼻梁上架一副贴着商标的蛤蟆镜,上身穿一件套头紧身尼龙衫,下身穿一条米黄色的喇叭裤,十足的港式派头儿。也许有人不相信,这副打扮,城里也并不多见,京郊农村怎么会出产这类角色?京郊农村的每个大队,差不多都有放映机,放映员到公社电影站租片子,每场只花一至五元;不到三夏三秋大忙时节,乡下人晚上收工,闲着没事,大队就放映电影,至少隔一天演一场。而且,大队部还有一台二十时的电视机,更是每晚都要开放。某些香港和国产仿洋牌的影片,以及花里胡哨、光怪陆离的电视剧,造就了杨吉利这一类的浮浪子弟。“你跟谁在一块打扑克?”花轱辘老头笑眯着眼睛问道。自幼把儿子娇惯得野腔无调,打天骂地,花轱辘老头被儿子当头棒喝,也是自作自受;不过,习以为常了,倒不觉得脸上挂不住。“北京来的哥们!”杨吉利脸上放着毫光。花轱辘老头一听儿子结交上北京的朋友,只觉得他家又多开了几条门路,忙问道:“他们都在哪儿上班?”“人家是争取人权自由同盟的。”杨吉利打开雕花镀镍的烟盒,抛给花轱辘老头一支,“这是人家刚送给我的外国香烟,您尝尝。”花轱辘老头听着耳生,追问道:“这是哪一行的单位,你怎么跟他们认识的呀?”“我前些日子进京,跟他们在民主墙结成战友。”杨吉利摇头晃脑,自鸣得意,“连外国人都佩服他们!”花轱辘老头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吉利,京油子可沾不得呀,你别吃不着羊肉反惹一身膻气。”“您一个上老帽儿,懂得什么?”杨吉利不耐烦的挥手,“去,去,去!”“快跟我回家!”花轱辘老头一指河堤上的吉普车,“你吴大伯特派汽车来接你,要跟你谈谈话。”“您打哪儿给我捡来一个吴大伯呀?”杨吉利翻着白眼。“就是吴钩呀!”花轱辘老头的得意神气,不下于儿子,“人家又当上了报社的社长,大老远的从北京下来看我;你不是会写诗吗?正跟他对工,求他提拔提拔你。”“原来是那个老右呀,不见!”杨吉利嗤之以鼻,“二次革命一来,还得给他戴上帽子。”“什么,什么?……还要折腾呀!”花轱辘老头惊慌失色,直打寒噤。“眼下的这些政策,都是要使党变修,国变色,不折腾行吗?”杨吉利恶狠狠地嘶叫,“什么叫让农民富起来,分别是要使贫下中农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放屁!”花轱辘老头头一回跟宝贝儿子发这么大火,“我土埋大半截,穷够了!临死之前,非要富一下子不可!”他气昏了头,转身就走,上堤坐车,原路而回。“我警告你们!”杨吉利跳着脚,“不许跟吴老有勾勾搭搭,丧失阶级立场。”花轱辘老头气呼呼回到家,锦囊大婶急不可耐地问道:“怎么没把吉利接来?”“小兔崽子还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花轱辘老头听见墙那边吴钩大说大笑,急得在院里来回转磨。“我,还有一条妙计。”锦囊大婶牵着嘴角一笑,酸溜溜压低声音,“打发芝秀过去赔情,这把钥匙一定打得开那把锁。”“唉呀,这……这……”花轱辘老头面带难色,“咱们也太下作了。”锦囊大婶脸一沉,下令:“快去接芝秀!”就在这时,收了工的儿媳妇于芝秀,怀抱着从幼儿园接回的小女儿,风摆杨柳走进门。五于芝秀虽然已经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仍然在鱼菱村的年轻女人中拔尖儿,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姑娘少女,也比不上她的花光草色。这两年,她的小姑子杨天香像一朵碧水新荷,崭露头角;可是,那丫头整天一副冷若冰霜的脸子,又是两片刀子嘴,没有一点春水柔情,温馨气味,还是她更引人注目。她的爹,十三岁进京学生意,眼下是北京大栅栏百货商店的老售货员,比她娘大十八,节假日替人顶班,也不回家。家里,她娘带着她和两个弟弟过日子,每到月头,她娘就打发她到北京去,替她爹领取工资,然后给她爹买下十五块钱的饭票,剩下的五十四元三角二分,整个儿带走。于芝秀的娘,是个小肉头户的女儿,年轻时候也长得像三春的桃李,炕上地下又是一双巧手;她家只雇一个孤儿扛小活,只管吃穿,不给工钱,一年四季都住在她家里,不知道的只当他们是一家人。八年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两人就有了情,柳棵子地里私订终身;芝秀娘的老爹哪里肯把女儿嫁给一个穷小子,就串连同姓的男子,要把那个孤儿打断了腿,一根麻绳勒死芝秀娘。那个孤儿只得连夜逃走。大军南下过江那一年,那个孤儿已经当上连长,路过运河滩,打听芝秀娘的下落,才知道芝秀娘被老爹闹坏了名声,忍辱含冤,被迫嫁给了比她大十八岁的芝秀爹。现在,当年那位孤儿,在外省的一个县里当武装部长。所以,芝秀娘不但恨自己的老爹,三十多年不回娘家;而且也看不上芝秀爹那见人点头哈腰矮三辈儿,树叶飘下来也怕砸破头的老买卖人习气,三十多年同床不一心,到老仍是冤家对头。芝秀娘本来打定主意,不能再叫女儿走自己的老路,要叫女儿自己找个称心如意的人;芝秀跟邵火把相好,半夜三更出去,也不闻不问。然而,她最后却屈服了政治的压力和世俗的偏见,竟比自己的老爹当年还残忍,插圈弄套,诓骗女儿抛弃了心爱的火把。于芝秀和邵火把的爱情,原是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开始。于家住在村西口,跟邵家并不是邻居,但是芝秀和火把从上小学到初中,都坐同桌,就像天作之合。杨吉利自幼就是个捣蛋家伙,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就对男女之事大感兴趣,一见芝秀和火把的面,便挤眉弄眼儿,尖着嗓子叫:“哥俩好,天仙配,双推磨呀!”满嘴都是他看过的电影片名。邵火把气得涨紫了面皮,瞪圆了眼睛,挥着拳头追打杨吉利。于芝秀却双手叉腰,甩动两条扎着花蝴蝶的小辫儿,花骨朵小嘴敲梆子:“就是哥俩好,就是天仙配!就是配得好,好得双推磨!”一边还雨点似的呸呸乱啐。鱼菱村那时候还没有小学,他们要到八里外的村庄念书;天朦朦亮动身,还要带一顿饭,中午不回家。芝秀娇气,她娘又分外疼爱她,就手提一盒什锦糕点,两瓶二锅头酒,找到邵家门上;求邵正大答应,火把每天上学下学,陪伴芝秀来去。至今,回首往事,邵火把的心还不能平静,于芝秀更是泪水盈盈,两个人都觉得恍如隔日。黎明,田野静悄悄,水雾像一匹遮天盖地的轻纱,笼罩着小小的鱼菱村;鸡啼声声,邵火把肩挎一只装着纸笔墨砚的布袋子,双手捧着一块冷饽饽,到于家去找芝秀。“于芝秀,上学啦!”火把站在于家门外,啃着冷饽饽喊叫。“火把,你进屋来吧!”芝秀娘走出来,拉开门闩。于家每月有五十几块活钱进门,在鱼菱村虽不是首富,却也算得上是个上等户;五间大房,四围青砖花墙,不垒柴灶,长年烧煤球炉子,生活习惯带有三分北京风味。邵火把走进屋去,于芝秀还裹着水红洒花的被子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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