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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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楼-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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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江与边氏虽是夫妻两口,却与仇敌一般。小江要许人家,又不容边氏做主;边氏要招女婿,又不使小江与闻。两个我瞒着你,你瞒着我,都央人在背后做事。小江的性子,在家里虽然倔强,见了外面的朋友也还蔼然可亲,不象边氏来得泼悍,动不动要打上街坊,骂断邻里。那些做媒的人都说:“丈夫可欺,妻子难惹,求男不如求女,瞒妻不若瞒夫。”所以边氏议就的人家,倒在小江议就的前面。两个女儿各选一个女婿,都叫他拣了吉日,竟送聘礼上门,不怕他做爷的不受。“省得他预先知道,又要嫌张嫌李,不容我自做主张。”有几个晓事的人说:“女儿许人家,全要父亲做主。父亲许了,就使做娘的不依,也还有状词可告,没有做官的人也为悍妇所制,倒丢了男子汉凭内眷施为之理!”就要别央媒人对小江说合。当不得做媒的人都有些欺善怕恶,叫他瞒了边氏,就个个头疼,不敢招架,都说:“得罪于小江,等他发作的时节还好出头分理,就受些凌辱,也好走去禀官;得罪了边氏,使她发起泼来,‘男不与妇敌’,莫说被她咒骂不好应声,就是挥上几拳、打上几掌,也只好忍疼受苦,做个‘唾面自干’,难道好打她一顿,告她一状不成?”所以到处央媒,并无一人肯做,只得自己对着小江说起求亲之事。小江看见做媒的人只问妻子,不来问他,大有不平之意。

    如今听见“求亲”二字,就是空谷足音,得意不过,自然满口应承,哪里还去论好歹?那求亲的人又说:“众人都怕令正,不肯做媒,却怎么处?”小江道:“两家没人通好,所以用着媒人,我如今亲口许了,还要什么媒妁。”求亲的人得了这句话,就不胜之喜,当面选了吉日,要送盘盒过门。小江的主意也与妻子一般,预先并不通知,直待临时发觉。

    不想好日多同,四姓人家的聘礼都在一时一刻送上门来,鼓乐喧天,金珠罗列,辨不出谁张谁李,还只说:“送聘的人家知道我夫妻不睦,惟恐得罪了一边,所以一姓人家备了两副礼帖,一副送与男子,一副送与妇人,所谓宁可多礼,不可少礼。”及至取帖一看,谁想“眷侍教生”之下,一字也不肯雷同,倒写得错综有致,头上四个字合念起来,正合着《百家姓》一句,叫做“赵钱孙李”。

    夫妻二口就不觉四目交睁,两声齐发。一边说:“我至戚之外,哪里来这两门野亲?”一边道:“我喜盒之旁,何故增这许多牢食?”小江对着边氏说:“我家主公不发回书,谁敢收他一盘一盒?”边氏指着小江说:“我家主婆不许动手,谁敢接他一线一丝?”丈夫又问妻子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若论在家的女儿,也该是我父亲为政。若论出嫁的妻子,也该是我丈夫为政。你有什么道理,辄敢胡行?”妻子又问丈夫说“娶媳由父,嫁女由母。若还是娶媳妇,就该由你做主。如今是嫁女儿,自然由我做主。你是何人,敢来僭越?”两边争竞不已,竟要厮打起来。亏得送礼之人一齐隔住,使他近不得身,交不得手。边氏不由分说,竟把自己所许的,照着礼单,件件都替他收下,央人代写回帖,打发来人去了;把丈夫所许的,都叫人推出门外,一件不许收。小江气愤不过,偏要扯进门来,连盘连盒都替他倒下,自己写了回帖,也打发出门。

    小江知道这两头亲事都要经官,且把告状做了末着,先以早下手为强,就吩咐亲翁,叫他快选吉日,多备灯笼火把,雇些有力之人前来抢夺,且待抢夺不去,然后告状也未迟。那两姓人家,果然依了此计,不上一两日,就选定婚期,雇了许多打手,随着轿子前来,指望做个万人之敌。不想男兵易斗,女帅难降,只消一个边氏捏了闩门的杠子,横驱直扫,竟把过去的人役杀得片甲不留,一个个都抱头鼠窜,连花灯彩轿、灯笼火把都丢了一半下来,叫做“借寇兵而赍盗粮”,被边氏留在家中,备将来遣嫁之用。

    小江一发气不过,就催两位亲家速速告状,亲家知道状词难写,没有把亲母告做被犯、亲家填做干证之理,只得做对头不着,把打坏家人的事都归并在他身上,做个“师出有名”。不由县断,竟往府堂告理。准出之后,小江就递诉词一纸,以作应兵,好替他当官说话。

    那两姓人家少不得也具诉词,恐怕有夫之妇不便出头,把他写做头名干证,说是媳妇的亲母,好待官府问他。

    彼时太守缺员,乃本府刑尊署樱刑尊到任未几,最有贤声,是个青年进士。准了这张状词,不上三日就悬牌挂审。先唤小江上去,盘验了一番,然后审问四姓之人与状上有名的媒妁。只除边氏不叫,因他有丈夫在前,只说丈夫的话与她所说的一般,没有夫妻各别之理。哪里知道,被告的干证就是原告干证的对头,女儿的母亲就是女婿丈人的仇敌。只见人说“会打官司同笔砚”,不曾见说“会打官司共枕头”。

    边氏见官府不叫,就高声喊起屈来。刑尊只得唤她上去。

    边氏指定了丈夫说:“他虽是男人,一些主意也没有,随人哄骗,不顾儿女终身。地所许之人都是地方的光棍,所以小妇人便宜行事,不肯容他做主。求老爷俯鉴下情。”刑尊听了,只说她情有可原,又去盘驳小江。小江说:“妻子悍泼非常,只会欺凌丈夫,并无一长可龋别事欺凌还可容恕,婚姻是桩大典,岂有丈夫退位,让妻子专权之理?”刑尊见他也说得是,难以解纷,就对他二人道:“论起理来,还该由丈夫做主。只是家庭之事尽有出于常理之外者,不可执一而论。待本厅唤你女儿到来,且看她意思何如,……还是说爷讲的是,娘讲的是?”

    二人磕头道:“正该如此。”刑尊就出一枝火签,差人去唤女儿。唤便去唤,只说他父母生得丑陋,料想茅茨里面开不出好花,还怕一代不如一代,不知丑到什么地步方才底止,就办一副吃惊见怪的面孔在堂上等她。谁想二人走到,竟使满堂书吏与皂快人等都不避官法,一齐挨挤拢来,个个伸头,人人着眼,竟象九天之上掉下个异宝来的一般。至于堂上之官,一发神摇目定,竟不知这两位神女从何处飞来。还亏得签差禀了一声,说“某人的女儿拿到”,方才晓得是茅茨里面开出来的异花,不但后代好似前代,竟好到没影的去处方才底止。惊骇了一会儿,就问他道:“你父母二人不相知会,竟把你们两个许了四姓人家,及至审问起来,父亲又说母亲不是,母亲又说父亲不是,古语道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所以叫你来问:平昔之间,还是父亲做人好,母亲做人好?”这两个女儿平日最是害羞,看见一个男子尚且思量躲避,何况满堂之人把几百双眼睛盯在她二人身上,恨不得掀开官府的桌围钻进去权躲一刻。谁想官府的法眼又比众人看得分明,看之不足,又且问起话来,叫她满面娇羞,如何答应得出?所以刑尊问了几次,她并不则声,只把面上的神色做了口供,竟象她父母做人都有些不是、为女儿者不好说得的一般。刑尊默喻其意,思想这样绝色女子,也不是将就男人可以配得来的,如今也不论父许的是,母许的是,只把那四个男子一齐拘拢来,替她比并比并,只要配得过的,就断与他成亲罢了。算计已定,正要出签去唤男子,不想四个犯人一齐跪上来,禀道:“不消老爷出签,小的们的儿子都现在二门之外,防备老爷断亲与他,故此先来等候。待小的们自己出去,各人唤进来就是了。”刑尊道:“既然如此,快出去唤来。”只见四人去不多时,各人扯着一个走进来,禀道:“这就是儿子,求老爷判亲与他。”刑尊抬起头来,把四个后生一看,竟象一对父母所生,个个都是奇形怪状,莫说标致的没有,就要选个四体周全、五官不缺的,也不能够。心上思量道:“二女之夫少不得出在这四个里面,‘矮子队里选将军’,叫我如何选得出?

    不意红颜薄命,一至于此!”叹息了一声,就把小江所许的叫他跪在东首,边氏所许的叫他跪在西首;然后把两个女儿唤来跪在中间,对她吩咐道:“你父母所许的人都唤来了,起先问你,你既不肯直说,想是一来害羞,二来难说父母的不是。如今不要你开口,只把头儿略转一转,分个向背出来。……要嫁父亲所许的就向了东边,要嫁母亲所许的就向了西边。这一转之间,关系终身大事,你两个的主意,须是要定得好。”说了这一句,连满堂之人都定晴不动,要看她转头。谁想这两位佳人,起先看见男子进来,倒还左顾右盼,要看四个人的面容,及至见了奇形怪状,都低头合眼,暗暗地坠起泪来。听见官府问她,也不向东,也不向西,正正地对了官府,就放声大哭起来。越问得勤,她越哭得急,竟把满堂人的眼泪都哭出来,个个替她称冤叫苦。刑尊道:“这等看起来,两边所许的各有些不是,你都不愿嫁他的了!我老爷心上也正替你踌蹰,没有这等两个人都配了村夫俗子之理。你且跪在一边,我自有处。……叫她父母上来!”小江与边氏一齐跪到案桌之前,听官吩咐。刑尊把棋子一拍,大怒起来道:“你夫妻两口全没有一毫正经,把儿女终身视为儿戏!既要许亲,也大家商议商议,看女儿女婿可配得来。为什么把这样的女儿都配了这样的女婿?你看方才那种哭法,就知道配成之后得所不得所了!还亏得告在我这边,除常律之外,另有一个断法。若把别位官儿,定要拘牵成格,判与所许之人,这两条性命就要在他笔底勾销了!如今两边所许的都不作准,待我另差官媒与她作伐,定要嫁个相配的人。我今日这个断法,也不是曲体私情,不循公道,原有一番至理。待我做出审单与众人看了,你们自然心服。”说完之后,就提起笔来写出一篇谳词道:“审得钱小江与妻边氏,一胞生女二人,均有姿容,人人欲得以为妇。某、某、某、某,希冀联姻,非一日矣。因其夫妇异心,各为婚主,媚灶出奇者,既以结妇欺男为得志;盗铃取胜者,又以掩中袭外为多功。遂致两不相闻,多生疑误。二其女而四其夫,既少分身之法;东家食兮西家宿,亦非训俗之方。相女配夫,怪研媸之太别;审音察貌,怜痛楚之难胜。是用以情逆理,破格行仁。然亦不敢枉法以行私,仍效引经而折狱。六礼同行,三茶共设,四婚何以并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者均不可少。兹审边氏所许者,虽有媒言,实无父命,断之使就,虑开无父之门;小江所许者,虽有父命,实少媒言,判之使从,是辟无媒之径。均有妨于古礼,且无裨于今人。四男别缔丝萝,二女非其伉俪。宁使噬脐于今日,无令反目于他年。此虽救女之婆心,抑亦筹男之善策也。各犯免供,仅存此案。”做完之后,付与值堂书吏,叫他对了众人高声朗诵一遍,然后把众人逐出,一概免供。又差人传谕官媒,替二女别寻佳婿。如得其人,定要领至公堂面相一过,做得她的配偶,方许完姻。官媒寻了几日,领了许多少年,私下说好,当官都相不中。

    刑尊就别生一法,要在文字之中替她择婿,方能够才貌两全。恰好山间的百姓拿着一对活鹿,解送与他,正合刑尊之意。

    就出一张告示:限于某月某日季考生童,叫生童子卷面之上把“已冠”“未冠”四个字改做“已娶”“未娶”,说:“本年乡试不远,要识英才于未遇之先,特悬两位淑女、两头瑞鹿做了锦标,与众人争夺。已娶者以得鹿为标,未娶者以得女为标。夺到手者,即是本年魁解。”考场之内原有一所空楼,刑尊唤边氏领着二女住在楼上,把二鹿养在楼下。暂悬一匾,名曰“夺锦楼”。

    告示一出,竟把十县的生童引得人人兴发,个个心痴。已娶之人还只从功名起见,抢得活鹿到手,只不过得些彩头。那些未娶的少年,一发踊跃不过,未曾折桂,先有了月里嫦娥,纵不能够大富贵,且先落个小登科。到了考试之日,恨不得把心肝五脏都呕唾出来,去换这两名绝色。考过之后,个个不想回家,都挤在府前等案。

    只见到三日之后,发出一张榜来,每县只取十名,听候复试。那些取着的,知道此番复考不在看文字,单为选人材。生得标致的,就有几分机括了。到复试之日,要做新郎的倒反先做新娘,一个个都去涂脂抹粉,走到刑尊面前,还要扭扭捏捏装些身段出来,好等他相中规模,取作案首。谁想这位刑尊不但善别人才,又且长于风鉴,既要看他妍媸好歹,又要决他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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