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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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星星-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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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带有恶意。她不喜欢他们,因为他们总是感到害怕,他们从自己的家园,从波兰逃出来,藏在法国。她没有谈到意大利人,没有说蒙多罗尼,但是突然,她在裙子的袋底挖了一阵,然后摊开手掌培艾斯苔尔看,里面有一只戒指。
    “看,这是别人送给我的。”
    这是一只老式戒指,非常漂亮,中间是一块深蓝的石头,在四周白得发亮的一圈小石头的衬托下闪闪发光。
    “这是蓝宝石。”拉歇尔说:“小的,就是这周围的,是钻石。”
    艾斯苔尔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戒指。
    “漂亮么?”
    “是的。”艾斯苔尔说,但是她不喜欢这种深黯的石头。它有一种奇怪的光芒,让人感到有点害怕。艾斯苔尔觉得这有点像是战争,像是意大利宪兵从费恩先生家带走的钢琴。她什么也没说,但是拉歇尔明白了,她马上把戒指放回了口袋里。“战争结束后,你想干什么?”拉歇尔问道。艾斯苔尔还没来得及好好想一想,她又接着说;
    “我,我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想搞音乐,像费恩先生那样,弹钢琴,唱歌。我要去大城市,去维也纳,去巴黎,柏林,去美洲,去世界各地。”
    她又点了支烟,就在她说话的时候,艾斯苔尔望着她的侧影,她的脸在她那头光闪闪的红发的映衬下,也被镀上了一层光晕,她望着她的手臂,她留着长指甲的那双手。也许因为那烟,也许因为太阳,艾斯苔尔觉得头有点晕。拉歇尔在说巴黎,说华沙,说罗马的晚会,好像她真的经历过这一切似的。当艾斯苔尔谈到费恩先生的音乐的时候,她突然生气了。她说他是个老笨蛋,是个流浪者.把钢琴放在他的厨房里。艾斯苔尔没有反驳,因为她不想毁掉拉歇尔的形像,那么细腻的侧影,那一圈红色的光彩,她想留在她身边,能留多久就留多久,闻着她香烟的气味。然而听她这样说话,想起费恩先生的钢琴孤零零地被置在终点旅馆烟雾腾腾的大厅里,在那群喝洒或玩牌的意大利宪兵里,真是让人感到难过。让人想起战争,死亡,想起艾斯苔尔脑中永远挥不去的镜头,他的父亲走在高高的草丛里,远离村庄,他就这样消失了,仿佛再也回不来了。
    拉歇尔抽完了她的英国烟,将烟蒂扔向山谷深处,然后她站起身,用手拍了拍屁股。她们什么也没说,就一同踏上了回村的路,村里,午饭的炊烟已冉冉升起。
    已经是八月了。现在,每天晚上,天空里都布满了白色或灰色的云朵,幻化成各种形状,慢慢往上升。一连好几天了.艾斯苔尔的父亲都在一大清早离开家,他穿着藏色法兰绒的两服上装,手里拿着学生书包,就是以前他在尼斯教中学史地课用的那只包。艾斯苔尔惶惶不安地看着他那张紧张、阴沉的脸。他打开门,小街低处还一片黑暗呢,然后他转回身吻了吻女儿。有一天艾斯苔尔问他:“你去哪里?”他的回答简直有点生硬:“我去看人。”接着他又补充道:“不要问我问题,艾斯苔利塔,这不能说,永远都不能说,你明白吗?”艾斯苔尔知道他是去帮助犹太人翻越山岭,但是她没有再问什么。就因为这,这个夏天似乎有点可怕,虽然天是那么蓝,虽然田间的草那么高,虽然蝈蝈还在唱歌,虽然激流里的水仍然拍打着石头。艾斯苔尔无法在屋子里呆上一分钟。她在母亲的脸上也读出了焦虑,她的沉默,她的等待都是那么让人不堪承受。于是,她一放下早餐的牛奶碗就立刻打开房门,踏上了通向马路的楼梯。她听见自她身后转来的母亲的声音:“艾莲娜,你这就出去了?”外人听得见的时候,她母亲从来不叫她艾斯苔尔。有一个夜晚,躺在床上,房间里一片漆黑,她听见她母亲在抱怨地一天到晚都在外面乱跑,而她父亲只是说:“由她去吧,这也许是最后的日子了……”自此以后,这些词就在她脑子里生了根:最后的日子……就是这些词本身把她往外面拖,让她无法抗拒。也就是这些词使得天如此蓝,太阳如此灿烂,使得山峦和草地如此迷人,如此气势汹汹。曙光才现,她就守着用来塞填通风窗的纸板的缝隙等待光明,等待小鸟那短促的鸣叫,等待它们召唤她,她在等麻雀的啁瞅,等雨燕的尖啼,它们都在邀请地到外面去。当她终于能打开门,冲进马路上凉爽的空气里,冲进在街衢中间潺潺流淌的冰凉的溪水里,她有那样一种奇异的自由的感觉,那样一种无边无际的幸福。她一直跑到村庄尽头最近的几座房子那里,山谷是那么宽阔,在清晨的薄雾中辽远极了,这样她才能忘记父亲说的那些词。然后她开始奔跑著穿过河流上方的草地,也没有去在意什么蟒蛇,她一直跑到那条山间小路的脚下。她的父亲每天早上就是从这里离开往那未知世界去的,清晨的阳光刺得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她仍在尽力分辨着,那些最高的山峰,那些松林,那些峡谷和那些危险的沟壑。她听见从下面,从山谷深处的河流那里传来的孩子们的声音。他们在钓整虾,藏在激流的沙洞里,水没至臀部。艾斯苔尔听得出女孩子的笑声,还有她们尖利的呼唤:“玛里斯!玛里斯!……”她继续在草地里的行程,直至那些声音渐渐减弱,渐渐消失。在山谷的另一头,是萋萋的山坡,是间或长着一点松枝的红色岩石。在草地里,已经可以感受到太阳的灼热了,艾斯苔尔觉出脸上,臂下都有汗水在流。稍远处,在那儿块大岩石后面,没有风,一丝儿也没有,没有一点声音。艾斯苔尔到这里来找寻的,就是这份寂静。没有一丁点人的声音,只有昆虫尖声的低鸣,时不时的传来声云雀的短促的叫声,绿草在轻轻地晃着,艾斯苔尔觉得真好。她听着自己的心在缓缓的,有力地跳着,她甚至在倾听她自己的鼻息,那气从她的鼻孔中跑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份寂静。只是,这真好,她需要,就这样,渐渐的,可以远离恐惧。有阳光,还有天空上,云朵开始膨胀开来,大块大块的草田里,苍蝇和蜜蜂悬在光际,有深黯的城墙,有山峦和森林,这一切都可以继续下去,继续,继续。最后的日子还没到,她知道,所有这切都还可以停留,还可以继续,任何人也无法让这一切停止。
    艾斯苔尔,有一天,本来想让别人也来看看这个地方的,这个秘密。她带着加斯帕里尼穿过草地,一直走到岩石那里。加斯帕里尼幸而没有提到蟒蛇,也许仅仅是攀登倒并不让他感到害怕。可是他们才接近山上的岩石,加斯帕里尼说,速度很快,他说:“这儿不好,我得下去了。”然后他开始往下跑。但艾斯苔尔没有生气。她很明白这小男孩为什么跑得这么快,对这份明白,她才真正感到有点吃惊。是啊,他,他不需要知道这一切将继续,知道这一切会一日日地延续下去,知道任何人也无法让这一切停止。
    艾斯苔尔并不是因为草地里有蟒蛇才感到害怕的。让她感到害怕的,是那次收割。麦田像是落光了叶子的树林。有一次,艾斯苔尔又回到那片收割的地方,就是她和加斯帕里尼一道去的那地方,在山谷下,罗科比利埃旁。
    现在,麦田已经基本全部收割完毕。那一行挥舞着光闪闪的镰刀的队伍已经被打断了,只还有几组人零零散散地在田里。他们在麦田的高处收割,在坡侧,在狭长的坡脊上。孩子们在拣剩下的麦粒。那些衣杉破烂的女人和孩子在麦秸里荡来荡去的,但是他们手里的袋子都是空的。
    艾斯苔尔在斜坡上坐下来,望着光秃秃的麦田。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感到如此忧伤,如此愤怒,而天还是这么蓝,太阳也还在麦秸上方灼燃着。加斯帕里尼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他们没有说话。他们一同望着那些收割者沿着坡脊往上去。加斯帕里尼抓了一把麦穗,他们嚼着麦粒,久久地品着麦粒那种淡淡的苦味。现在,加斯帕里尼不再谈战争了,也不再提犹太人。他看上去有点紧张,有点不安。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伙于,但是长得已经像个男子汉了,宽阔,高太,只是脸颊很容易红,这点倒像个女孩子。艾斯苔尔觉得自己与他完全不同,不过她还是挺喜欢他的。他的同学从路上经过,看到他,都拿他打趣,他愤怒地看着他们,欠起身来,仿佛准备跟他们干上一架似的。
    有一天,加斯帕里尼到艾斯苔尔家来找地,一大早。他下了马路低处的小楼梯,敲响了她家的门。是艾斯苔尔的妈妈开的门。她不太明白地看了他一小会儿,然后就认出他来了,让他进到厨房里来。这是他第一次进到艾斯苔尔家里来。他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狭窄阴暗的房间,木头的桌椅,生铁的大锅,还有平架在木板上的平底锅。艾斯苔尔进来看到他忍不住笑了,只见他站在桌前,呆呆地盯着一块漆布,神色窘迫。时不时地,他还扬起手来赶苍蝇。
    伊丽莎白拿了一瓶在春天备下的樱桃汁。加斯帕里尼喝了一杯,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抹了抹嘴。厨房里一片寂静,时光显得更加漫长。最后,他终于决定开口说话了,声音有点嘶哑。“我想请您允许我星期五带艾斯苔尔到教堂里去,庆贺节日。”他望着站在他面前的艾斯苔尔,仿佛她会帮他一把似的。“什么节日?”伊丽莎白问道:“是麦当娜节,星期五。”加斯帕里尼解释道:“麦当娜要离开教堂,回到山里来。”伊丽莎自转向女儿:“嗯,我想这该由你自己决定,是不是?”艾斯苔尔回答,神情肃穆:“如果我的父母同意,我就去。”伊丽莎白说;“我同意你去,但是还得问问你父亲。”
    像预料中的一样,星期五举行了节日庆典。意大利宪兵批准了他们的活动,于是自一大清早,人们就陆陆续续到教堂前的小广场上来了。教堂里,孩子们点起蜡烛,挂上花束。大部分是女人,还有上了年纪的男人,因为大多数男人都给囚禁起来了,多半没能回来。但是年轻女孩子都穿上了夏天的裙子,袒着肩,赤着双腿,脚上登着一双帆布凉鞋,只在头上包了一块披肩。加斯帕里尼到艾斯苔尔家去接她。他穿了一套明灰色高尔夫球裤,那是他哥哥的,而他只在比较重大的场合才穿上它。这是他第一次系领带,领带是一种焉红色的。看到这个穿着节日盛装的年轻村夫,艾斯苔尔的母亲嘴角浮起一个略带嘲讽的微笑,但是艾斯苔尔责备地看着她。艾斯苔尔的父亲握了握加斯帕里尼的手,并说了一点客气的话。加斯帕里尼惊讶于艾斯苔尔的父亲竟有如此高的身材,因为艾斯苔尔说过他是个老师。艾斯苔尔征求他的同意时,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是的,你得去参加,这很重要。”他说话时的神情肃穆极了,简直让艾斯苔尔感到吃惊。
    现在,看到教堂里有这么多人,她明白了这个节日的重要性。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到这里来,甚至那些孤零零地散居在山中的女人,还有从波雷翁,莫里埃尔赶来的牧民。在村里的大广场上,意大利宪兵站在高高飘扬着意大利国旗的终点旅馆前,看着人们成群结队地打那儿经过。
    将近十点,仪式开始了。种父进了教堂,身后跟着一群人。在那群人中间,有三个穿着深蓝色成套西装的人。加斯帕里尼在艾斯苔尔耳边小声说道:“看,那个,就是我的表哥。”艾斯苔尔认出了那天在罗科比利埃附近麦周里收割的年轻男人,“战争一结束,将由他把麦当娜神像带到上面,山里。”教堂满满的人,孩子们都进不去了。他们站在教堂前的小广场上,在太阳下等着。钟敲响了,人群潮动,然后那三个男人出现了,捧着雕像。这是艾斯苔尔第一次看见麦当娜的雕像。她的脸是古铜色的,怀里抱着个婴儿,而那要儿却有着奇异的成人的眼神。那雕像身上披着件蓝缎的大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的头发也闪着光华,又黑又密,像马鬃一样。人群稍稍让开了一点,雕像从人头上传递过去,三个男人又往教堂里走去。在一片喧哗声中,传来了圣母经的声音。“战争一结束,我表哥就要和其他人一起把雕像带到山里的至圣所去。”加斯帕里尼有点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仪式结束后,所有的人都到了广场上。艾斯苔尔踮起脚,想要看见那些意大利士兵。他们的灰色制服在周围一片浅绿色中,仿佛一块颇为滑稽的灰斑。但艾斯苔尔真正找的,是拉歇尔。
    上了年纪的犹太人在稍远处看着。即使离得远,也能很清楚地分辨出他们,他们的黑衣服,他们的帽子,女人的头巾,还有他们苍白的脸色。尽管时不时地已能感到太阳的灼热,老人都没有脱去他们的皮里长袍。他们抚着自己的络腮胡子,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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