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望着张晓军,眼神坚定,等他下命令。张晓军沉默了。他不舍得,但是不得不舍得。五连八班全体将士的遗体都在五号阵地上等着他。
他心一横,哑着嗓子说,兄弟们,记住,我们是在一起的。
大家都使劲的点点头——在一起意味着:一起进,一起退,活着在一起,死了也要在一起。
张晓军说,做好战斗准备!
张晓军吩咐小山东和郑方带着半个班从左右两侧向敌人包抄,他自己带着其余人员从正面压过去,三股力量仿佛三把尖刀扎进了敌群的心脏,立刻瓦解了敌人的意志,我军立刻趁机挺着冲锋枪开火,越军想撤退都没有方向,大多数越军都已经被杀死或者逃跑,只有最后那几个敌人还在顽抗,他们的高射机枪还在喷射。小山东等人伏在五号阵地与三号阵地地结合部,被压制的抬不起头来。
张晓军喊:消灭火力点!
小山东扔出个手榴弹,抬手的那一瞬间,胳膊受伤了。
就在这时,小天津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匍匐过来,撕开小山东的急救包要给小山东包扎伤口,那把黑色的刺刀在腰里别着。
小山东喊:快闪开!
小天津也喊:你下去吧!
小山东喊:我没事。但是右手胳膊抬不起来了。
小天津喊:不包扎好你的胳膊就别要了!
刚说完,他嘴里忽然吐出了血沫,原来他早就受了重伤。
小山东含着泪大喊:滚!
小天津笑着说:我反正就不行了,让我最后再当一次卫生兵吧。
小山东咬着牙喊:你混蛋!
说话间,小天津已经给他包好了。
这时,敌人的高射机枪手突然发疯了,他站了起来,把高射机枪当冲锋枪使用!眼看几个战士被击中,火力横扫过来,小天津一下子扑到小山东身上,机枪在他身上留下几个致命的弹孔。
小山东掰着小天津清秀如女孩子的脸,给他擦着血沫,使劲的呼唤小天津的名字,但是小天津闭着眼睛,最终没再回答。
小山东恼了,他哭喊着,用一只胳膊举起了冲锋枪,瞄着那个高射机枪手开火。
其实不止一个人瞄准了那个自杀式射击的越军,他身上被打成了筛子,痛苦的倒下了。其它敌人也全部歼灭。
张晓军正捂着腰——他腰部严重扭伤,在用步话机给营长报告:我们已经把法卡山再次争夺了回来!
小山东从小天津腰里抽出了那把刺刀。这是一把普通的刺刀,一个普通军人使用过的,经过血与火洗礼的普通刺刀。他默默的把刺刀别进了自己的腰带中。抬头望望法卡山顶,法卡山山上尸体摞着尸体,焦土都染成了红色,尘烟滚滚,一片地狱景象。
小山东心想,但愿我打的是最后一枪。
二十年后,小山东作为法卡山老兵特准登上了法卡山。他沿着一条只能容一人走过的羊肠小道——两边都是雷区,再次登上了那座萦绕着近二百战友英灵的主峰。法卡山主峰上郁郁葱葱,鲜艳的绿树覆盖着整座山,丝毫看不到当年惨烈的战争痕迹。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但愿法卡山一直这样下去,这样才是座山,而不是一座巨大的坟茔。他在山上烧了整整一麻袋的纸钱,长长的跪在山上,洒光了整整两瓶茅台。他放声大哭,苍老的哭声仿佛哀狼的夜嚎,在群山间孤零零的回荡。年轻的边防战士潸然落泪,他扶起老迈的小山东:保重,老兵。
第十三章 分离 第一节 幸福时光
从81年的5月5日到6月7日,越军与我在法卡山地区进行了5次规模较大的战斗,在战斗中,越军处於仰攻的不利态势,在5月10日与5月16日的鏖战中伤亡惨重,死者中最高军阶为上尉营长阮光世。誓言报复的越军曾打算另选一处突破口,力图消灭我一部分,挽回面子。当时越军的目标就是步兵395团八连所在的板绢村外一个叫“浦炮台”的高地。但其后行动取消。此后,法卡山地区再无发生大规模的战斗,战区基本沉寂下来。在1984年4月28日,我云南地区发动对老山地区的收复战,在法卡山,越军为配合云南战线,向我法卡山阵地发射炮弹数千发,但没有采取其他军事行动。
当张晓军奉命下山时,六连将士损失了26人,张晓军腰部严重扭伤,在阵地上,他趴在弹药箱上指挥战斗,下阵地时,已经变成了罗锅。
营长抱着他就哭,他吱哇乱叫:我的腰!张晓军作为法卡山一级战斗英雄被送到凭祥市医院重点医治。小山东的胳膊由于小天津的及时救治没受太大损伤,他也被送到医院接受治疗。
那是一段幸福得有点不真实的日子,对张晓军是,对小山东也是。能穿着干净的衣服,能睡在干燥的床上,可以平躺着睡觉,可以睡得像一个婴儿那么踏实;能喝到干净的水,而且还是开水;空气里面没有尸臭和硝烟,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也那么好闻;没有刺耳的子弹飞射和炮弹呼啸,也没有人类的凄惨呼叫,在医院里,小山东喜欢听门外人们的动静,切切私语的护士,唉声叹气的病人家属,撒娇的女病人,他最喜欢听一个出生婴儿的哭声,那个婴儿可能是在住院后出生的,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小山东听得痴迷了,他想,那真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他宁愿在这哭声中死去。
他很想找人分享一下这种感觉,但是左边病床上的战友脖子上托着东西,他用眼睛告诉小山东,他比他更想好好说话。右边的病床上,那个战友一直在大声说话,他是个炮兵,腿断了,他的耳朵早被炮声震聋了。
小山东想去找小张班长,他的单独病房就在走廊对面,但是他一直没有机会进去探望一下他的小张班长。
因为小张班长的病房每天都被人流充满着。张晓军已经成为知名英雄,每天都有各色人群前去探望,无数的鲜花对瞒他的单独病房。偶尔,小山东这边也有鲜花,但是显然他的模样太不符合人们对英雄概念的形象理解了。他的模样太土了,而且只会傻笑,连句长句子也不会说。多数见过他的人第一印象是,他不象在战场上受伤的,而更像是在大街上被车撞了假冒的英雄。甚至有人已经把花放下,却说了句,对不起,认错人了,又拿起花走了。这时候,小山东有点落寞,不过他很快就想通了,他不在乎鲜花,也不在乎英雄的称号,他只是庆幸自己还活着,活着就足够了。
有时候睡着了他还是要被战火纷飞的梦境惊醒,醒来,宁静的病房里,室友在深沉的打着呼噜,门窗外值班护士室的灯光隐隐照射过来,窗外树影婆娑,月光旖旎,小山东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战场上下来了。
这时候他就会把那个阿列的蛇皮小包拿出来,里面除了老赵家的全家福、阿列的乳发、子弹等遗物,还有小天津的刺刀。他凑着月光,仔细的摩挲、端详每件东西,回忆他每个亲爱的战友阵亡的瞬间,回忆他们曾经经历的点点滴滴,那些欢笑的往事,在新兵连,马卫东总是踢他,骂他孬种,却总是罩着他,陈春来象大哥一样抱着哭泣的他,说战士光流血,不流泪。大刘给他打气:小山东,现在谁也打不过你了!老赵说,俄婆姨的刀削面就是神仙也能馋死!周正说,靠,你怎么跟谁都低声下气的?阿列把他从自己背后推出来说,小山东,到了战场上不是你杀人就是人杀你,你无处可躲。小天津说,让我最后当一次卫生兵吧。 。。。。。。。。。小山东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兄弟们,为什么你们每个人的死都要我亲眼目睹,你们怕我会忘记你们吗?他咧着嘴哭,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们在一起,为什么你们都离开我,你们现在是不是在一起,你们在哪里?你们还记得我吗?你们都不要我了!你们一直都很讨厌我,是吧!。。。。
有时候他哭着哭着睡着了,有时候哭着哭着天亮了,护士推门进来就看见他坐在床上发呆,满面泪痕。
护士总是假装没看见,递给他一块温暖的湿毛巾,小山东拿过毛巾,使劲的擦脸,使劲的擤去鼻涕,抱歉的还给护士,护士沉默的接过去,开始给他换药,每当这时候小山东就觉得很过意不去。不知道多少次想跟护士说一句“麻烦你了”或者“谢谢”之类的客套话,但是没等他支支吾吾说出一个字,护士已经麻利的给他换好了,奇怪的看看嘴唇动弹但没有声音的小山东,扭身就走了。小山东左右看看两个室友,他们都笑嘻嘻的看着他,他也就尴尬的笑笑。
小山东的伤很快就好了,他要归队了。在归队之前,他想,无论如何得跟小张班长告别一下吧。
他办完出院手续,看张晓军门口清静了,就悄悄的走过去。从门窗玻璃往里看,张晓军病房里空无一人。一个女军医走过来,上下打量他:你找张晓军?
小山东点点头,还是伸着脖子扒着窗玻璃往门里看。
那个女军医说,你是张晓军的战友?
小山东局促的点点头。
那个女军医粲然一笑:那你进来等他吧,他检查去了。推开门,请小山东进去。
小山东憨憨的换了一个笑脸,羞怯怯的走进张晓军的病房。
张晓军的单独病房的确比他所住的三人病房气派,连窗帘都比他的漂亮,窗户底下还有一对沙发,沙发之间的茶几上放着几束鲜花,沙发旁边放着一些各种各样的礼物,上面无不用红纸条写着“献给法卡山英雄”。
女军医笑着说,你坐会儿吧。他快回来了。说着,转身走了。
小山东见她走了,自己一个人在一个气派的大房子里有点无所是从。他到处看看,坐了会儿沙发,又挑起漂亮的窗帘望窗外看看,最后研究了一下张晓军收到的礼物,就耐心的等待起来。
但是等了又等,从上午九点等到中午,小山东不知不觉靠着沙发睡着了,张晓军还没有来。窗外强烈的阳光刺激了他的视网膜,他醒了,看看病房里依旧空荡荡的,护士们在门外走来走去,就是不见张晓军的身影。
他决定先归队了,反正早晚还能见到小张班长,他是他们连长嘛!
他找了张纸,写了个纸条:小张班长,我归队了,祝你早日康复。小山东即日。
他把纸条放在张晓军床上就赶紧往外走,他得在下午两点前赶到部队。
他没想到,当他刚刚拐出医院大楼内的一个拐角,走下一个楼梯时,张晓军就被人搀着从另一边另一个楼梯上来了。
他佝偻着腰,慢慢走向自己的病房,这时一个护士拿着一床新床单急火火的跑进去,一下子把床上的老床单撤下来,又呼啦啦换上新的。那张写着小山东留言的纸条就在床单的转换间缓缓飘落,落在了护士的脚边,又被护士的脚蹭到了床底下。
张晓军进来,护士把一床被子放在新铺的床上,张晓军就趴在那床被子上。他就这样趴着接待了很多看望他的人。他哪里知道小山东留给他的最后的信息正在他的床底下趴着呢。
张晓军最近也比较烦,他也很想小山东。他纳闷,小山东怎么不来找他了?上次受伤,天天趴在他床边上哭诉,难道长大了?张晓军脑海中闪过小山东呆呆的模样,笑了,他就是八十岁也还是那个傻样。
这时那个女军医进来了,她就是罗明。她说你见着你那个战友了吗?
张晓军说,谁?
罗明说,有个士兵出院,好像跟你告别似的,要找你,我让他在你病房里等你来着。
张晓军说,没有,我房间里没有人。
罗明说,那他可能走了。刚才我还看见他,他等了你一上午了。
张晓军心里产生一种奇异的预感,他知道那肯定是小山东,但是他怎么觉得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呢。
对于小山东,他心里一直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那不是和周正那般的直来直去,也不是与阿列的心理默契。他不是马卫东,对小山东恨铁不是钢;他也不是老赵,总把小山东当孩子照顾。他曾经没把小山东放在视野之内,他看上去太普通了,太没特点了,甚至太不象个兵了。但是经历了这么多战役,一排三班的老班底竟然就剩下了他们两个,无形中,小山东的存在成了某种象征,成了某种暗示,他的身影一直提醒着张晓军,还有他,还有一个兵,他是他最后一个兵,一派三班的最后一个兵,他的兵。他一直认为一排三班才是他的归属。而小山东就是最后的一排三班。
张晓军心里非常的不踏实,他艰难的下床,向门外走去。罗明说,你干什么去?
张晓军说,我看看能不能追上他。
罗明赶上前扶住他,他走远了,你追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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