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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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创伤-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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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氏第二子太监郑和奉命于永乐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到于祖冢坟茔祭扫追荐至闰十二月吉日乃还记耳
  我注视着《郑和还乡扫墓记》,既然是“奉命还乡”,那么,扫墓可能就只是一个借口。或许,郑和此次返乡,与他率船队下西洋一样,担负着秘而不宣的使命?因一个皇帝的逃亡而将自己的大部分生命托付给道路和地图的人,究竟还有多少?永乐二年(公元1404年)正月底,郑和的朋友、太监李挺,受朱棣之命,开始侦查朱允的踪迹。他率先从武昌罗汉寺得到有关两位神秘僧人的线索,继而从浔阳得到他们曾搭船由鄱阳湖南下的消息,又从信江得知,曾有一位卖盐商人陪伴二人,由鹰潭向南出发,有可能向福建方向行进。
  李挺很快追踪到福建泉州。至少在公元8世纪以前,泉州就已是东西方航线上的重要港口,是中国向南亚、西亚、东非地区航行的起点,在这里,能够见到各种肤色的商人,以各自不同的语言,讲述着他们的海上经历。泉州开元寺住持念海和尚告诉李挺,去年底,有两位从内地来的僧人,踏上一艘*航线的商船出海。李挺相信,建文帝迫于在国内无处落脚,已经逃往海外浮生。海天茫茫,他到底要去往哪里?
  四
  苍茫的大海使追踪者黯然止步。翻卷的白浪湮没了逃亡者的足迹。当搜捕行动在国内几乎穷尽了所有的道路以后,这个湿热的南方港口,使得那位旧日帝王的踪迹显得更加飘忽不定。那条*商船将通往哪座城市,那位神秘的漂泊者,最终将在哪里悄然登岸?
  郑和、李挺,甚至朱棣本人,或许都曾面对当时那幅著名的世界地图——《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陷入沉思,搜寻着埋藏在地图里的线索。
  至少从蒙元时代起,全球化的进程就已经开始。随着欧亚大陆上一个庞大帝国的建立,旅行家、传教士、商旅、航海家开始在欧亚之间的陆地和海域畅通无阻。中国人眼中的“天下”,突然间变得无限扩大,并且随着探险者的不断挺进而呈几何级数增长。朱棣曾经在与郑和的谈话中,对他父亲的闭关锁国政策深表不满。①在西方人想象和寻找东方航线的时候,东方人同时也在寻找着真正通向“西天”的海上通道。中国与西方这两大文明系统在中世纪几乎同时相向而行,互为目的地,这种历史现象,绝不能以巧合来形容。在内陆被穷尽的道路,在海上获得了延长线。令中国的航行者困惑的只是,这条延长线,是迟早有一个终点,还是永无止境?
  远方的轮廓在中国的古地图上日益清晰起来。这幅令后来的地理学家叹为观止的《混一疆理图》,与那位远遁的皇帝还有着微妙的联系。朱允登基的时候,朝鲜李朝使节金士衡、李茂一前来祝贺,据分析,他们可能在南京文渊阁见到了那幅绘于元代、后来失传的世界地图《声教广被图》和天台僧人清的《混一疆理图》,并将复本携回本国。李朝太宗二年(公元1402年),经金士衡和李茂初步考订,李荟详细校对,由权近补充朝鲜和日本部分,最后合成一幅新地图,在绢上,绘制成宽四尺(公尺),长五尺(公尺)的新图,名为《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原图在绘成之后,同样神秘地消失,我目前所能看到的,只是日本京都龙谷大学图书馆收藏的15世纪末的摹绘本。在北京图书馆善本特藏部,我见到龙谷大学藏1500年摹本的摄影本。建文帝是否阅读过这幅地图,踌躇满志的他,是否能够预想到这幅地图日后将成为他海上沉浮的向导?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一章 地图(4)
逃亡的朱允,以及那艘可能存在的阿位伯商船,将朱棣的目光牵向远方。这幅精致的地图所描绘的世界尽头,是南非的好望角。在《毛罗世界地图》描绘东方海岸线之前将近一个世纪,中国人就已经对非洲地理有着明确的认识。英国史学家、皇家海军退役军官门西斯(G*in Meizies)在他引起巨大争议的著作《1421——中国发现世界》一书中称,《混一疆理图》是当时最先进的世界地图,其亚洲与非洲细部中,好望角被勾勒得极为精确。他坚信郑和船队曾经绕过好望角,而一位曾经与中国船队在古里相遇的威尼斯商人孔蒂①带回西方的、由中国人绘制的世界地图,则令他的威尼斯同乡毛罗大开眼界。②这等于暗示我们,在《混一疆理图》和《毛罗世界地图》之间,孔蒂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中间人。
  五
  我看到了这些地图之间的隐秘联系,那些散落在不同的博物馆里,彼此孤立的地图,在我的头脑里已被叠放在一起。它们之间漫长的时间间隔消失了,我仿佛看到一个连续的动画过程,那一张张接替出现的地图,使得大陆与海洋的轮廓不断飘动,如同一幅正在成形的写生图画,逐渐变得清晰和准确。
  我似乎看到地图大面积的深蓝暗示的凶险,看到在无数圆点表示的岛屿与港口间游动的古船。在络绎不绝的航行者中,一个流亡者的背影显得微不足道。
  明永乐三年六月己卯,公元1405年7月11日,郑和船队正式从江苏刘家港出航,至福建长乐集结并等待季风,开始了他第一次下西洋的旅程。刘家港原本只是一个贫穷的产稻村落,此时已成为一个“高樯大桅,集如林木”的港口。郑和在这里登上他的宝船,并对船只进行编队,开始了他不可思议的旅程。此后,又于公元1408、1412、1416、1421、1424和1430年先后出洋。
  上升的船帆像树干上迅速生长的肥硕的树冠,在强劲的风中呈现出饱满的弧度。62艘巨船同时启动,仿佛一座漂移的城市。每只船都是一台巨大而复杂的机器,把每个人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但仍有一些水手聚集在甲板上,手里攥着情人的信物,抻长脖子,依依不舍地向故乡作最后的瞭望。船队在全速前进,水鸟漫天飞舞——它们或许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测速员在船头的甲板上将一支木片抛到海面上,然后以同样的速度向船尾行走,计算所需时间,被船的长度相除,就得出目前的船速。报告船速的声音在海涛声中若隐若现。
  关于郑和下西洋的动机,直到今天,学者们仍在争论不休。这支耗资巨大的船队,难道真的只是一支豪华的侦缉队吗?一个已不在位的皇帝,真的能够对世界历史施加如此之大的影响吗?倘若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又是什么力量能够撬动一支如此庞大的船队;是什么原因,使这支船队获得了原始的推动力,并且一直航行到遥远的非洲?顾起元在其1628年编纂的《客座赘语》中透露,在1465—1487年间,朝廷下令在国家档案馆中查找有关郑和出海的全部文献,并由兵部侍郎刘大夏负责将它们焚毁。从那时起,郑和就永远缄口不言了。
  我在今天所能面对的,依旧是一幅地图,一幅由郑和本人亲手绘制的航海图。这幅地图,描述了船队自刘家港出发,一直抵达非洲东海岸的全过程。由于明代学者茅元仪将它辑录入《武备志》一书,它才躲过了被焚毁的命运流传至今。那么,这幅地图,是朱允手持的那幅逃亡地图在空间上的接续吗?长乐,是否可以被认为两条线路的衔接点?可以肯定的是,这幅地图,或者说,是这支空前绝后的庞大船队,无论主观上的动机如何,客观上对当时的东西方地图进行了一次难得的实地检测和修正,它将东方人和西方人对于海洋的所有认识联系在一起。尽管对它的解读同样需要胆识和智慧,但是显然,这幅地图将是我们进入15世纪的导游,有关历史的所有答案,都须从这幅地图中寻找。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一章 地图(5)

  由于兵部侍郎刘大夏几乎销毁了有关郑和的所有档案资料,遗存的《郑和航海图》几乎成为我观察这支神秘船队的唯一渠道。但是我今天所能看到的《郑和航海图》,也只是六公尺长的长条,没有人知道它原来有多大,在流传过程中,丧失了哪些信息——或许,每一个流失的信息都至关重要。遗存的古图,每一寸都弥足珍贵。
  航海图的全名为《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我可以在上面轻易地发现航行的起点——南京城东南角的宝船厂,而地图的末端,则是一座名为“忽鲁谟斯”的岛屿。门西斯说:“有经验的领航员拿到同一张图,能推理出来的就多了:最初制图者航行到什么地方、航向如何、速度是快是慢、跟陆地的距离是近还是远、他的经纬度计算能力怎样,甚至连日夜测绘的差别都可能看得出来。”①而我要的显然更多,我要寻求关于这支庞大船队的所有资料,包括那些业已消失的巨船的所有细节。
  但是航海图始终如一地严守着它的秘密。那么,如何才能破译它暗藏的密码,如何确定船的大小与航行的位置,如何将这幅古地图与现代地图对应起来呢?
  我在南京寻找到一位专门从事航海图研究的专家,这位名叫朱鉴秋的老人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面对古老的航海图。他的解释令我豁然开朗,那支船队所经历的一切,瞬间在我眼前清晰起来。
  原来,这幅航海图中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方位,并不是像中国传统地图那样采取上北下南的固定模式,这幅地图采取的是一字展开的手卷式,它所标示的从南京到忽鲁谟斯的整个航线是从右至左连贯的,与这些航线原来的实际方向并不相同。航海图是以船头的方向为前方而随机绘制的,可以把这幅地图理解为领航员所看到的主观镜头,他的目光永远是一条直线,这幅地图,便几乎将曲线拉直,无论船头朝向哪个方向,航海图径自一路向前延伸。
  认识到这一点,我就可以进入郑和的航线了。关于郑和航行所经航线、地点与里程,因为资料不足,一直为各方争执不下。但正是这些未知部分,能够唤起我们对历史的极大热情。我将航海图与现在的世界地图反复对照,便能够发现它的描述与亚洲海岸线的吻合之处,结合船队中的锦衣卫指挥佥事费信后来写成的《星槎胜览》,和通译马欢所写的《瀛涯胜览》等史料,以及中国与西方大量的地理学、语言学、民俗学、人类学著作,大体对船队的航线作如下推理:他们从刘家港入海后,沿东海海岸南行,经台湾海峡,进入南海,绕过中南半岛,经马六甲海峡进入孟加拉湾。而加里曼丹岛正北方的这座名为亚齐的小岛,正是西洋与南洋的分界点。清人罗懋登在他的小说《三宝太监下西洋通俗演义》中,描述南洋为硬水,舟船可行,而西洋为软水,连一片羽毛都浮不起来,显然是出于小说家的渲染,而不符合当时中国人的地理知识。进入西洋水域以后,船队沿南亚次大陆南行,抵达斯里兰卡,并绕过印度半岛最南端,到达印度西海岸古里。古里是中国船队前两次航行的目的地,但在第三次,船队从古里继续前行,到达忽鲁谟斯——这个“忽鲁谟斯”,就是今天所译的“霍尔木兹”,又从忽鲁谟斯沿*半岛南端航行,经祖法儿,至阿丹(亚丁),进入红海,最终抵达*教圣地天方,也就是今天所说的麦加。但夹杂在地图中,有两个不易察觉的地名引起我的注意,那就是木骨都束国和麻林,可以确证,那里就是非洲的摩加迪沙。他们在第四次至第六次航行中,变得更加大胆和老练。
  我从这幅古航海图中没有找到绿色群岛和暗海,那么,东西方两只船队在地图某一角落的会合是否真实?这幅地图,为什么没有与《毛罗世界地图》的有关注记相呼应?是毛罗的记录有误,还是郑和的分船队偶然闯入西方人的视野,而绘图者对此一无所知?
  不论怎样,中国人毕竟跨越大洋,几乎到达了地图上标明的最远的地方。究竟拥有怎样神奇的诺亚方舟,使他们如此胸有成竹,在群岛错落、暗礁遍布的南中国海畅通无阻,并且顺利地完成了横渡印度洋的壮举,把郑和和他的水手们安然护送到遥远而陌生的海岸?
  历史充满各种暗示,它令我们一知半解,却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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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宝船(1)

  画舫在秦淮河里飘游,仿佛轻盈的水上花朵。对于南京上流社会的人们来说,彩船恰好与他们梦幻般的晕眩感相匹配,而两种流动的液体——美酒与河水,更令他们混淆了现实与梦境的区别。
  秦淮河没有理会他们,而是按照自己的预定的目标投奔长江。我从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专栏作家Louise Levathes(李露晔)的书中读到这样的描述:“一长串的驳船,在内陆的河港忙碌地来回穿梭,将木材及各式建材运到龙江船厂。人跟马将货物搬上泥泞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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