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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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斛珠夫人-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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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乾自隐约知道这是一场惊人的变故,却又存着侥幸,不敢置信。他甚至不敢上前去触碰她,那孤决的少女身姿,仿佛水中倒影,一触即溃。

    她昂首伫立许久,蝶翼般的眼睫上承着水珠,眨了数眨。仍是如石的凝固姿态,只是站着,大睁的眼迎向天穹。汤乾自只看得见她无声轻笑,神色极尽欢欣,泪水却又无遮无拦淌了满脸。

    缇兰垂下头来环顾四面,眼神流连而贪婪,仿佛是要用目光将眼前湖影林木、飘摇光焰都攫了去。

    最终,她的目光转了回来,实实在在是注视着他了,一瞬不瞬。

    相识十年,她在黑暗中听着他清澄的少年声调日渐沉实,转为温厚的男子嗓音,像是由铁的牢笼里伸出手去,捧住的一掬阳光。他的面貌模样,她无数次猜想过,亦无数次以指尖读过。他肩脊清削,不似武将,必定像个戎装的文臣,眉目间自然敛藏英气,如同剑刃上隐含的锋锐,单在那出鞘的瞬间,才见一线慑人寒芒划过。

    这一刻光景,她曾反覆揣测描画,如一枚蚌吞下沙砾,琢磨成珠,苦痛中有深埋的期望与甘甜。设想过万种情境,惟独不当如此。

    常在身侧,却素未谋面的恋人,此生第一眼望见,他的神情不是向来的沉稳温煦,竟是歉疚与退缩。

    缇兰开腔说话,身上瑟瑟战抖,声气却出奇的冷定。

    “八岁那年弓叶告诉我,海贼村寨间有个古怪的传闻,说是用缬罗花芯内蓄积的夜露洗眼,可令盲歌者双眼复明,变回常人。可是,假如缬罗还在燃烧,就取不出露水,待它自然熄灭的时候,露水也早就蒸干了。若是用水浇熄火焰,夜露便随水流去,若是以冰雪来掩埋缬罗,这骄傲的花就立时枯缩为焦黑的一团。世上惟有一个办法能够熄灭缬罗的火焰,留存夜露……说来好笑,只要一个长年的谎言,与那说谎者的一滴泪。”

    “谎言”二字一出,汤乾自面色震动,缇兰看着他,只觉得脚下的土地亦开始动摇。眼前这个人,这许多年,只要是他与季昶牵着她,不管是领她去哪儿,她都不问,亦不畏惧。纵然世上的人都欺瞒她哄骗她,他对她也只有实话——她一贯这样以为。她伸手反抱住自己肩膊,那样用力,像是若非如此便箍不住身体,一松手,整个人就要哗然散落成灰。听见自己的声音,她也惊诧,像是身外的另一个人,无动于衷地、淡静地叙述下去。

    “多荒谬,世上罕有真正的盲歌者,可谓百年一见。那些声名大噪、倍受王室礼遇的,自然不愿变回常人;而那些不自知的,默默终老乡野,怕是连这说法也闻所未闻。就有愿意变回常人的盲歌者,就算他找着了缬罗花,又怎会有什么说谎者愿意随他前去?自古至今,这传说不曾有一次确凿的应验,简直渺茫得荒诞。可我是个注定要终生关在黑屋子里的人,哪怕只是一丝光,一线希望,也愿意将性命押在这上边。侥天之幸,竟让我赌赢了——只是我总以为这说谎者的泪,该是我自己眼里流下来的,没想到竟是你的。”

    她从没有一气说过这样多的话,亦从未想过,亲手揭开旧疮疤竟是这样血淋淋地痛快。

    “整整十年,你们虽算计着我,待我的那些好意也未必都不是真的。可你们想不到,这小丫头纵然被蒙在鼓里,却也已经算计了你们。我守口如瓶,除了弓叶,谁也不明就里,就是防着旁人横加阻拦。你就不曾想过,如此性命攸关之事,何以独独对你吐露无遗?”

    他苦笑着微微点头,“如今我明白了。我若知道了你是个盲歌者,自然不会瞒着季昶,以季昶的性子与野心,他必要千方百计将你带回东陆,为他所用。回东陆的途中总要停船祭神,这大约是你一生能名正言顺踏上闵钟岛的惟一机会吧?我向来知道你心思灵透,却不知已到了这样地步。”

    缇兰一字字说:“我再也不会做梦了,震初。从今往后我不做公主,也不是什么盲歌者,单只是一个我自己了。你还会与我一起走么?”

    他想不到她忽然有此一问,怔了怔,才答道:“会的。”

    话才出口,他就知道是错了。十来岁的女孩儿是何等敏锐,他那不自知的一怔,早揭发了言语的伪饰。他只得看着她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终于是凉透了,无可挽回。

    “你还是回你的主君身边去吧。”她再不肯看他一眼,言语里含着讥诮,“我绝不听你们摆布。”

    渐近夜中,正是缬罗盛放的时辰,焰光摇曳相连,映得满湖火树银花,剔透照人。缇兰背转了身,独自向着窅暗的树影深处走去。她默默数着自己的足音,每迈出一步,便像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渊裂,一重一重地,将那些嬉戏欢笑的往日遥遥隔在身后。

    但她听见他唤她的名字,缇兰。

    不是剖白,亦不是辩解,只是呼唤。那样温柔而悲哀的声调,两个字,万箭攒心。

    她脚步一滞,而后竟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仿佛有猛兽追逐在后。稠密枝叶抽在身上,丝丝生疼。

    过了片刻,听得身后蹄声如风逼近,转眼到了身侧,她只觉得一步踏空,整个人就被拦腰捞起,搁在了鞍前。她挣不脱,倒也敏捷,拧身抽出汤乾自腰间佩刀,往他咽喉上胡乱一横,几乎削去半个下颌。他心中震惊,伸手来夺那柄刀。两人本来贴在一处,刃身且长,拉扯中狠狠脱了手,刷一声在他右膝上划下深长的伤痕,鲜血转瞬间填满了,又溢出来。

    他咬着牙不发一语,她却被自己吓着了。乘着她尚愣怔,他夺回佩刀送入鞘中,也不分出手来控缰,只是一味将她紧紧箍住,不容挣扎。岩羚马承不住他们俩重量,走得极慢,在林中漫无方向穿行。无边无际的深重黑暗里,幽绿林木发着奇异的微光。

    良久,终于听得他说:“你走吧。”

    她扬起眼来看他,没了戾气,满脸都是警醒与疑惑。

    他神色却是沉静难测,缓缓道:“你要是失了踪,哪怕他们进林子来搜不着你,也必然要封锁迟染湾港口,一样是走不掉。你若是决意要走,只能随我回去,待船队到了泉明再设法离开。去哪儿都行,只是不可留在东陆。旭王也好,昶王也好,无论哪一边找着了你,你都走不了。”

    “那、你呢?”

    “我不能这时候离开季昶。”

    “季昶是什么样的人,你会不知道?当着人面,他多么马虎随和,可私底下他是不瞒着你的,连我一个瞎子也揣测得出他的野心所在。就算我舍得让弓叶替我去葬送一辈子,到时候你折回泉明却接不到我,季昶会拿你怎么办?”缇兰声音逐渐激昂起来,“他费了这许多周折,不过是想要一个盲歌者,壮他羽翼,即便得不到,也不能让我嫁给皇帝——他要韬光养晦,只怕我揭他的底。”

    汤乾自淡然说:“眼下除了我,他没有别的武将可倚重,不会对我如何。”

    缇兰冷笑,“眼下如此,回了东陆,巴结他的人还会少?这一次你私放了我,就是对他不忠,你又知道他这十年情状,他自然也顾忌你会投效新皇帝,焉知不会来个兔死狗烹?”

    他静默片刻,才道:“这你不必再管。”

    缇兰怒极反笑,“他许了你什么,值得你这样不顾性命,是王侯之位,还是五分天下?早知如此,当年武试的时候何必做那些清高姿态?”

    他望着她,眼里有着奇异的哀伤,“我还有母亲在东陆,若我入了罪,她亦会被株连。”

    缇兰无言以对,心一寸寸冷下去,终于是明白了。不论是为了母亲,为了季昶,或为了他自己,汤乾自这辈子早就与东陆割离不开了。他非得在那条权争恶斗的道路上走下去,看不见尽头,若不能全身而退,便是万事皆休。

    而她是这重重机关中要紧的一枚楔子,她若抽身一走,满盘皆乱,汤乾自下场只有一个“死”字,他自然知道。可是无论如何,她决不会眼睁睁看他去死,这他也是知道的。他姿态这样委屈退让,不过是拿稳了这一点,她再怎么挣扎,亦脱不出他的手掌心。这条路是季昶与他选的,却要捆绑着她一同走下去,纵然她甩开了天赋的痛苦枷锁,他仍不肯放她自由。

    缇兰脸色惨白,几乎要扬手一掌掴在他脸上,却还是在身侧攥成了拳,道:“汤乾自,你太卑劣!”话音低嘶,近乎失声。

    他转开头去,再不忍看她,胸臆绞痛,却也如冰霜般冷澈明白。她最终还是会屈服的。

    次日午后,在密林中搜索推进的兵士们迎面撞上了缇兰公主与汤将军。两匹岩羚马只余其一,公主乘坐其上,衣角裙边稍见撕裂,倒还体面。年轻禁军将军的右腿上却有一道狰狞伤痕,因牵马步行过久,整条裤管与包扎的布帛已浸透了血。奇异的是,公主自出生起便盲了的双眼竟复明了,说是跌落马背,恰撞着后脑,便昏死过去,醒来时便能视物了。故事虽蹊跷,总是一个吉祥的征兆,公主的女奴弓叶扑了上去,抱着公主的膝痛哭不止,随身伺候的宫人内臣等听说了,亦频频拭泪,说是龙尾神赐下的奇迹。

    夜间,王家船队扬帆起锚,取道莺歌海峡,一路航向西北,灯火辉耀如海上浮城。

    天享元年六月廿三日,五十艘巨舶鱼贯驶入中州泉明港。

    船刚近岸,便看见码头近旁旌旗蔽日,华盖辉煌,是帝旭遣来迎接的两万军士。人群前列另有五百名女官,簇拥着两顶檐子。

    季昶立于舷侧,顶心结着七宝金冕,身穿朱色锦缎常服,左肩上绣着条栩栩如生的金虬龙,一派贵不可言的气象。他远远望见那一顶朱色底子金团龙的檐子,不禁对身旁的汤乾自轻笑道:“什么都变了,这玩意儿倒是没变。”

    去国十年,汤乾自亦是万般感慨,却还抵不过心中思虑忐忑,只是勉强笑了一笑。

    那檐子的用色形制均极尊贵,仅次于御用的玄色底子金蟠龙,与十年前季昶抵达泉明时乘坐的一色一样。因着缇兰尚未正式册立的缘故,她那一顶只是玉色的,织着鲜浓翠绿的孔雀纹。

    舱内宫人拥着公主出来了,是金红孔雀蓝的衣裙,兜头披着十八重皂纱,自头发面孔一遮至踝,以示贞洁宁静。皂纱边上密密缀着豆粒大的黑曜石珠,虽细小,阳光下颗颗两面皆有着七色迷离光圈,如美人瞳子流盼,是俗话说的双彩虹眼。

    船上放下长梯,又有内臣铺出一卷金线掐牙的彩毡,底下仰望上去,只见率先步下梯级的一个是红衣的俊秀年少王公,一个是纤姿弱骨的少女,身上裹着的重重皂纱乌云般在风里翻飞,底下露出绯翠灿烂的裙裾,定是那和亲的注辇公主,当下万人拜舞鼓呼,欢声动地。

    汤乾自紧随于季昶身后,却不由自主回首向船上望去。舷侧甲板上立着个灰蓝衣衫的女奴,纱障遮面,见他转回头来,便旋身走开,像是不欲与他照面。

    “那是缇兰?”季昶亦转头来看,低声问。

    汤乾自无言颔首。他在东陆商旅中素有势力,早已托信请相熟的船队东主在泉明为缇兰赁下一座小宅院,只等她下了船便接去居住。宅院内服侍的人亦颇安排了几个,每一个均是来路不善,却又忠诚可靠,都是早年在毕钵罗结下的关系,足有本事遮断外人眼目——旁人见不到缇兰,缇兰亦见不到旁人。

    季昶一笑,眼光扫过身边的皂纱少女,“你又是谁?弓叶?”

    隔着十八重面幕,少女仪态安恬如水,惟螓首微不可见地点了一点。

    女官们迎上前来搀扶公主,珠拥翠拱,罗衣叠叠,转眼已与他们隔得远了。汤乾自在马背上回首再望,舷侧已不见妆扮成女奴的缇兰身影。

    这一去,是千里红尘了。

    注辇公主所携奁资丰厚,珍奇万象,此时已在川流不息地往船下抬。计有高山血碣、沉水、降真、乳香、苏合、麝香蜜腊等六味名贵香药各二十匣,莺歌海鲛珠、金绿猫儿睛石、蔷薇晶石、海蓝宝石、碧玺石、金刚石等六色珍饰亦各二十匣,连匣子皆是百年的乌樠木,价胜黄金。红白珊瑚树一人高者各十株,砗磲杯碟百件,五彩烧琉璃床榻及妆台各一座,玳瑁二十四叠,屏风一扇,精粹蔷薇水二十桶,东陵玉凉簟十领、翠翎衾十领,纯白犀角十支、象牙五十对,首饰衣衫更是不能尽数。

    光是照管公主奁箱的侍臣宫人便有三百人之多,却一个也不带入禁城,送嫁使由昶王权充,乳母女奴亦一概不用,说是年前故去的紫簪皇后所用旧人尚有不少滞留东陆的,皆可调来差遣,态度可谓谦柔顺服。惟有那前后七八尺长的清单细细数来,与十年前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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