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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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我-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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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一点地磨掉了。杜高档案当中,从1966年到1969年,这三年的材料,除了一些别人的检举揭发和汇报之外,大都是杜高自己写的检查和自我批判,而且越写越长,标题从原来的《思想检查》《思想总结》也变成了《向毛主席请罪》《向毛主席宣誓》,以此作为自己已经“改造好了”的佐证。

    解说:1969年是杜高劳动教养的第十二个年头,因为长期患病得不到治疗,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衰弱,又因为对政治前途的无望和人生前景的迷茫,他的精神世界已经濒临崩溃,这个时候的杜高变了,他早已经不是十多年前那个爱发议论的青年了。

    杜高:我的思想完全变了,我知道一切都不行了,一切希望都没有了。我要生,我要生存下来。这个时候我开始想到,我要生存,怎么才能生存?只有向毛主席请罪,向毛主席宣誓,我就大量地写这个。我学会了,我懂得了,我再不要讲自己想讲的话,我再不想用自己的头脑去思维,我就按照《毛泽东选集》的思想来思想,按照毛主席的那本语录来说话,这样我能不能回到人民队伍里面来呢?果然,最后说我学习毛主席著作,向毛主席低头认罪,有了好的表现。

    解说:尽管杜高的学习心得都是连篇累牍的歌颂领袖,不厌其烦地表白自己对领袖的忠诚和热爱,但是这些在今天看来愚昧可笑的文字,成了批准杜高摘掉右派帽子和解除劳动教养的依据。杜高档案的最后一份材料就是这张《解除劳动教养呈请批示表》。批准解除劳教的日期是1969年4月23日,但是直到半年后杜高才获准离开劳改农场,被遣送回原籍湖南长沙。

    杜高:我回到我的故乡了,我回家了。因为我刚从农场放出来,我刚刚得到自由,我精神上跟在监狱里还完全一样。我总感觉后面有人在监视着我,我不习惯自由地走路,虽然没有人强迫我,也没有人跟着我,但我总感觉和在劳改单位一样,我走路非常注意,好像队长时时在监视着我。我被囚禁的时间太长了,一时解脱不了。

    解说:回到长沙后,杜高流落在城市的底层,成了一个靠做临时工为生计的闲散劳动力。十年间,他拖过板车,描过图,干过零杂工。不过,杜高虽然从形式上恢复了人身自由,但是他的思想和行动已经变得非常迟钝,终日处在一种惊恐状态之中。

    杜高:回到长沙以后,我非常警惕,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加上我的身体也很不好,就在街道上老老实实地干活,给我多少报酬我就拿多少报酬,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改造,受到这么沉重的惩处,就我个人讲,我变成了什么呢?我变成了一个虚假的人。我很谨慎,我得学会去适应这个环境,使人家感觉我是一个很老实可怜的人。贫穷已经使我很衰老了,我变成了一个外表显得老实可怜、用力压抑我的内心情感的这么一个虚假的人。正因为这样,我获得了安全,这个社会容忍了我,人们跟我谈话,街道干部找我谈话,我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我再说我最近在干什么,我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他们认为这个右派分子改造好了,这个知识分子变好了,但是这个我已经完全不是我自己了,所以我最后的结果是“我不再是我”。这就是这个二十五年,从“反胡风”运动、“肃反”运动、“反右”运动、劳动教养,经过漫长的劳动改造,除了让我的青春生命死亡,除了让我的青春年华毁灭之外,把我变成了一个“不再是我”的这么一个虚假的人。

    陈晓楠:1979年,历经二十四年坎坷,杜高终于获得了平反。但是,这个时候他已经从一个活泼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衰颓的老人了。他被调回北京,在中国剧协工作。1980年春天,杜高结婚,这个时候他已经五十岁了。然而和“小家族集团”的其他成员相比,杜高还算是幸运的。尽管他人生当中最美好的岁月被无情的政治运动摧毁,可是他幸存下来了,而且重新恢复了工作,找到了生活的动力。而他深爱着的那些朋友,却一个个地先后离开了人世。

    解说:杜高的好友汪明,他们曾是朝鲜战场炮火中生死与共的亲密战友。在青年艺术剧院,他们同住一个宿舍。在“小家族集团”案中,汪明和杜高被列为该集团的首要分子。

    杜高:我遇到过汪明一次,大概是在“文革”爆发以后。他比我早摘掉帽子,已经是一个留场就业的职工了,他也在田头劳动。不知道哪一次收工的时候遇见他了,他有一点行动自由,我没有自由,我还在劳动教养。他看见我了,走到我身边来,因为他已经摘掉帽子了,他鼓励我,他说:你要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结束教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塞给我,因为我不能买烟。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见面。他死得非常悲惨,后来就是林彪“一号命令”以后,劳改农场的人都送回原籍,把他送回安徽。他没有家,他是非常可怜的孤儿,他就被送到安徽的劳改农场去了。最后,在1976年粉碎“四人帮”的前两个月,他死在那个劳改农场里。我太为他叹息了,他要多坚持两个月,得到平反,命运就不一样了,他的生命也许就可以得救。但是他没有熬过来。

    解说:与汪明不同,“小家族集团”的第三号人物田庄,虽然等来了平反的那一天,不过,也就是那一天,他被送进了医院。

    杜高:他呀,好不容易盼望到平反,1979年的春天,北影通知他——他的关系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北影打电话通知他,在右派改正书上签字。他盼望了二十多年啊!他骑了一辆破自行车就飞一样地往北影跑了去,签了字,拿到这张改正书啊,跑回家,回到家里,当天晚上就呕血,他不是咳血,不是我那种咳血,是呕出来的,把他的爱人和小女儿吓坏了,满满的一面盆。他压抑了二十多年的生命,到了最后崩溃的时刻。他被抬到积水潭医院。我回到北京后听说他在医院,立即去看他,我还是照过去那样叫他小田,我刚进那个病房,叫一声小田,他躺在病床上,就一下搂着我的脖子哭了……

    解说:几天后,田庄去世。在田庄临终前,他送给杜高的妻子这张照片。

    杜高:田庄爱人有一天告诉他——这个时候他已经快要死了,她说:杜高要结婚了,要安家了。田庄非常高兴,田庄就想到他还保存着我的一张照片,要他妻子赶紧回去找。那张照片就是现在印在我的《又见昨天》这本书上的,我年轻时的一张照片,1955年我送给他的,我在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我送给他的,我自己都没有保留这张照片。那个时候我是一个很英俊的青年,他就写了一张字条,把这张照片送给他不认识的我现在的妻子,他写了这样一行字:“还你一个真实的杜高”。他怕我的妻子嫌我太老,我的妻子比我小十几岁,因为那个时候我非常衰老,非常憔悴,他怕我的妻子嫌弃我,所以说“还你一个真实的杜高”,他用了这么一个礼物送给我的妻子。

    解说:罗坚,在杜高的朋友中间,算是他们心目中的老党员、老干部。“小家族”问题爆发前,他担任中央歌剧院乐队队长。在“小家族”成员中,罗坚被列为“重要分子”。

    杜高:为这个小集团,他吃够苦。把他弄到贵州去了,在一个花灯剧团工作,很苦闷啊,他非常苦闷啊。后来,好不容易平反了,这个“小家族”问题没有了,他也跟着回北京了,但就是不分配他工作。正是精力很旺盛的时候,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受了二十多年的折磨,已经有很严重的心脏病,他自己不知道,他的妻子儿子都不知道。很快,没有两年,忽然一下心肌梗死。我和吴祖光一道去向他的遗体告别的时候,吴祖光简直不相信他会这么早死去。他一直叫罗坚“大使公子”,跟他开玩笑,因为罗坚的爸爸曾经是驻苏大使,他一直把这个小罗坚当成一个小孩子,他怎么会死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更使我伤心的是蔡亮,我的确是太喜欢我这个朋友了。

    解说:蔡亮曾是徐悲鸿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在“小家族”问题爆发后,他和他的恋人张自薿被下放到西安。

    杜高:蔡亮的问题爆发的时候,“肃反”审查我们,“小家族”问题来了,党委就问张自薿:你是要蔡亮呢,还是要党籍?这个女孩子就哭了,就跟党委说:我热爱党,我又很热爱蔡亮,蔡亮不是一个坏人啊。结果,马上就开除她的党籍,一同下放,她就只好陪着蔡亮下放。

    他们两个那时候并没有结婚,是同班同学,都是刚刚从美术学院毕业的学生。她那时候已经是调干生的老师了,业务能力很强。这个时候有两个调干生,都是党员,很同情他们,悄悄地到火车站去给他们送行。他们两个人背了一个画夹子,提了一个网兜,这个女孩子就对这两个调干生说:好,谢谢你们来祝贺我们的婚礼,我们今天就结婚了。这样他们两个就结婚了,一起到了西安。

    解说:把蔡亮送到西安,原是对他的一种政治惩罚,但是西北的黄土高原,激发了他的艺术创造力,在那里他创作了《延安火炬》等许多优秀作品。平反后,蔡亮和爱人同时回到杭州中国美术学院,80年代初蔡亮在巴黎建立了中国美院的工作室。

    杜高:这个时候,他已经是很知名的画家了。80年代我刚恢复工作,他来看我,没想到,他跟罗坚的命运一样,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以后,心脏病已经很严重,家里人不知道,还以为他是一个很健康的人,一天,忽然心脏病发作,很快就死了,死的时候他刚过六十岁。我的这几个朋友,这张照片上的五个人,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还活着,他们的生命都已化为烟尘。这是我最好的几个朋友,这些人的青春的生命,他们的青春年华,他们所有的作为一个年轻人的梦想,所有的对人生的美好的追求、理想,都破灭了,都在这四分之一世纪的中国的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连绵不断的人与人的斗争中,被摧毁了。这些人的生命完全被摧毁,从他们的精神到生命一起摧毁,都没有了。

    陈晓楠:2000年,已经年届七旬的杜高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同意原封不动地将全部档案公之于世。尽管这份档案曾经像一个可怖的阴影紧紧跟随了他二十四年,尽管这里面有很多朋友之间的相互检举揭发,可是他认为,这些本属于个人隐私的文字记录,既然形成于当代中国的政治运动当中,其实它也就不再限于个体的意义了。他愿意淡忘个人的痛苦记忆,把有利或者是不利于自己的一切,把一个真实的昨天原封不动地交还给历史,同时他也愿意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和所有的人一起来重新阅读这段历史。

    (两集访谈录播出后,《山西文学》

    2005年第7期刊出以上文字稿)

    凤凰卫视中文台“口述历史”

    主持人:陈晓楠口述者:杜高

    访问时间:2005年3月16日

    陈晓楠

    在潘家园旧货市场发现的“杜高档案”文本

    当时笑得多么灿烂!

    杜高档案原件

    杜高1960年除夕之夜在监舍写的两个窝窝头的《检查》原件

    杜高“认罪书”原件

    田庄把这张照片送给杜高妻子李欲晓时,写了这样一行字:“还你一个真实的杜高”。
致李辉(1)
    ——有感于《一纸苍凉——杜高档案原始文本》出版

    李辉贤弟:

    从这部档案的发现、收藏、整理到公开出版,你费尽心血,做了许多辛苦的工作。

    历史将感谢你——为你的工作所具有的、今天还不能完全认识到的意义。

    上世纪50年代以后的二十余年漫长岁月,中国经历了一个特殊的以个人迷信为特征的专制年代。亿万人受着煎熬,千万人送掉生命,我只是一个侥幸的生存者。

    在那个年代,一个神秘的档案袋跟随着每一个人,主宰着他的政治生命,只是谁都不知道那里面究竟记载了一些什么。现在,人们打开了这部档案,立即会想到自己。历史的真相赤裸裸地揭开了,人们看到了那个年代的真实面貌: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在一个政治权力的支配下行动着,一些人是怎样卖力地去撕咬、整治另一些人;另一些人又是怎样屈辱和无奈地被人撕咬和整治……暴力和恐惧——历史的本质就这样被揭示了出来。1米1花1书1库1 ;http://www。7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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