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他住的地方两次。每次他都亲自下厨做饭给我吃。罗的菜做得很出色。单位分给他很大的房子住。我们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吃饭。然后我看一下午的DVD,有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罗还在客厅用手提电脑写EMAIL给客户。而天色已经转黑。他穿着棉布的睡裤,光着脚工作。
一直我都觉得我是个孤独的人。很少和别人沟通。觉得自己的心老得很快。也不相信别人。平淡寂静。所以能够和一个比我大11岁的中年男人相处。我不曾想过会和罗恋爱。20岁以后会轻易地喜欢别人,但不会爱。认识很久了,罗表现出来的尊重符合他的身份。过马路的时候,他的手悬在我的背上,保护的,爱怜的,但是不放下来。
春节的时候,我去大连。罗开车的时候出了车祸。他在病房里打手机给我。我说你是否要我过来看你。罗说不用。他的情绪有些压抑。然后有一个深夜,他突然打电话给我。没有说任何语言。在那里哭了约10分钟。是男人崩溃的哭泣声音。我沉默地拿着听筒,一言不发。然后等他平静下来的时候,叫他洗脸睡觉。感觉到男人内心深处隐藏的脆弱和无助并没有让我吃惊。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于是就没有安慰。
把暖暖寄给他的时候,罗说我文字里阴郁的东西已经要把人摧垮,所以他不再看我写的任何东西。也是那一段时间,罗预感到我也许会做出生活的重大决定。所以当我对他说,我准备辞职去另一个城市做自己喜欢的广告业,罗的表情并不惊奇。他说,你是一定会走的,我知道。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对恐惧和压力我的神情冷淡,心里却一刻也不曾停止,告诉自己一定要挺住挺住再挺住。做为一个女孩,我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我在做一个与生活冒险的游戏。生活要我的付出的代价,会比我想象中的更多。可是我无法停止。生活的停顿与死亡并无区别。与停顿生活抗衡的同时,也在和死亡游戏。
一再地感觉无路可走。所以一再地前行。
第一次主动给罗打电话。不喜欢一个所谓的朋友,好奇地探究我的心情。但是希望能有个人,安静地陪伴着渡过难关。在心里压抑了这么久,再见到罗,依然无言。我们去了一个据说很灵验的庙里求签。天气非常炎热,罗满脸是汗。我们一直坐车赶到郊外。在阴暗幽凉的寺庙里,我再次想到宿命。门外明亮的阳光灿烂,湖光山色,空阔自由。虽然不知道追寻的生活会在何处,但是总是要不断前行。求完签后,我把那张写着诗句的白纸烧掉了。罗和我一起,去田野里散步。我们看到纯蓝的天空和湖水,大片开出美丽花朵的棉花,散发出清香的橘子树和蔓延的浮萍。
我们不断地聊天。我对罗说,我很喜欢飞机起飞的那个时刻,加速的晕眩里心里有无限欢喜。罗看着我,他的眼光突然疼痛。
中午的时候,我们去菜场买菜,然后借我喜欢的恐怖片。罗在厨房里做饭,我看着看着又睡着了。迷糊中突然浑身出汗,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异乡的房间里醒来,远离父母,生活奔波流离,也不再见到曾经爱过的人。已经光线黯淡的房间里,忍不住掉泪。罗在房门外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走开。
两个人安静地吃晚饭。罗的妻子和女儿打电话过来,罗用温和忍耐的语气应对。一个男人独自在异乡孤独生活,靠工作来麻醉自己。我记得他电话里的哭泣,在情绪崩溃的时候,罗也许手足无措。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所以只能沉默相对。我劝他,不如离婚,重新开始生活。罗说,算了。
他摆了摆手。他说,只要在工作,他就不会被内心的孤独感摧毁。他说,他抗争了很久,已经累了不象我。我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
空荡荡的房间,一个人的生活。孤独象空气无从逃避。罗的眼神一贯忧郁。而我,我只是惧怕生活的麻木把我淹没。只能一次次奋力地跃出海面,寻求呼吸。宁可被捕捉。不愿意被窒息。
送我回家的途中,下起很大的雨。秋天的寒意一天天加深。是我喜欢的季节。大雨中,我们走过黑暗的巷子去大路上拦出租车。雨水冰凉。罗说,答应我不要一个人走。我说不会,会有人接或会有人送。很多东西都不能带走。但会记得带上那几盘德国CD。不管我在哪一个城市。
你走了以后也许我也该离开这个城市了。罗在夜色中安静的声音。我说,去哪里。罗无言。然后他说,你送我的手套我一直都没有用。一生都不会用它。
坐在TAXI里面,罗隔着玻璃窗对我摆手。雨水模糊了他的面容。我安静地看了他1分钟。然后用淡然的口吻叫司机开车。
16。交换
那年他19岁,在阿姨家里度过他唯一的一次南方假期。
她是邻居的女孩。继母对她不好。他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一条脏脏的白色棉布裙子,脸上有红肿的手指印,满脸泪水却神情冷漠。他蹲在她的面前,他说,你喜欢小狗吗。他把自己捡来的一条白色小狗放在竹篮里给她看。
他说,你笑一笑,我就把它送给你。
他给了她一段快乐温暖的时光。带她去钓鱼,捉蝴蝶,看着她的笑容烂漫无邪。
她生日的那天,他带她去逛夜市,送给她一枚红色的蝴蝶发夹。他说,你要相信自己,有一天,你会象一只蝴蝶一样,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一个月后,他动身去北方。在火车站里,她抱着小狗不肯离开。喧嚣的站台上,他把头探到车窗外向她挥手。她踮着脚,认真地问他,如果我长大以后,我可不可以嫁你。火车已经开动。他微笑着哄她高兴,他说,可以。然后火车驶出了南方的小站,她孤单地跟着火车奔跑,终于追不上。那一年,她是8岁。
一直到他大学毕业,开始上班,他没有再回到过南方。她始终写信给他。从小学生的稚嫩字体开始。一笔一划地告诉他,她和小狗的生活。他从来不回信,只在她生日和新年的时候,寄给她漂亮的卡片。上面写着祝小乖和小蓝健康快乐。小乖是狗的名字,蓝是她的名字。
3年以后,小乖生病死去。她在信里对他说,小乖已经离开我,但我心里的希望还在。虽然我知道我不会有蝴蝶的翅膀,可是一定会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初中毕业的假期,她告诉他她要去北京。他们整整七年没有相见。
他在火车站里等她。从拥挤人群里出现的15岁女孩,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黑色的眼睛灼然明亮。
他带她去酒店吃饭,同行的是祺,他的未婚妻。
他陪她去故宫,在幽暗的城墙角落里,他问她,你喜不喜欢祺。她说,祺美丽优雅,是个好女孩。然后,在明亮的阳光下,她就微笑着看着他。
她平静地在北京过了一个星期。准备回南方继续高中学业。临行的前夜,她执意要把自己给他。她取下头上的蝴蝶发夹,浓密漆黑的长发如水倾泻。他说,我3个月以后就要和祺举行婚礼。我不能这样做。她说,请求你。请求你要我。
她的眼泪温暖地掉落在他的手心上。黑暗中,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他只听见她轻声的询问他,如果你以后离婚,我可不可以嫁你。他在恍惚的激情中,迷糊地说,可以。清晨,她不告而别,独自南下。
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祺两年后去美国读书。准备不久把他也接出去。他辞退了公职,开了一家小小的酒吧,准备打发掉在国内的最后日子。他把自己的酒吧叫做BLUE。他还是不断地收到她的信。她说她很快要毕业了,如果考不上北京的大学,就准备放弃学业,来北京工作。他说,我过一两年就要走的。她说,没关系。只要还有剩下的时间。
再次见面的时候,她19岁,而他30了。
他们同居了一年。直到他的签证下来,准备出国和祺相聚。他把BLUE留给了她。他说,你可以在北京嫁人。以后我还会回来看你。她说,我会在北京等你。但不嫁人。
她依然写信给他,一封又一封。而他,也依然只在她生日和新年的时候,寄美丽的卡片给她。他一去就是5年。直到和祺离异,事业也开始受挫。他准备再回国发展。
在BULE门口,看到吧台后的女孩,依然穿一袭简朴的白裙。她看过去苍白而清瘦。她说,你回来了。她淡淡地微笑。可是我生病了。
她的病已经不可治。他陪着她,每日每夜。他读圣经给她听。在她睡觉的时候,让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指。有阳光的日子,他把她抱到病房的阳台上去晒太阳。她说,如果我病好了,我可不可以嫁你。她的心里依然有希望。他别过脸去,忍着眼泪回答她,可以。
拖了半年左右,她的生命力耗到了尽头。那一天早上,她突然显得似乎好转。她一定要他去买假发。因为化疗,她所有的头发都掉光了。她给自己扎了麻花辫子。那是她童年时的样子。然后她要他把家里的一个丝缎盒子搬到病房。里面有他从她8岁开始寄给她的卡片。每年两张,已经16年。她一张张地抚摸着已经发黄的卡片,和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迹。这是他离开她的漫长日子里,她所有的财富。
终于她累了。她躺下来的时候,叫他把红色的蝴蝶发夹别到她的头发上。她问他,如果还有来生,我可不可以嫁你。他轻轻地亲吻她,他说,可以。
他曾经用一条白色的小狗来交换她的笑容。然后她用了一生的等待来交换他无法实现的诺言。
17。七月和安生
七月第一次遇见安生的时候,是十三岁的时候。
新生报到会上,一大堆排着队的陌生同学。是炎热的秋日午后,明亮的阳光照得人眼睛发花。突然一个女孩转过脸来对七月说,我们去操场转转吧。女孩的微笑很快乐。七月莫名其妙地就跟着她跑了。
很久以后,七月对家明说,她和安生之间,她是一次被选择的结果。只是她心甘情愿。
虽然对这种心甘情愿,她并不能做出更多的解释。
我的名字叫七月。当安生问她的时候,七月对她说,那是她出生的月份。那一年的夏天非常炎热。对母亲来说,酷暑和难产是一次劫难。可是她给七月取了一个平淡的名字。
就像世间的很多事物。人们并无方法从它寂静的表象上猜测到暗涌。比如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或者他们的离别。
而安生,她说,她仅仅只证实到自己的生命。她摊开七月的手心,用她的指尖涂下简单的笔画,脸上带着自嘲的微笑。那是她们初次相见的景象。秋日午后的阳光在安生的手背上跳跃。像一群活泼的小鸟振动着翅膀飞远。
那时候她还没有告诉七月,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的母亲因为爱一个男人,为他生下孩子,却注定一生要为他守口如瓶。七月也没有告诉安生,安生的名字在那一刻已在她的手心里留下无痕的烙印。
因为安生,夏天成为一个充满幻觉和迷惘的季节。
十三岁到十六岁。那是七月和安生如影相随的三年。
有时候七月是安生的影子。有时候安生是七月的影子。一起做作业。跑到商店去看内衣。周末的时候安生去七月家里吃饭,留宿。
走在路上都要手拉着手。
七月第一次到安生的家里去玩的时候,感觉到安生很寂寞。
安生独自住一大套公寓。她的母亲常年在国外。雇了一个保姆和安生一起生活。安生的房间布置得像公主的宫殿,有满满衣橱的漂亮衣服。可是因为没有人,显得很寒冷。
七月坐了一会就感到身上发抖。安生把空调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她说,她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就这样。然后她带七月去看她母亲养的一缸热带鱼。安生丢饲料下去的时候,美丽的小鱼就像一条条斑斓的绸缎在抖动。
安生说,这里的水是温暖的。可是有些鱼,它们会成群地穿越寒冷的海洋,迁徙到辽阔的远方。因为那里有他们的家。
安生那时候的脸上有一种很阴郁的神情。
在学校里,安生是个让老师头疼的孩子。言辞尖锐,桀骜不驯,常常因为和老师抢白而被逐出教室。少年的安生独自坐在教室外的空地上。阳光洒在她倔强的脸上。七月偷偷地从书包里抽出小说和话梅,扔给窗外的安生。然后她知道安生会跑到她的窝去看书。
那是她们在开学的那个下午跑到操场上找到的大树。很老的樟树,树叶会散发出刺鼻的清香。
安生踢掉鞋子,用几分钟时间就能爬到树杈的最高处。她像一只鸟一样躲在树丛里。晃动着两条赤裸的小腿,眺望操场里空荡荡的草地和远方。七月问她能看到什么。她说,有绿色的小河,有开满金黄雏菊的田野,还有石头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