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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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斛珠夫人-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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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下跪叩首,实际上可谓没有旁的义务。英迦是注辇东北的逢南五郡领主,掌握着除毕钵罗外几乎所有的北方海港,富可敌国,从血统上说起,又是当今注辇王钧梁的堂弟,还有一名妹妹嫁入宫中做了钧梁的侧妃。他手中的权势如此煊赫,甚至国君钧梁亦要看他三分面色,宫中朝中,凡乖觉些的人都晓得的。眼前这些五郡兵士的徽记与刀柄上都络了金线,阶级更高些,大约是英迦大君的贴身亲随,自然得罪不起。

    轻羽船在水面上静静划出弧线,朝西驶去。远眺过去,王城似是平缓的一带,河岸却都用红土与青石夯高,水下设有钢角,以防船只强行靠泊,惟西侧降下一道近三里长的低矮栈桥,供宫内与王城卫兵出入泊船使用。

    船帮在包熟铜的缆柱上碰了一碰,发出沉闷的响声。英迦大君的亲随们率先跳上岸去,径自从角门进了王城。汤乾自却不急不缓站起身来,等待着例行的盘查。纵然都是看熟了的脸孔,文牒腰珮一一查验起来,也颇费了些工夫,这才放行。

    进了王城,便有宫人引他去往昶王的居所。

    九个月前,汤乾自初次被召入王城时,几乎辨别不出前路,仿佛被封闭在黄金迷宫匣子里的蚂蚁。雷云两州连一粒金砂也不出产,注辇人却又有着一种顽固不化的富丽天性,王城外城的天顶地面,四壁里外,皆是整幅整幅包覆着东陆搜购来的金箔,金箔上扭了金丝花样,宝石粉混着琉璃釉填合进去,油汪汪的似是随时要滴落下来。各色填花以外,螺钿、珠玉与云母亦是不惜工本团团镶坠,那些领路的宫人服色也花缠枝蔓的,走在回廊里,人与墙壁简直分辨不开。他只得死死盯着眼前,那些宫人时不时转回来一笑,看见了她们的脸,赶忙认了路跟上去。就是那几张脸,眼睑上还闪着一抹浓厚的金色,凝红的丰艳的唇,如同她们也是那宫室墙壁上探出来的雕塑一般。如今走得多了,倒也熟悉起来。

    王城内城里亦是河道交错,亭台之间,自有无数平桥拱桥长短错落,欹斜相连。汤乾自抬起头,见对面三层高的空中,悬桥上一队下等宫人走过。注辇气候和暖,女人四季穿着紧俏短褂,筒式裙子也只裹到小腿七分长短,把半个肩、两条臂与绕着铃铛的脚腕子大大方方袒露在外。一色是年轻女郎,头顶鎏金大盘,盘里满盛着丰硕瓜果,倒像是别致的大檐笠帽,一只手臂扶得稳了,另一手撑在腰侧。走动起来是举止齐整的,十几把纤细黝黑的腰肢左右波动,承住了头顶的重,却又如同蜜糖缸子里搅起了浪,带着一股浓酽的妖娆。她们是往王城深处的宴殿去的,想是夜里又要赐宴贵客。

    经过王太子羯兰的寝宫,便是昶王的居所。注辇王子成婚前均随母亲居住,婚后分赐宅邸,搬出王城,只有王太子可在王城内另择寝宫。昶王是东陆来的他国质子,居所形制上与王太子寝宫相同,只是矮了一层,装饰较为简朴,表示身份略有区别,也在礼法许可的范畴内尽可能表达了轻慢的意思。汤乾自倒觉得这未尝不是好事,昶王将来总要回到大徵去的,沾染了过多注辇习气反而可厌,于昶王自己亦没有好处。注辇人却抱着另外的心思。为使昶王亲近雷州风土,宫人与女官皆换用注辇人氏,而东陆带来的五千羽林军都是新入行伍的少年,王城内安置不下,也防着他们滋事,被安排在港口附近扎营居住,每日只准二十名进入王城轮值护卫,这已是汤乾自所能争取到的极限——总要留些人在昶王身边,好不让他将故国的语言荒废了去。

    “殿下呢?”汤乾自一进门便问。

    侍立两侧的羽林军俯首答道:“在风台上。”

    风台是注辇房屋最顶上的一层,并无四壁,只数根柱子支撑着一片挡雨的檐顶,却不避风,是注辇人宴客、吃吊子烟、清谈的场所,夜间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好似东陆说演义的戏台子。王城内的风台讲究些,若不愿被人瞧见,那么便在四围放下竹帘子或纱帐子——当然也都是羼杂了金线在内的,映着包金的锻花柱子。

    风台上空旷如洗,昶王本没有什么访客,一应的案几小榻也就不曾陈设,只是下着层层叠叠的堆花纱帘,西首单单搁着一张靶子,靶面上已零星地立了几支箭。

    约摸十岁上下的男孩儿,立在风台的最东首,脚步扎实,箭已上了弦,却引弓不发。

    孩子穿了一身清素的日常白绢衫子,因不是军服,略嫌紧窄,于是照着东陆习俗,将左肩与左袖卸到腰间。使的是一张乌木的三石弓,对孩童而言实在是过于强横了,手臂的劲力与弓弦相持太久,发起颤来,使得他瘦伶伶的身子看起来也像是一道绷紧的弓弦。但他只是端凝地使着力气,目光不曾稍稍离开靶心,小脸被隔着纱帘的天光抹上一层金粉似的黄影子,如同一尊小小的泥金像,瞳子是饱酣的两点墨。

    少年将军亦不去惊扰他,抱臂静静地看着。

    原先在东陆时候,宫里并非没有武官教头陪同皇子习武,只是多半势利得很,昶王势力薄弱,自然都不来巴结。宗室少年子弟中最出众的是皇三子仲旭与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鉴明,禁城御苑内,两人所到之处,武官教头们时时众星捧月一般跟着。季昶年纪只较方鉴明小了半岁,亦是同年开始习武,没有良师指点,也一直不见什么长进。

    到注辇后不多时,昶王便说想学些骑射刀法。汤乾自听了颇觉诧异,如此羞涩的一个孩子,是如何想起要习武的呢?但独独于这件事情上,季昶十分坚持。

    毕钵罗是这样水流纵横的城,一切交通皆仰赖河漕,王城内连块能跑马的地方亦没有。汤乾自命人在风台四面张挂了轻而密的幔帐,摆放了弓靶刀枪与草人,又安排下六名羽林军兵士把守楼下,不准旁人上来,将风台充作昶王平日习武的场所。

    季昶毕竟还是个孩子,当时见了那些玩意便很欣喜,跑上前去看了一圈,又转头问道:“那,谁来教我呢?”

    汤乾自像是想不到他会有这样一问,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得尴尬地干咳两声。季昶左右看看,这风台上,除了汤乾自与他,再也没有旁人了。

    “难道竟是汤将军你么?”季昶睁大了双目,脱口问道。语方出口,自己也知道是说错了话,连耳廓都烧了起来。

    汤乾自亦十分不自在,侧身拿起长弓,右手食指将豹筋的弓弦细细抹了一回,才往箭壶中探手捞了三支箭,分别笼于指间。三箭逐一搭上弦,都朝靶子上射了出去。射术中有所谓“连环”,起势大致如此,讲究流畅迅疾,可汤乾自射得并不快,去势却极其沉实。第一支稍偏了些,后两支都攒在铜铢大的靶心上,挨得那样近,桦木箭杆铮铮震荡,互相敲出闷钝的声响来。

    季昶惊得说不出话来。

    “殿下可要试试?”少年将军含笑弯身将长弓递了过去。

    季昶接了过去,一面仰脸看着他,笑嘻嘻的,眼里晶亮,“你教我。”

    “但是,殿下。”汤乾自面上的笑渐渐收拢,凝视着孩子,说道:“您私下习武,若是发矢不中,羽箭竟从这风台上落了下去,教外人知道了,总不免有些口舌。”

    季昶亦不笑了。他想了一想,又抬起头来,“那我便一箭也不射失。”

    他果然做到。

    习射两个月,他射出的羽箭,总共尚不到百支。一挽开了弓,便是一刻时间,到头来却只是静静将弓箭搁下,歇息一会,而后再将弓挽开,瞄住靶心,如是反复一两个时辰。后来膂力渐渐满足,姿态也端正了,便是这样,十有八九还是不肯放箭。然而,每发必中,纵然偏斜,也决不脱靶。才两个月,开弓的右手拇指上已深深勒出扳指的痕迹,那样持久的忍耐与坚忍,简直是令人心疼的。

    而眼下,靶子上已有了三四支箭,亦即是说,昶王在风台上待了近半个时辰了。每当这种时候,汤乾自会想,这个褚季昶成年之后会成为怎样的男子,但是他往往又短促地叹口气,放弃了想像——他自己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年罢了。

    弓弦清越振响,箭镞深深没入红心,孩子松垂了双手,持着长弓回头看他,笑了起来。

    他却叹了口气,“殿下,您又被罚膳了?”

    孩子还是笑着,却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写错了字?还是背错了书?”汤乾自在他身前蹲下来,为他披上外衣。

    孩子摇摇头,撇着嘴说:“老东西考问我,君王治世,最要紧的是什么。你知道啦,他们这些打鱼的,只晓得航海通商,通商航海。我正走神,顺口说是武艺与韬略。老东西气得话都说不圆整,你也不在,没人敢挡着他的火气,当然又是罚我的膳,午膳晚膳一起罚。”

    汤乾自笑了起来,所谓“老东西”,是宫中分派给昶王的先生,每日上门讲授理国恤民、经济田算之类课程。自习武以来,季昶性子渐渐有些野气了。

    “君王治世,仓廪丰实才是最要紧的,饿着肚子没有粮草,什么武艺韬略都是扯淡。饿了吧?——今天丰远号的商船回港了。”汤乾自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

    季昶眼睛一亮,抽了抽鼻子,嗅着了焦甜的米香,欢呼道:“是油茶糕!”捧过纸包,整张脸便如狼似虎埋了进去。

    油茶糕是澜州的家常点心,闻起来香甜,入口却粗糙,小时候汤乾自常买,一个铜铢一大块,吃得口干舌燥,嘴角直往下掉粉屑。昶王的母亲聂妃是澜州出身,早些年尚未病倒的时候想必也时常亲手做给他吃,毕竟失宠的妃子生活大多枯索无趣,除了把全副心力扑到孩子身上以外,日子简直无以消磨。因为是如此廉宜的点心,连贸易的价值都没有,而那些原籍澜州的东陆商人,思乡起来宁可买一个澜州姑娘,所以,在珍异满目、市舶繁华的毕钵罗港口,区区油茶糕竟是寻不到的,非得特意嘱托熟识的商船从东陆捎来。路途上辗转一两个月,原本松糯的点心都捂出了油气,变得干硬黏牙,孩子吃得直打呃。

    “我去给殿下倒水来。”少年站起身正要离去,季昶却分出一只手来拽住了他的衣角,急忙摇头说:“不要不要,喝水就、就不香了。”说着,又是一个响呃,顶得细弱的身体都跳了一跳。

    汤乾自只得又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替他拍抚后背,顺顺气息。倒也不见得有多么疼爱他,只是倘若孩子竟然不幸噎死,汤乾自自己,连同那五千羽林军,怕是都要回东陆去领罪的。尽管这孩子的母妃早已失宠,自身又是大徵四位皇子中离太子之位最为遥远的一个,小小年纪便去国万里充当质子,连被注辇使节呵斥都不敢还口——即便是这样一个孱弱的孩子,毕竟还是褚季昶,是大徵皇帝的亲生子息,再轻蔑他的人,也非得称呼一声“昶王殿下”不可。

    这整个的事情就是一场笑话。那几年,汤乾自时时在想,许多年后,说演义的台子上,中场歇折的时候,会不会有唱谐趣曲子的河络艺人出来搬演他们的故事。十一岁的王,十五岁的羽林军将军,还有他麾下那五千名连唇髭都还未生出的兵士。单是这些人物,一经铺叙,便不啻是一个很好的笑话了。

    实际上,许多年后,褚季昶的异母姊姊鄢陵帝姬向弟弟问起盘枭之变那一夜的景况,  身穿朱红三爪金团龙缎袍子的高大青年懒散答道:“啊,那天夜里火烧起来的时候,我吃多了油茶糕,正打干呃呢。”

    回到寝房,一大口水灌下去,季昶猛烈呛咳起来,一名注辇侍女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背,好使他呼吸舒畅些。好一会儿,孩子才觉出那梗塞着的粉团渐渐顺着胃肠滑落下去,终于扑地一声落进肚里,像个结实的小拳头猛然揍下一拳,干呃好了些,一时却还止不住。

    经了这一番折腾,天已黑透,郁郁的雨却又开始下起来了。

    “震初。”孩子缓过气来,便扬声呼唤汤乾自的别字。

    若有所思的少年将军肩膀震了一震,随即抬眼应声:“殿下,您好些了?”

    “震初,你在做什么?”

    汤乾自不答,反而疾步走来,用注辇话向侍女问道:“你们的宴客歌舞中,有破阵舞,或是剑舞么?”

    “回将军,宫中从未献演过东陆乐舞。”侍女答道。

    汤乾自思索了片刻,忽然命令道:“为殿下穿上外袍与斗篷。”

    侍女的年纪只得十七八岁模样,应对却很老练,“将军,若没有吾王的御准,您与殿下夜间不得擅自外出,请不要为难奴婢。”她的身量与汤乾自同高,下颌却傲慢地扬起,一双注辇人独有的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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