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麻烦你去叫醒其他大人，再检查一下其他孩子。”
“那松冈君你……”
“如果他们真去了山上，雨这么大，我担心会有危险，不能再等了！”松冈父亲说着，奔向自己的帐篷，迅速掏出一捆救生绳系在身上，“我小时候来过这里，地形我熟，我先去找！”
就这样，松冈父亲一个人冲进了茫茫雨夜。
上山的路本就不太好走，加上被雨冲得又湿又滑，松冈父亲费了好大劲才爬到山顶。一路上来只经过两户人家，他都敲门问过了，并没有发现孩子们的踪迹。好在岛民热心，知道有孩子走丢后，便带上绳索和电筒，主动来帮他一起寻找。一群人焦急地找了一个多小时，大雨渐渐停息的时候，终于在另一侧山腰附近的小溪旁，发现了三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幸好，他们只是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大雨，辨不清方向，迷路了而已。唯一受伤的只有渡边家的小儿子，大概雨湿路滑的摔了一跤，崴了脚。
于是松冈父亲背着叫雅见的孩子，带着另两名少年在岛民带路下慢慢下山。原本一路都平安无事，眼看就要下到山脚，忽然之间，变故发生了。
『……雨变小了。这个时候，我听见头顶传来哗啦啦的声响——‘那是不祥的号角’，祖母曾跟我说过。我抬起头，看不清楚，但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从上面冲下来。前面的大叔大声叫我们闪避，可是来不及了。』
是泥石流。虽然是座小岛，山也不大，但刚才的雨势太猛，还是冲垮了这处山坡。大水裹着泥土沙石从上方呼啸而下，面积不大，但正冲他们而来。
“危险——！！”
前面的两个少年吓呆了，竟然忘记躲闪，松冈父亲情急之下，一步上前，用身体撞开了他们。
泥潮倾泻而下，瞬间卷住了青年和他背上的孩子，冲向山崖——
『应该说我还是十分幸运，因为那时已经快到山脚了，摔下去的地方并不算太高，而且下面是一片沙滩，减缓了我们下落的冲力。……啊，不过这些都是我事后才知道的。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啦！』
这次意外导致合宿活动提前结束，大家第二天早早就回了京都。小雅见因为在跌落的过程中被青年牢牢护在怀里，没有再添大伤；而另外两个孩子也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家里。
只有正当人生重大转折的青年，因为这次事故造成腿部骨折，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也错过了竞争国家队入选资格的游泳锦标赛。
『……当然也不是说，我从此就完全失去进入竞泳职业的机会了。其实腿伤好了以后，待过的俱乐部还邀请过我，可以加入他们的职业队伍继续比赛。但是，我最终没有去。』
大学毕业后，松冈父亲选择了回到家乡，继承祖业，以打渔为生。不久，他与绪川晴子成婚。一年后，凛出生了。
『……写了这么多，大概你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放弃了最初的梦想，对吧，凛。』信的末尾，松冈父亲的笔迹依然苍劲有力，『那么就接着读下去吧。我的心情，全部写在了这里。……』
【Chapter 39（Ⅱ）】过去与未来的交叉点 Ⅱ
捧着父亲留下的信，凛强忍鼻酸读到这里，浑身都在颤抖。泪水一个劲地在眼眶里打转，但他死命咬住牙关，不让它落下来。
“凛，读完了吗？”松冈妈妈温和的声音传来，“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着急想把它给你看了吗？”
“我……我还是不明白，”凛哑着嗓子说道，“老爸、老爸他……到底……”
“……是……吗。”母亲望着隐忍的孩子，半晌，苦笑地摇摇头，“最后的段落……你看了吗？如果还是没看明白……”
顿了顿，她深吸口气，闭上了眼睛。
“你父亲生前曾反复跟我提过，说你这孩子从小要强，个性执着，对人对事都太过认真，一旦认定的事情，哪怕再怎么劝说都没有用。那时候，他看你对他的奖杯那么感兴趣，本来只打算让你学一学试试看，却没想到，你从此认定了这个目标……”
『……后来听你去的俱乐部的教练说，你表现很好，而且特别刻苦，成绩越来越好，肯定大有前途。我就想着，既然我儿子这么能干，说不定有一天，你还真能替我冲击世界，拿到我梦想的奖杯呢！这么一想，我这做老爸的，哪有不双手双脚支持的道理！』
“……结果就是，每次你问他为什么放弃竞泳，他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你还小，有些事情没办法理解，他也担心万一说不清楚，反而让你产生误会——还不如等你长大了再说。至于那件事故……”
『……我啊，一直不知该怎么告诉你这件事。我怕我说了，你会觉得老爸就因为这点事改变了初衷，特别没用。我也不想因此让你形成这么个印象——‘如果遇到了挫折，逃避就好了’。啊啊，不行。绝对不行！』
“可是，老爸他自己却——”
“怎么说呢……我当年也很不理解他的心情呢。但我知道，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我都一定会支持他。这就够了。”松冈妈妈微笑着睁开眼，目光向遥远的未知之处投去，“但是他从没有后悔。对，你父亲从来没有后悔过，关于他所做的决定。……”
没错，父亲在信里写了，他从未因为放弃了梦想而后悔。用他的话说，就是——
『虽然错过了进入国家队的机会，但我看见了竞泳以外的风景。』
日出打渔，日落晒网，平和而充满乡情的日常，让他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这是我在以往只有‘拼搏’的生命里，不曾体会到的快乐和满足。我找到了我真正的心之所向，那其中包括你的妈妈，你，小江，佐野乡下的亲朋好友，我们的房子，我的渔船，那片海，朝日夕阳……还有很多很多。』
『你可以认为这是老爸不思进取，甘于平淡。但当你成长以后，随着生活阅历的丰富，或许想法也会不同……当然，如果到那时，你能理解老爸的心情了，那就再好不过。』
“……所以，你父亲也……从没责怪过任何人。”松冈妈妈说着，目光流转到床尾的两人身上，“当年的三个孩子，大和君，小雅，还有那个姓松本的少年——他知道你们是为了他，才跑去了山上。一切都是意外，并不是你们任何一人的错。”
『某种程度来说，我还应该感谢他们才对，要不是因为这个小插曲，我大概很难有机会沉静下来，看清自己的内心。』
『没错，我的人生因此确实有了遗憾，但正是这个遗憾，让我的人生变得完整。我想我这么说，你肯定又不明白了……啊啊，那也没关系。你已经长大了，是成年人了，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用自己的心去思考。但我希望你至少能知道这一点——通往理想的人生，并不是只有一条路。』
『生活可以教会你许多。比如不是每个人都有梦想，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所以‘梦想’的意义，也许并不在于你必须将它变成现实。对我来说，我就把它当作了我人生路上的明灯，让我拥有不断前进的力量，也让我在走上新的征程时，依然能感受到它照耀着我的光芒。』
『啊啊，或许对现在的你来说，这些还是太虚浮难懂。不过，我只希望你能记住，无论今后会有什么样的际遇，无论是好是坏，都别忘了停下来听听自己的心，低头看清楚脚下的路——看看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又到底该在哪里结束。』
『啊对了，如果遇到什么事想找人商量，随时欢迎回来找老爸聊聊。记住，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
父亲的信到此为止。凛将它折起，塞回信封。
那最末的一句话，终于令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但他马上就拿手背擦掉了。心头膨胀着汹涌的情绪，却分不清到底是什么。他感到大脑依然有些迷糊，但又朦胧地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一些了。
“……所以，松冈老师……原谅我们了吗。”渡边大和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当年是我提出要去的。松冈老师也是为了救我，才……遭遇了那场事故。如果不是这样，他大概就是我们国家队的优秀前辈……不，一定是的。凭松冈老师的本事，一定能斩获大大小小的奖项无数……”
“没错。而且……我也有责任。”雪野医生也难得低沉地说道，“那个时候，如果我再坚定一点拦住你，也成功劝阻了松本前辈的话……或许一切都会不同了。还有，要是我没有受伤，松冈老师没有背着我的话——他说不定……就可以躲过去的。”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竟然颤抖了。他不得不停下来深吸口气，才接下去说：“所以，对不起，绪川……松冈夫人。我也……”
“哎呀，哎呀，为什么……你们还是不明白呢？”松冈妈妈叹口气，摇了摇头，“我丈夫完全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信里还说了谢谢呢！……事实上，他后来还想找你们好好聊聊，希望不要因为这件事，给你们带来压力……可是，却找不到你们了。”
“啊，那个时候……如果说的是合宿回来半年之后的话，那确实是找不到了。”渡边大和点点头，“我们没再去俱乐部，也搬出了那栋房子。因为……”
渡边家族破产了。
由于也是家族旗下资助的产业，水泳俱乐部也受到了牵连，整支职业队都被迫解散。之后渡边一家所住的别墅被拍卖，夫妻也分道扬镳，小儿子雅见跟着妈妈去了国外，从此随母亲改姓了“雪野”。
“我和爸爸则留在了国内，等着东山再起。”渡边大和说到这里，停了停，才继续往下说道，“我其实……也一直想找松冈老师道歉，当面说一句‘对不起’。可是我……没有勇气。我不敢去找你们，觉得没脸见你们……但我还是去了。我偷偷去了你们在佐野的家，看到老师竟然在捕鱼，晴子姐也不再教钢琴，然后我……我……”
“……傻孩子，大和君，你也是个傻孩子呢。”松冈妈妈无力地笑笑，望向男人的目光充满了温柔与怀念，“如果当时……你们见了面就好了。为什么不露面呢？要是那时就把话说开了，或许这个‘包袱’……也不至于背到今天了。……”她顿了顿，苦笑起来，“唉，我当年也是傻。实话对你们说了吧，在他……去世后，我确实……憎恨过一段时间。恨吞没了他的大海，恨变幻无常的命运，恨……明明只是孩子的你们，也恨我自己。”叹口气，她摆摆手阻止其他人开口，继续说了下去，“然后我拆了那两封信。小江的那封并没有什么，但给凛的信里提到了……当时的我不堪回首的过去。我没看完就受不了了，于是……立刻把它藏了起来，不想再旧事重提。”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仪器的声响又变得清晰可闻。窗外已经彻底黑了，夜风将窗帘吹得时不时飘起，偶尔有救护车的警报声远远传来，越发显得此刻的这里过分安静。
“但是现在……不，我早就不再那样想了。”松冈妈妈再次轻声开口，打破了凝固的气氛，“时间冲淡了不少东西。两个孩子也健康成长，我们的生活也恢复了平静，我就慢慢地淡忘了这件事……直到凛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才又想起了那封信。”
而这一次，她终于读完了全部，解开了多年的疑惑，也真正走进了丈夫的心。
“我虽然一直支持着他的每个决定，但其实和你们一样，我并没有真正理解过他。他也不是没和我谈过，但或许我那时也太过年轻，从没有听到心里去……大概也是这些年年纪大了，想通的事情多了，才能真真切切体会他的心情，接受……并像他一样地，感恩着这样的命运安排吧。”
“妈妈……”
“凛，抱歉，虽然话是这么说了，我也还是拖到今天，才把它交给你。”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睛，妇人有些心疼地握了握他的手，“大概是……我依然还存有一点私心吧。因为看着你，就好像看到了你父亲……当年为了梦想，努力奋斗的样子。我不想，也不忍心在这时候打扰你，尤其是，你还遇到了大和君……”
当松冈妈妈得知，看中儿子并点名要直接收进国家队的人，居然就是当年的少年渡边大和时……她惊讶之余，犹豫了。她并不清楚他的目的，但在他的帮助下，凛的未来确实越发清晰，离梦想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总教练挺照顾我，也很看重我，还说会亲自带我……我的状态很好。说不定下一届世锦赛的冠军，就是我的了！”凛曾在电话里这样和她说过。
于是她思虑再三，决定暂时收起这些往事——包括这封信。
顺其自然吧。如果儿子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些，那就等着那天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