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曾瑜玟轻笑一声，板紧的脸部肌肉勉强牵动嘴角，“时间太短，哪能了解这么清楚？县里巴不得快点把医院脱手，医院职工以为会有好处，企业以为有便宜可捡，大家都想如何改变经营状况，如何赚钱，这些事没顾及得考虑。”
“后患。绝对有后患。”一着急，邵承丰的书生气冒出来，随即反问，“怎么这么着急？”
“市里马上要调整区县领导班子了。”
话点到为止。曾瑜玟留给邵承丰的想象空间很大。为什么丘阳对医院改制这么积极？为什么进度比原来计划提速？答案就在这里。是李民富想乘这次班子调整机会，为自己的政绩添上浓重的一抹亮彩。
产权置换协议签定仪式在丘阳县卫生局会议室举行。柯腾达和覃斯彬也从市里赶来参加。覃斯彬一进会议室，一巴掌拍在李民富肩上，“老弟，不错啊。果然不负众望。”
“感谢书记指导有方。”李民富小声说，余光乜向柯腾达。
尽管人多嘴杂，他声音又小，话还是随空调的冷气吹进柯腾达耳朵里。柯腾达在成功的兴奋中保持冷静。书记指导有方？什么意思？为医院产权改革我与李民富通多少次电话，他居然没对我说过这话。难道覃斯彬对他放过什么话？念头在柯腾达脑壳里冒一个泡就立刻消失。这场合不允许他深想。
仪式过程很简单。例行公事一般，领导讲话，三家企业代表与余局长共同在协议书上签字，仪式宣布结束。倒是仪式后记者采访弄得热闹非常。县委宣传部把省市几家影响力大的媒体请来，为丘阳医院产权改制摇旗呐喊。
李民富眉开眼笑地在接受记者采访。他其貌不扬，讲起话来却神采飞扬。
面对镜头，李民富侃侃而谈，“丘阳率先进行医疗资源市场化改造，今天的协议签定仪式，有跨时代意义，对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的医疗改革影响重大……产权变更，目的有三个。一是引进投资者，解决医院资金匮乏和政府补助不足的问题；二是从体制上脱胎换骨，解决医院管理问题，让医院有自主权，增加盈利；三是解决老百姓看病难、看不起病的问题……要解决医疗资源供小于求状况，必须要解决投入渠道的问题——民资愿意投入的，政府不要争，政府投入的是民资不愿意出资的，比如公共卫生！”
官念 第十八章（4）
记者问，企业介入将会是什么局面？
李民富仰天哈哈大笑，“谁介入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愿意投入！喊了多年医疗改革，改来改去，医院还是躺在政府怀抱里要奶吃。搞医院产权改革，就是要改变这种局面。今天所签定产权置换协议的医院，从现在起，我和他的关系改变了。过去是医院依附政府依赖政府，现在变成他注册我登记，他赚钱我收税，他发财我高兴，他违法我查，他破产我同情。”
李民富的“我”字意思是代表政府。此“我”非彼“我”。许多行政长官都喜欢用“我”的口语代表自己行使职权的机构。
此时柯腾达也没闲着，记者当然不会放过深挖医疗资源市场化改造的背景，自然会顺藤摸瓜找市卫生局局长要素材。与李民富率性所为谈笑风生的风格不同，柯腾达典型特征是语调有力度，却又保持内在逻辑性。
他不卑不亢地与记者们畅谈。“体制问题，一直限制医院发展……产权改制，就是打破过去困守医药发展的旧体制，创新有利于医院发展有利于群众就医的体制……我们卫生行政部门是政府职能部门。过去，我们是医疗领域的‘裁判员’、‘教练员’，又是‘运动员’。现在医院实行产权改革，就可以促使我们部门职能转变，促使政府职能转变，把过去政府‘办医疗’为主向‘管医疗’为主转变。”
有记者问，怎样才能在全市推行医院产权改革？柯腾达答复明确，态度明朗，表态口气坚定，“就是少打雷、多下雨；少做秀、多做事；少说空话，多干实事……提供政策提供条件，鼓励社会力量办医院。医疗资源总量扩大了，供求关系改善了，市场竞争机制的杠杆作用发挥得好，医疗价格就可以降低。同时，政府相关部门共同努力，建立切实可行的社会医疗保障体系。这样，老百姓就有地方看病，也看得起病。”
李民富和柯腾达答记者问珠联璧合。
内容要，形式也要。他们很看重舆论宣传这种形式。形式大于内容，不失为策略。内容是铺垫，形式是奔向目的地的直通车。政绩怎么来？一靠干，二靠吹。他们是吃政治饭的，深谙官场游戏规则，懂得媒体是官场上的助推器也是绊脚石，利用得好，不仅可以推动医院改制，还可以使自己凭借媒体的外力扶摇直上。
在李民富和柯腾达与记者高谈阔论之时，覃斯彬点燃烟和邵承丰、曾瑜玟坐在一旁聊天。覃斯彬心不在焉地说着话，肚子里生闷气，被媒体忽略冷落，他面子上过不去。
覃斯彬被记者撇开忘记了。现实就是这样残酷。过去他当局长，记者蜻蜓样围着转，现在局长易人，原来熟悉的记者表面上态度还是那样热情，人却边都不拢。
陪着覃斯彬聊天的曾瑜玟，看出他有情绪。
邵承丰的情绪，与热闹场面不一致。上午被曾瑜玟的一瓢冷水泼凉了心，此时他心里似乎压着磨盘，轻松不起来。他想起会前柯腾达和李民富两人交头接耳的对话。
“老弟，卖了这几家亏损医院，这下你日子好多了……”
“谢谢老领导……亏损单位是政府的心病，现在交给社会经营，政府的担子减轻，我也可以松口气了。”
“政府对教育投入大……卫生系统只保证了全额拨款单位的工资……医院差额拨款，你们好像把医院从财政预算里给叉掉了吧？”
“按工资总额安排了百分之十……没办法呀。老领导。县里财政负担重，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到处是伸手要钱的，要保的线太多……工资要保，教育要保，建设要投入。工资保证不了影响稳定，教育保证不了群众指脊梁骨，不建设哪有发展？饼子只有这么大，经不了几下摚Ｒ皆汉脱２煌皆菏蔷灾实模梢源词铡薄 ！�
官念 第十八章（5）
“老弟，医院拍卖的钱，政府不会打主意吧？”
“老领导，您放心，今天拍卖的一千四百四十万，我保证不动用一分钱挪作他用，全部投入公共卫生事业。”
一千四百四十万。
这个数据像毛毛虫，钻进邵承丰耳朵里作起怪来。
现在收获一千四百四十万。可这是一槌子买卖，丘阳的卫生资源经得起几槌子敲？资源拍卖，意味着资源永久丧失，即使可以锤骨头样敲出几千万，这资金能够使用多久，怎么能够长期保证公共卫生事业的投入？现在三家医院拍卖出去，买家欢喜，卖家高兴，县长得意，局长兴奋。可是，许多潜在的问题谁知道哪天会暴发呢？得找个机会提醒一下柯局长，要不然出了事情，自己脱不了干系。邵承丰心里打定主意。
热热闹闹的会议一散，几个领导准备离开。大家一路谈笑下楼，在楼梯口，听到停车坪里有吵闹声。
杨伟和覃斯彬的司机小李在斗嘴。杨伟坐在驾驶室里，下巴扬起，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阴一句阳一句，结结巴巴地回嘴。小李的车被杨伟的车憋在后面，他站在自己车门旁，气呼呼地手指着杨伟，“摆什么格？没点规矩。”
“吵什么吵？像什么样子？”柯腾达首先呵斥杨伟。 柯腾达一开口，两个司机都不敢做声，小李低头钻进自己的车，启动车辆。
李民富一再挽留市局领导吃晚饭再走。柯腾达摇摇手，连说“以后有机会，以后有机会”，先上了摆在口子上的车。杨伟摇下车窗，柯腾达在车内招手。马达一响，汽车慢慢驶出卫生局院子。送走柯腾达，李民富转身与覃斯彬打招呼。覃斯彬在车内挥挥手，李民富忙走到车窗外俯身与他握手，“什么时候领导得闲，我要请你的客。”
覃斯彬笑着说：“好说好说，我们兄弟之间莫客气。”
曾瑜玟站在旁边笑着。表面看有礼貌，实际笑得莫名其妙。她已经知道李县长与覃书记关系突然走得这么近，是和这次区县领导干部调整有关。未必李县长是想通过覃书记的“老板”做工作？那有什么必要？他老板退下来好些年了，势力衰减，帮自己的贴身秘书可以，帮别人还做得到？按李民富的活动能力，他完全可以把在任的市委领导和政府主要领导摸得顺溜。
邵承丰的车跟在覃斯彬的后面启动。他礼节性地朝李县长摇摇手，丢给曾瑜玟的却是一个意味深长而又无奈的笑。
坐在汽车里的柯腾达，上车迫不及待地问杨伟，刚才吵架是怎么回事？杨伟说，我想让局长先走，把车摆在口子上，小李怪我的车挡住道。柯腾达马上厉声训斥，早走一步晚走一步有什么区别，何必去争先？以后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丢脸！柯腾达不能允许司机逞能斗狠，把本来他和覃斯彬的矛盾搞得公开化，复杂化。
几句话把杨伟骂得气都不敢喘。
杨伟是早些天跟柯腾达开车的。柯腾达本不想要杨伟，是焦吉功和朱竟成为杨伟说好话，才勉强接受。按朱竟成的说法，杨伟文化水平不高，人不是很活泛，身上毛病多，但对人倒是蛮忠诚的，有柯局长严格要求，可能会变好。
柯腾达同意杨伟试用。
忠诚就好。领导需要下属忠诚。只要有这个优点，其他毛病都无所谓。如果不忠诚，其他优点有可能会成为最大问题，相反就是瘌痢头，是定时炸弹。像焦吉功，身上缺点很多，但对自己忠诚得就像一条匍匐的狗，随即听候调遣，让柯腾达放心。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官念 第十八章（6）
为什么吵架？另一辆车上，覃斯彬也在问同样问题。
小李说：“我本来开进来就摆好在靠门口的位置。刚才我们一起下来，杨伟没打招呼就把车停在我的车前面，挡在口子上。太没道理了。狗仗人势噢。”
覃斯彬没做声，不批评司机也不对吵架有任何评价，算是默认小李吵架的合理性。在心里，覃斯彬反倒感谢小李替他出了口气。这口气憋在他心里几个月不能对柯腾达发，现在小李间接把他的气发泄出来。
柯腾达，你大权独揽，一而再，再而三地起梗子，虽然我表面上维护彼此脸面不好得罪你，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下不了台。
覃斯彬轻轻哼起《爱拼才会赢》的旋律。
小李灵活，赶快按下音响的播发键。车里响起叶启田的原声和覃斯彬M城话与闽南语混合的唱腔，“一时失志怎能怨叹 ，一时落魄怎能胆寒，那通失去希望……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运……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平地一声雷。M城天空，丘阳的雷鸣声惊天动地。
第二天的M城晚报，头版头条上刊登题为“丘阳敲响医院产权改革第一锣”的新闻报道，文中大肆用赞誉之词，颂扬开拓的丘阳人以实际行动探讨乡镇医院的发展之路。
之后几天，《M城卫生事业驶入发展快车道》《医疗改革的急先锋——丘阳》的长篇通讯，再度显赫地占据M城晚报头版头条位置，成为系列深度报道。一个行业，一个部门，连续抢占M城晚报头版头条，这在M城新闻报道史上前所未有。
一时间，报纸电视铺天盖地宣传。
标题新闻，通讯报道，访谈……形式花样翻新的报道方式；电台声波，荧屏图像，报纸铅字，网络评论……四大传播渠道，把丘阳医院产权改革的消息从丘阳向M城市向全省扩散，像块巨石投河，反响巨大，引起业内轰动和社会广泛关注。一时间，“卖医院”成了街头巷尾谈论的话题。
“久旱逢甘雨”。这新闻如一场及时雨，让好一些久久盼望医疗改革带来实惠的老百姓着实高兴一回，同时也让许多人心里更加不踏实——公家医院卖光了，看病到私人医院，放得心吗？
市长刘全友亲自打电话给柯腾达，表扬他推行的医疗改革干得漂亮。
火候到了。
柯腾达被意料之中的成功和媒体大张旗鼓的宣传鼓噪得兴奋。趁热打铁，他立即着手向市委市政府报请召开全市卫生工作会议。丘阳试点已被媒体炒作得沸沸扬扬，成了医疗改革敢吃螃蟹的典型，市委市政府当然得为全市医疗改革推波助澜。市委领导以特事特办的支持态度同意召开会议。
会议时间定在下月中旬周六上午。
得到消息，柯腾达吃了定心丸，抑制不住内心高兴，喜得合不拢嘴。他专程到覃斯彬办公室，商量会议召开的有关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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