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列入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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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列入名册-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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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尘土飞扬、弹坑累累的土地上。

  “一个军官,”边防战士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把证件拿走吗?”

  “拿走……”

  近处传来了呻吟声,他立即屏住呼吸。又传来一阵呻吟声:拖得很长的、深沉痛苦的呻吟。普鲁日尼科夫略微欠起身子,向左右瞧了瞧。

  “你到哪儿去?”

  “有个伤兵。” 他站起来往前走,就在这一时刻一道强烈的闪光直刺他的眼睛,咔嚓一声,子弹倏地打在钢盔上。普鲁日尼科夫猛地卧倒在地上,惊惧地触摸着眼睛:他仿佛觉得眼珠子已经流了出来,因为他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

  “啊,这个坏蛋!”

  边防战士把普鲁日尼科夫推了一下,立即滚进了弹坑里去。从那里传来了对一个活人的沉重的、致命的打击声和非人的、变得嘶哑的喊声。

  “住手!”普鲁日尼科夫喊道,他勉强睁开了盈满了泪水的眼睛。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朦胧的颤动的汗涔涔的脸庞。

  “住手?……他们把我的好朋友打死了,能住手吗?他朝你打枪——也住手吗?你简直是个流鼻涕的孩子,中尉:他们整天揍我们,而我们却要住手吗?……”

  他笨重地、蹒跚地走到普鲁日尼科夫身旁,气喘吁吁,不作声了。

  “我结果了他。你没受伤吧?”

  “打在钢盔上,——是跳弹。直到现在耳朵里还嗡嗡直响。”

  “能走路吗?”

  “眼前天转地旋。”

  近处响起了一声爆炸的巨响。他俩紧紧趴在地上,沙上纷纷落在脊背上。

  “莫非是朝喊声打的?”

  又是炮弹的剧烈的爆炸声,他们再一次紧贴在地上,随后纵身跃起,跑向教堂。边防战士在前头:普鲁日尼科夫透过泪光影影绰绰地猜测到他的背部。眼睛炙痛难忍,似火烧火燎。

  中士已经返回。他与普里日纽克一起带回四匣子弹,这时已装满了子弹带。带回的命令是:夜间搜集武器,组织好联络,把妇女和儿童转移到安全的地下室去。

  “我们的娘儿们跑到三百三十三团的兵营里去了,”中士说。

  普鲁日尼科夫本想就“娘儿们”这个问题给予申斥,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他只是问:“给我们的具体命令是什么?”

  “我们的任务很清楚:守住教堂。答应往这里派人。等清点了人数以后。”

  “城里有什么消息吗?”圆头战士问道,“会有增援吗?”

  “在等着呢,”中士简短地回答道。

  根据他说的这句话,普鲁日尼科夫明白了,八十四团的政委已不指望任何援兵了。他的双膝一下子瘫软无力,下腹疼痛起来,便就地坐下:坐到地板上,在中士身旁。

  “嚼口面包吧,”中士找出了一小块面包,“面包会转移注意力的,中尉同志。”

  普鲁日尼科夫并不想吃东西,但他机械地拿起了面包,咀嚼了起来。最后一次他是在餐厅里吃的饭……不,临战争爆发之前他曾在某个仓库里同一个跛足姑娘一起喝过茶。仓库也好,那两个妇女也好,跛足姑娘也好,战士们也好——全都被第一次排炮埋在地底下了。它就在附近,离教堂不远的什么地方。而他却幸运得很,窜了出来。他幸运得很……

  萨里尼科夫返回来了,身上挂满了水壶,宛如新年枞树。他乐呵呵地说:“我喝了个够!快来吧,伙伴们。”

  “首先给机枪,”中士说。

  他小心翼翼地往机枪散热筒里倒水,竭力一滴也不洒在外面。他对普鲁日尼科夫说,不能允许随便喝。普鲁日尼科夫漠然地表示同意,中士亲自把着水壶,只许每人喝三口,然后把水壶当心地藏了起来。

  “嘿,那里猛扫呢,真危险!”萨里尼科夫津津有味他讲着,“敌人发射了一颗照明弹,然后就扫射!猛扫!好多人都给打死了。”

  经过了一场肉搏战和成功的突围取水之后,他的恐惧彻底消失了。此时他异常活跃,甚至可以说是兴高采烈,这使普鲁日尼科夫有点儿生气。

  “到毗邻部队去走一趟,”他说,“告诉他们,我们一定守住教堂。也许他们会给一些子弹。”

  “手榴弹,”边防战士说,“德国的全都报废了。”

  “当然,还有手榴弹。”

  一个钟头以后,来了十个战士。普鲁日尼科夫本想对他们讲讲情况,分配他们把守窗口,约定信号,但他那灼伤的眼睛不停地淌着泪水。人已精疲力尽,所以他让边防战士接待这些战士。他自己需要在地板上躺一会儿,可一倒下就睡着了。

  战争的第一天,对他来说,就这样结束了。蟋缩在教堂的肮脏的地板上,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等待着他的将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子。和他并排睡在一起以及在门口放哨的战士们,同样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们之中的每个人还要度过多少个这样的日子。他们同命相连,但死却各不相同。 

第二章
 
  人的死各有不同。第二天,连里最幽默的那个手臂受过轻伤的圆头战士首先领略了这一点。他流了很多血,老是发困,为了不让任何人干扰他的睡眠,他向稍远的地下室人口处爬去。

  排炮的轰隆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大地又在呻吟,教堂的墙壁又在震动,砖头土星又纷纷落下。中士把重机枪拖到拱顶底下,大家都在角落里。

  炮轰尚未停止,轰炸机即已在要塞上空吼叫。炸弹的呼啸声划破了浓烟重雾,轰隆的爆炸声震撼了教堂。普鲁日尼科夫捂住耳朵趴在窗龛里,滚热的灰尘冲进了他那大张着的嘴里。他不是听见、而是感觉到有喊声。这是一种冲破怒吼、呼啸和轰隆声的凄惨的可怕喊声。他回头一看:圆头战士在蒙蒙的尘雾中奔跑。

  “德国人——人!……”

  一阵冲锋枪的扫射淹没了刺耳的惊呼声,教堂的穹顶下响起了短暂的隆隆口声。普鲁日尼科夫看见圆头战士跑着跌倒在石头上,尘雾中闪烁着火光,于是也喊道:“德国人——人!……”

  尘雾后面,一些看不清的冲锋枪手拼命在朝趴着的战士们扫射。战士们有的在喊叫,有的窜到门口,干脆暴露在飞机轰炸的目标之下,有的冷静了下来,朝着教堂深处射击。敌人冲锋枪的子弹击在砖墙上,咝吡地擦过地板,嗖嗖地从头上掠过,普鲁日尼科夫依然捂住耳朵,趴在墙根下,自己的冲锋枪被压在身子底下。

  “我们跑吧!……”

  有人——似乎是萨里尼科夫——推推他的肩头:“跑吧,中尉同志!……”

  普鲁日尼科夫继萨里尼科夫之后,跃出了窗口,跌倒在地上,他匍匐着向一个弹坑爬去,张开的大口不停地吞咽着弥漫的尘土。飞机在要塞顶上低空盘旋,用机枪扫射一切生灵。教堂里传出了冲锋枪排射声、喊声、手榴弹的爆炸声。

  “应当进地下室!”萨里尼科夫喊道,“进地下室!……”

  普鲁日尼科夫模模糊糊意识到,不能在炮击下乱跑,但他想到那些正在硝烟弥漫的教堂里歼灭他的战士们的德国冲锋枪手时感到如此恐惧,以致他立即爬了起来,跟在机灵的萨里尼科夫背后跑去。他一会儿趴下来,在沙上上爬,咽着飞扬的尘土和弹坑里尚未消散的焦臭的硝烟,一会儿又奔跑起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跑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怎样坠进里面去的。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两个衣服破烂不堪的战士在摇他的肩头:“指挥员来了,您听见吗?指挥员!”

  对面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黑头发的上尉,汗渍斑斑的满是灰尘的上衣上挂着一枚勋章。普鲁日尼科夫好不容易地站身来,汇报了一下自己是谁和怎样闯到了这里。

  “就是说,德国人占领了俱乐部?”

  “是从背后,上尉同志。他们也许是藏在地下室里。而当空袭的时候……”

  “昨天为什么不搜查地下室?您的联络员,”上尉把头向靠在墙根上一声不响的萨里尼科夫一摆,“报告说,您牢固地控制着教堂。”

  普鲁日尼科夫沉默不语。无端的恐惧已经过去,此刻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失职了,由于惊慌失措而临阵脱逃,撇下了战士们,丢下了命令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死守的岗位。他蓦地听不进上尉的话了:全身发烧。

  “我有过错。”

  “这不是过错,这是罪行,”上尉斩钉截铁他说,“我理应把您枪毙,但是我的子弹不多。”

  “我一定赎罪,”普鲁日尼科夫想说得响些,但呼吸屏住了,他说得声音很低,“我一定赎罪。”

  突然,爆炸的轰隆声、炮弹的呼啸声、机枪的哒哒声———切都哑了。某处还有零落的步枪声,大楼顶上几层的火还发出毕剥声,但战斗已停下来了,这种寂静令人畏惧也会,人困惑。

  “莫非我们的人来了?”一个战士没有把握地问,“也许一切都结束了?……”

  “在耍花招,这些坏蛋,”上尉说,“加强监视!”

  战士跑去了。大家都默不作声。在这一沉寂的时刻,普鲁日尼科夫听见地下室深处的某个地方发出了婴儿的微弱哭声和妇女的温柔话语声。

  “我一定赎回自己的罪,上尉同志,”他匆忙重复了一句,“我这就去……”

  他的话被扩音器里传出的暗哑的很响的话音淹没了。这是一个非俄罗斯人在声嘶力竭地发表劝降演说的声音,它是从外面、冒烟的废墟上空的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在浓厚的空气里,它传得很远,此时就连所有的地下室和掩蔽室里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德军指挥部建议你们停止毫无意义的抵抗。要塞己被包围,红军已被击溃,勇敢的德国军队正在向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市发起冲锋。你们的抵抗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给你们一个钟头的考虑时间。假如你们拒绝投降,那就必将被全部消灭,而要塞也将被夷为平地。”

  暗哑的声音重复了两遍通碟,每次都抑扬顿挫地、清晰地吐着每一个字。地下室里所有的人都屏息静听这个声音,当它停下来后,大家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扩音器里又传来了计时器有节奏的滴答声。

  “去弄水,”上尉对那个几乎还是个孩子的年轻战士说,这个战士始终默默地站在上尉身边,并以毒恶的眼神看着普鲁日尼科夫。“只是要当心,彼嘉。”

  “我会当心的。”

  “请允许我去,”普鲁日尼科夫恳求说,“请允许我去,上尉同志。我一定把水弄来。需要多少就弄多少。”

  “您的任务是夺回俱乐部,”上尉冷冰冰他说,“从种种迹象来看,过一个小时德国人就要开始炮轰:您必须在炮轰期间冲到俱乐部去,不借任何代价击退那里的德国人。不惜任何代价!”

  上尉一字一板他说完最末一句话以后就走了,对他不清不楚的毫无用处的保证听也不听。普鲁日尼科夫负疚地叹了口气,遂环顾了一下四周:在地下室的拱形隔堵室里,萨里尼科夫和受了点轻伤的高大的增征兵坐在深邃的窗口底下。

  普鲁日尼科夫费了好大的劲才想起他姓什么:普里日纽克。

  “把我们的人都找来,”他说,感到两膝瘫软无力而坐了下来。

  萨里尼科夫和普里日纽克在地下室里又找到了四个人。他们集中在一个隔堵室,悄声地交谈着。地下室深处的某个地方依然有婴儿的微弱的哭声,这种委屈的哭声对普鲁日尼科未来说比任何刑罚都可怕。

  他呆呆地坐在地板上,闷闷不乐地想道,自己干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背叛了同志们。他不为自己寻求辩护,不可怜自己:他力图搞清楚,这事为什么会发生。

  “不、我不是现在才怕死,”他想,“这在昨天的进攻中就表现出来了。进攻开始后我张惶失措,放弃了指挥权。我想的是将来对人讲述什么。不是想怎样去战斗,而是想自己将来对人讲述什么……”

  两个带手提机枪的边防战士走近:“命令掩护你们。”

  普鲁日尼科夫默默地点了点头。两个边防战士在摆弄机枪,检查弹盘,而他苦恼地想道,带着六个战士,怎么也无法把德国人从教堂里击退,但他不想去请求援助。

  “最好是我死了,”他哺哺自语,“最好是我死了。

  不知为什么他竭力回避“被打死”这个词儿,而是说“我死了”。仿佛他希望死于伤风似的。

  “手榴弹嘛,我们总共只有两颗,”普里日纽克说,对谁也没看一眼。

  “会送来的,”一个边防战士说,“不会扔下不管:都是自己的伙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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