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郭子斐从鼻子里重重地发出一个单音节，然后露出一副鄙视的神情，说：“他当宣传科长？就凭他那张烂嘴巴当宣传科长？”
龚平张大眼睛看她。郭子斐笑着摇摇头，用教训的口气问：“笛子吹得响，筛子为什么吹不响？你不要以为，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和一张敢把老娘偷人的事讲出来的嘴，就可以当宣传科长。不是这回事。宣传科长除了要有点文墨，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更要有政治素质。”郭子斐说出的话刻薄得像从卷笔刀里削出来。
龚平解释：“我看他斗杂嘴子有一套。”
郭子斐不屑一顾，继续损焦吉功：“他喜欢表现，本事不大胃口大，技艺不高调子高。斗杂嘴子有一套，却上不得正版。看他在局务会发言就晓得，没头脑，没条理。按他的性格，当间谍或者情报科长倒是合适。”说到这里，她停顿几秒，又说：“你以后日子不好过。和他共事，你可要小心啦。”提醒一句后，郭子斐就此打住，不往下说。弦外之音，尽留给龚平猜想。
龚平摸不着头脑，准备问，要小心什么？一想不对，如果郭子斐要说就直说了，不说的话，问她也不会说的。
郭子斐垂头丧气的样子令龚平同情，她忍不住安慰，“你现在是我们班上同学混得最好的。其他同学，还有的在临床翻晚夜班，相比她们，我们算是过得不错的了。”
郭子斐瘪瘪嘴，把到了舌头尖上的“瞧你这点出息”回吞到肚子里，仰首换成一个长长的呵欠搪塞。她没答话，龚平也就不再做声。两人窝在沙发里看电视，谁也不说话。郭子斐心情不好，不想说；龚平拿不准哪些话题郭子斐爱听，哪些不爱听，不敢说。过了一会，郭子斐说，你早点休息，就拖着脚步回家。
官念 第八章（1）
焦吉功摇晃着一耸一耸的肩膀，撇着八字脚，横着跨进医政科办公室的门。他正式上班来了。都是本局机关的，又不是正式调换科室，用不着政工科长陪同，办公会一宣布，他自己来了。
“叫……叫鸡公走海路咯。”焦吉功前脚进，杨伟后脚就跟进来。
龚平抬头看一眼。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长得袖珍的杨伟在身材门板样宽厚的焦吉功后面，看不到胳臂和腿。这个跟屁虫，喜欢跟着焦吉功屁股后面跑，有事没事总是到焦吉功的办公室嘻嘻哈哈扯闲话。
焦吉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两支。杨伟赶忙点燃打火机。两个脑壳靠在一起点火。
“你就跟得紧啦。焦科长刚到医政科，你就跟来了。”何小利站在医政科门前与杨伟开玩笑。
“你还……还不是一样？叫鸡公走了，舍不得吧？”
“当然舍不得。”何小利声音跟扯风箱一样，呼啦啦爽快，脚步也刮着轻风进来。龚平接过何小利的话，笑着说，“舍不得你就多来啦。”何小利捋捋短头发，乜着眼睛对焦吉功说，“你要请客啦。”杨伟眨眨眼睛，附和何小利，“是的是的，你……要请客。”
“请就请啦。累你们看得起啦。”焦吉功答应得爽快。逮着说话机会他就放肆，吹起牛皮：“哄领导开心就作秀，哄老婆开心就做饭，哄朋友开心就做东。只有你们高兴，请客要什么紧？这只伤银子又不伤精子。”
“精子总是会……会发光的。”杨伟用普通话学着说。他这是学何小利。有一次何小利参加演讲比赛，演讲词中有一句话“金子只是发光的”，这就成了被焦吉功和杨伟取笑的笑柄。
“精子会不会发光还要看狗卵子有没有用？”何小利以一句牛蹄子也踩不烂的话回击杨伟。不待杨伟反击，何小利连忙转移话题，把身子转向龚平问：“你们的电话号码是好多？”
龚平回答：“2272800。”
“222……好多？”杨伟拿着手机，边按键边问。他不计较何小利。现在，记住电话号码比与何小利干嘴巴仗更要紧。
“两两两，七两八两。哈哈……”这一次是何小利的声音。她没等龚平重复，抢先报出一个号码。说完后一个人大笑起来。号码不对，又看何小利笑得弯下腰，龚平不解：“发什么神经？”何小利抬头甩甩垂落下来的头发，看着龚平，“我刚才想……想起一个电……电话号码——222，7282。”她笑得有点接气不上，说话有点结巴。
“什么意思？”龚平还是不明白。
何小利克制地收敛起笑容。“你看呀。”她觉得口头无法表述清楚，便走近办公桌，从笔筒里拿起一支笔随手在报纸上写几个*数字——2227282。写完后，何小利在数字下划两道杠，伶牙俐齿地说：“两两两，七两八两。这是不是和我们平时讲的，老人家患了前列腺炎，解手洒洒曳曳。”讲完，何小利忍不住又笑起来。
杨伟和焦吉功听得大笑。杨伟剐瘦的脸笑得脸上五官错位，焦吉功笑得肚皮发颤，肥硕的脑袋在短得没颈的脖子上木偶样摇头晃脑。
2227282。焦吉功来了兴趣。他把烟头朝门边墙角一丢，边复述，边用两个手指头晃两下。号码和手势让人产生联想。笑了一阵，焦吉功用手指着电话机，对杨伟示意，“有这个号码？拨一下试试看，有没有这个号码？”
杨伟屁股离开椅子，斜着身子提起话筒就拨。“您拨的号码是空……空号。”杨伟用M城普通话重复声讯小姐的声音。他普通话不标准，说话还不流畅，听起来刺耳。何小利皱皱眉头，调侃杨伟，“累哒你莫讲塑料普通话，好不？” 。。
官念 第八章（2）
“是的咯，没有这个号码，何小利是撮把子。”焦吉功讲完后，仰起脖子哈哈大笑。笑声把对面办公室老吴吸引过来，“什么事这么好笑？”
“吴科长，你家里电话是不是2227282？”何小利问。表面上一本正经。
老吴用手扶了扶眼镜，眼睛在镜片后直射何小利，好像要剐出她深埋的花招。停顿几秒钟，老吴一扬眉头，答道：“不是。我家里的号码是2020520。”
龚平戳穿老吴的谎话，“乱讲的，你家里电话不是4字开头的吗？”
老吴精瘦的脸堆满狡诈的笑，好脾气地说，“龚平，你就不晓得接坨咯。”
“龚平就是天真。”焦吉功插话：“老吴与一般人通话，用4字头号码。和何小利打电话，当然用2020—520。”说数字时，焦吉功有意把速度放缓。他想在坐的人听得清楚。
“哈哈哈……”办公室又爆发一阵笑声。龚平这下听明白了。2020—520，就是——爱你爱你，我爱你。这个老吴，今天也开起玩笑。龚平与老吴共事几个月，这是第一次听他开这样暧昧的玩笑。
“这么热闹？”门口传来邵承丰的声音。他是被医政科办公室高分贝的笑声吸引过来的。
笑声一下子打住。“邵局”“邵局”。几个声音同时响起，像男女声混合唱发出的四个声部。
“焦科长到哪里，哪里就热闹。”邵承丰说这话，可以理解是批评也可以理解是表扬。焦吉功装谦虚状，“哪里哪里。凑热闹，凑热闹。”邵承丰径直走到靠窗的木沙发边，在何小利让出的椅子上落座，然后问：“你们刚才讲什么事，这么好笑？”焦吉功赶紧回答：“没什么，没什么。随便讲点段子。”
“讲段子？我也来凑个热闹，给你们讲个段子。”
邵承丰刚才笑着的脸马上严肃起来。他事先进入角色。“哼，哼哼，”清了清嗓子，邵承丰一本正经地说，“9月28日，俺被捕了。敌人严刑拷打，灌辣椒水，俺不说；29日，敌人给我上老虎凳，俺还是不说；30日，敌人给俺用美人计，俺将计就计，说了。第二天10月1日，解放了。”
邵承丰用的是山东话。他是本地人，学山东话虽然有点生硬，却也蛮像回事，特别是他瘪着嘴巴，咬着舌头，拉声拉调，挤出“将计就计”几个字时，众人已经笑翻。何小利笑得趴在桌子上，嘴巴里还在念叨：“美人计……将计就计……”
这个笑话——雅。龚平也笑起来。之前，她一直绷着脸在画表格。
邵承丰就是不一样，他讲的笑话不荤，却耐人寻味。这就是修养。这就是差别。在粗俗人嘴里，荤话变成脏话，而在有品位的人嘴里，哪怕是荤段子说出来都是雅的。
邵承丰坐一会走了，众人跟着散去，龚平依旧把手头工作完成。过了几分钟，焦吉功客气地与龚平打商量，是不是科室里几个人碰一下头。龚平忙到对面办公室把老吴和小孙喊过来。
焦吉功无形之中就把临时负责人的身份摆了出来。
恰在这时郭子斐来电话，要龚平帮她从柜子里拿一件衣服带回宿舍。交代完事情，郭子斐随便问：“在忙什么？”
龚平答：“准备碰头。”
郭子斐冷笑一声，“蛮积极的嘛。”
其实郭子斐是有意来探听虚实，了解焦吉功的动静。她从覃斯彬嘴里知道今天焦吉功会到医政科上班。为了让焦吉功明白他值几斤几两，明白只是暂时代理医政科工作的身份，她特意从课堂上溜出来给龚平打电话，而且选择打办公室座机，就是想让科室里的人和焦吉功记住，郭子斐才是医政科长。
碰头时，焦吉功说了一大堆客气话和过谦的话，无非是说自己对医政科业务不熟悉，希望大家多帮助他，等等。龚平听着，觉得焦吉功话说得顺溜，没有郭子斐贬损得那样没水平。马上，她就否定自己。郭子斐这样认为自有道理。焦吉功现在是说场面上的客套话，这对机关干部不是难事。行政工作就是玩虚功，玩嘴巴皮子。郭子斐看焦吉功不起，是因为他没有思想。
女人比较感性，龚平也不例外。郭子斐抨击在先，受她先入为主的意识主导，龚平带着有色眼光看待焦吉功。
官念 第九章（1）
医务科有两间办公室，龚平和郭子斐同一间，老吴和小孙坐对面房间。焦吉功来医政科后坐郭子斐的位置，与龚平同处一室。
与平常一样，龚平蜷缩在木质长沙发上午休。
“吱。”门响一下，随即有人进来，“小龚，你睡醒了？”声音温和，是焦吉功开门进来。龚平从睡梦中猛然惊醒，吓得全身一弹，一时手忙脚乱，身子一歪从沙发上滑溜下来。她赶忙左手掌撑地，臀部和双腿依在沙发上。
她身子悬起来。
“龚平，怎么了？”焦吉功跑过来准备扶她起来。龚平摇摇头，撑在地上的左手一点点往沙发前挪，然后右手扶住沙发，努力挣扎，试着自己坐起来。“来，来。”焦吉功伸手拉龚平的右手，用一把力。龚平上身立起来，身体挪回沙发。
焦吉功的热情相助并没有冲淡龚平的尴尬。“谢谢。”她嘴巴道谢，心里不快，爬起来收拾好毛巾被。怎么这么不懂味？一个年轻女子睡在办公室里，男人闯进来也不先敲门，钥匙一扭就把门捅开。没点修养。
这是焦吉功到医政科上班第一天发生的事。
第二天中午，同样状况又发生。焦吉功在打牌中途回办公室一趟，没敲门就用钥匙扭开门闯进来。睡意蒙眬的龚平吓得不轻。到快上班时，焦吉功打牌提前收工回来，故伎重犯。龚平正在门后换衣服，听到钥匙转动门锁，吓得连忙顶住门叫唤：“慢点，慢点。”
这样的事出现两次，龚平心里不踏实。不能再在办公室午睡。午觉睡不成。怎么办？看他们打牌去？龚平犹豫。正好焦吉功热情相邀，“睡什么觉咯？打牌去。”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响起。四排码好的长城摆放在桌子四方。
“龚平，坐这里，我告诉你打。”
焦吉功发出邀请。龚平只得在他和何小利之间坐下来。焦吉功表现得很有耐心，告诉她，要打得快，先把不要的废牌找出来，要注意少放炮。边说边示范，把没有伴的单张牌立在旁边，准备随时丢出去。
“打钱的吗？”第一次观战，不晓得规矩，龚平小声问何小利。何小利回答得很干脆：“打牌不打钱，好像炒菜不放盐。”
第一把老吴和牌，杨伟点炮。扎鸟。中！杨伟掏出两张餐票付筹码。筹码扔过对坐，杨伟开叫，“开烟咯，开烟咯。”接过筹码，老吴赶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接到烟，杨伟放在鼻子底下闻闻，满意地说：“不错，芙蓉王。”
“芙蓉王，能力强；盒白沙，能力差。老吴当然属于能力强的。”
焦吉功故意激杨伟。杨伟老婆管得紧，每个月只给他两张红蛤蚂做零花钱。幸亏他打牌手艺不错，经常赚点缴用钱过过烟瘾。自己掏钱买烟，手头又紧，他只能抽几块钱一包的盒白沙。杨伟点炮让老吴接连和了三四把，心里不爽，冲着老吴来点小牢骚：“哎呀，硬是读……读了牌书咯？书上怎么讲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