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访十年2- 第46部分

　　鸡窝头和白衣天使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他们的眼光再也没有刚才那样的温柔可亲了。

　　郭教授也站在房间里盯着我，房间幽暗，大厅豁亮，幽暗中的他的眼光像老鹰一样狰狞恐怖，他说：“你刚才不是说有亲戚吗？给你亲戚打电话。”

　　我哪里有什么做生意的亲戚。我暗暗叫苦，思索着怎么脱身。我斜眼看到，药房里的那两个穿着牛仔裤的男子推开门走出来了。

　　回到小城后，我把CT片交给了欧阳叔，告诉他只是轻微肺炎，以后注意点饮食就行了。

　　传销团伙经常说，要善于总结，总结了才能进步。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也开始总结，我仔细回想和医托交往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我深深感到医托的每一个步骤都设计精妙，环环相扣，让人不会起疑心，让人即使起了疑心，也会在随后的不断被灌输中渐渐消除疑心。这些环节中，有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人，他们中，总有让你相信的人，即使你怀疑他们是医托，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医托？你不信也要相信。

　　少年是第一个关口，人们平时总在说，孩子不会说谎，孩子的话最真实。孩子没有给你推荐炮兵医院，只是向你问路，只是随口说他妈妈在那里住院，你能够怀疑什么？你的头脑中已经有了炮兵医院这个“概念”，你相信了有这样一家医院，而且还有人住院，既然有人住院，那肯定就是一家具有相当规模和等级的大医院。

　　接着，是一对要买锦旗的夫妻现身，他们照样不介绍你去炮兵医院，只是说买锦旗要送给炮兵医院的医生，他们只是向你问路，你还是不会怀疑他们是医托的。但是，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这家炮兵医院的医生医术高明。

　　然后，是一名靠讨要打火机和你搭讪的男子，这很正常啊，向你讨个火点烟的人多的是，古代有，现在也有，你丝毫没有什么怀疑的。你给了他火，他会向你表示感激，怎么感激呢？给你说实话。什么“实话”？你要去的这家医院不行，炮兵医院行，而且还现身说法，他就有亲身经历。到这种时候，你信不信，我估计80％的人都要信了。古人说：“三人成虎”，三个人说相同的话，听者就会相信。

　　如果你属于那20％的人，你狠固执，你狠执拗，你一条路走到黑，你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你撞倒南墙不回头，那好，后来还安排了一个祥林嫂，她哭哭啼啼，满脸悲伤，让你深表同情，这一个“底层劳苦大众”的人，她的话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你会天真地认为：她怎么会骗我？她骗我对她有什么好处？这样的可怜人一定有不白之冤，一定有深仇大恨，她一定被我做要去的这家医院害苦了，害惨了，所以才会苦口婆心地在这里劝说。

　　这样四道关口走下来，能够走进那座国立医院的，就不会有多少人了。

　　医托们为什么会选择在这条路上行骗拉客？因为乡下人来到省城，一般都会选择火车，火车比汽车票价便宜。乡下人来到省城，连道路都不知道怎么走，晕头转向，而晕头转向又是行骗“卖当”的最佳时机。有人上当，就有人“卖当”，上当就是“买当”，是需要掏钱的，骗子们不会让你白白上当，不会那么便宜你。

　　医院收费高昂，众所周知，如果你不是公费医疗，你不是大款，你一般不会爽快地掏钱的。

　　事实上，你这种人，从衣着上就能一目了然地认出是乡下人，乡下人是这个社会的低等公民，乡下人的标志就是贫穷善良，容易受欺和受骗。从你一走进医院，你就被他们盯上了，他们看着你挂号，看着你就诊，看着你划价，看着你垂头丧气地坐在长凳上喘口气，看着你失魂落魄地走出来，看着你掏不起钱，看不起病……好了，国立医院的医生离开了，他们要粉墨登场了。

　　医托也分为很多帮派，我在医院外遇到的那两对夫妻模样的人，都在抢我的生意，抢到的兴高采烈，没抢到的垂头丧气。不过，当他们晚上和医生分红时，听到我只交了80元钱，肯定也会垂头丧气的。

　　那对夫妻模样的人为了表演逼真，他们假托妹妹在医院生孩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一个要送我，一个要离开，让我丝毫也不会怀疑到他们是那家医院的医托，让我相信他们只是好心给我介绍这家医院。他们不是那种舍己为人的活雷锋，在现在这个社会，遇到活雷锋反而让人起疑。如果他们热情地一致送我去上公交车，你反而会怀疑他们的。

　　你一上公交车，那个中年女子也上公交车了，她就呆在公交站牌旁，她和这对夫妻（有可能是真夫妻，也有可能是假夫妻）认识，她一看到这对夫妻带着我走过来，就知道该她上场表演了，她装着乘客坐在我的身边，查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这时候，你如果是便衣警察，如果是暗访记者，如果是单独行动，一般会在车上打电话说：“我现在去那家医院了，你们随后跟过来，安排行动。”如果是两三个人在一起，也会在车上商量下一步怎么办，这样就会露出马脚，这个中年女子就会马上通风报信。

　　万幸的是，那次我一个人暗访，我暗访前没有给报社打招唿，我也就没有必要再在公交车上打电话，我也就没有露出破绽。而我差点坐过了站点，这个医托还在提醒我，她的提醒也很巧妙，没有很多年的行骗功力，是想不出这样巧妙的问话的。

　　为了让我相信她不是医托，她是真的接丈夫出院，她也在问路，而不问路过的行人，只问树下抽烟的男子，这个男子也是医托。

　　她说是接丈夫出院，没有说看望住院的丈夫。出院，说明康复了，说明这家医院医术高明；而住院，还说不清能不能活下来。至于她为什么没有陪丈夫住院，家里农活忙，家里喂着一群小鸡，家里还有几个月大的孩子，随她乱说，你都会相信。

　　你看到这家医院那么简陋破烂，在门口犹豫了，这时候，就来了送锦旗的。你亲眼看到送锦旗的人来了，你还怀疑什么？

　　范伟大哥说：防不胜防啊！

　　医托们为了骗你，为了让你相信，他们都会说自己的亲人生的是和你一样的病，他们的亲人在某某医院治好了病，而且收费便宜——这是他们最常用的骗技，最基本的骗术。所以，你只要在医院周边和医院里听到有人这样给你说，你一定要警惕他是个医托。

　　医托产生的根源是，公立医院收费高昂，让普通老百姓看不起病。为了少掏钱看好病，患者来到私人医院，没想到在私立医院掏了更多的钱，而疾病根本不能得到治愈，反而耽搁了病情。多年来的医疗机构改革，最终落到了这样惨痛的结局，这是让人痛彻心肺的悲哀。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我想起了我认识的一个县官，他每年都要住几次医院，而医生也会配合着做一些检查，做一些诊断，然后建议住院治疗。其实，他没有病，只是每到一定的时候，他就需要生病。在官场，生病是一种学问。

　　在这家全县最大的医院里，有几个豪华间，那是专门为需要住院的县官预留的。就像在这个县城最大的宾馆里，一个县官长期包住一个豪华间一样。这些豪华间平时房门上锁，也只有在这些县官们需要住院的时候，豪华间的门才能打开。而且，县官们是轮流住院，绝对不会在一起生病住院。所以，每次，这些豪华间只有其中的一间房门打开。

　　那时候，我是他的秘书。

　　每逢他住院的时候，全县所有官员都会知道这个消息。这个消息是由医院院长汇报给卫生局长的，卫生局长再通知给相关人员，相关人员又互相传播，这样，不到一天内，全县所有官员都知道县官住院了。县官住院，他们就必须探望，谁如果不探望，他头上的乌纱帽就摇摇晃晃。

　　县官住院，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收礼。县官没有病，病的是各级大小官员，病的是这种恶劣的体制。县官没有贪污，没有受贿，他生病了，按照人之常情，下级能不探望吗？探望能空手吗？上级纪检委来查，也查不出名堂。难道你们生病就不住院，难道你们住院就没有朋友同事来探望？难道他们探望的时候都是两手空空？这不符合中国国情。

　　第一天，公检法司工商税务工业农业畜牧水利计划生育教育财政……等等等等挨个来探望，探望也有学问，不能占用太多时间，县官要休息，你最多在房间里呆上几分钟，放下礼品，递上信封，信封里装什么就不言而喻了，你不能占用县官的时间，也不能占用别人的时间，你出门后，就看到门口等着别的部门的领导。部门送礼有多有少，油水部门肯定要多送，清水衙门少送点不要紧，县官体恤民情，关键是你要来看看生病的县官，关键是你要有所表示。

　　第二天，各个乡镇，城关镇，城郊乡，山上的，山下的，平原的，盆地的，近处的，远处的……大家都坐着车子，有时候互相遇到了，打个招唿，心照不宣。有的还会打听，你送多少，我送多少，绝对不能甘于人后，县官看到你的信封太薄，你就有了危机。

　　第三天，企业的头头脑脑们来了，县级乡镇工厂的领导们也都来了，这次，一人没有万儿八千的，你都不好意思进病房。

　　第四天，想求他办事的人来了，工作调动，毕业分配，工程承包，土地转让……那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不趁这个机会来看他，你还等到什么时候？他的权力太大了，他在这里为所欲为，横冲直撞，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

　　现在算算，县官住院一次，他会收入多少。来看望的人提着礼品，礼品只是障眼法，真正的内容在信封里，这样住院一次，收入就是上百万，这是“合法收入”。

　　我希望这种县官只是少数。我相信大多数的官员都是为人民服务的，他们都是老百姓眼中的好官。

　　每年的公务员考试，上百万人竞争，一些油水部门，几百人竞争一个席位，为什么？就是看上了公务员工作的辉煌“钱”程。一个国家的优秀青年，不愿意从事技术产业，不愿意为社会创造价值，而竞相选择ZF管理人员，这个社会如何能够进步？这个国家如何能够富强？这实在是一种悲哀。

　　我又想起了那些看不起病的农民，还有我的父亲。太多和父亲一样的农民，因为舍不得花钱，把小病耽搁成了大病，最后只能在家中等死。

　　我的家乡在一个非常偏僻的乡村，全村80％以上的农民没有进过县城，更别想着在县一级的医院得到治疗。他们有病就找村中的医生，村中医生开点止疼片氟哌酸一类的东西，如果病情还在加重，他们才会来到乡镇的医院治疗。乡镇医院医术较差，很多医生都是依靠后门安插进去的，乡镇医院也设备简陋，即使这样，也只有极少数的农民才会来到乡镇医院就诊。自上而下，医院收费都很昂贵，在土里刨食的农民又如何能够看得起病？我们家乡的父老乡亲，绝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是自生自灭，如果患有重病，就只能等死。我因为曾经在县城工作，曾经上过大学，也每月都有工资，才会带着父亲去省城的医院治疗。而家乡的绝大部分乡亲，都不知道省城夜晚的马路上还有灯光，省城白天还能看电影。

　　农民，是这个社会付出最多的人，也是遭受到最不公平待遇的人，更是最恓惶最无奈的人。

　　这几年，农村的医疗制度改革终于出现了很大起色。听母亲说，现在在家乡，农民只要每月交上8元钱，就能享受到一些疾病的免费治疗。

　　黑医院和医托，欺骗的都是外地就诊的农民。黑医院置身城市，而城市人有医疗保障，更高一等的有公费医疗，他们一般是不会来到这些黑医院的。

　　能够来到城市治病的农村人，一般都是患有重病的人，而来的时候，肯定是把一生的存款都带上了，有些甚至是四处告贷，而医托和黑医院骗的就是他们的救命钱，他们一生的血汗钱，黑医院和医托的这种行为，无异于持刀杀人。

　　医托和黑医院是赤裸裸地诈骗，赤裸裸地抢劫，赤裸裸地杀人，而有些公立医院和黑医院黑医托联合起来，更为可恨。这些所谓的白衣天使，其实就是披着人皮的恶狼。

　　那一年，我带着父亲去省城一家著名的公立医院治病，慈眉善目的穿着白大褂的老医生了解了父亲的病情后说，这种病在这家医院治疗效果不好，建议去另外一家医院治疗，我们听信了他的话。他叫来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把我和父亲领到了一幢居民楼里，她随便写了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