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很轻,身体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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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意很轻,身体很重-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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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门课讲过一遍,课程需要的背景资料差不多也就奠定起来,备课至多不过是局部的加添替换。这样,上课就等于把自己说过的话反反复复地说下去。
  避免重复的唯一办法就是开设新课,最好是开设从来没有人讲过的课程。开新课意味着为一门课程奠基,要大量地储备资料,编讲义,编教材。所以,别人也就顺水推舟,把这种机会毫不吝惜地让给我。
  学院的图书馆几乎一无可用,除了专业类图书,就是菜谱、针织、传奇故事之类。我只好经常跑到外面去查资料。
  凌晨对我热衷于开设新课颇不以为然:“没事找事,根本没有人需要你的折腾。”
  在这类事情上,凌晨总是坚定不移地遵循常识,因此,他总能够轻易发现通向安逸的捷径,成功地避开麻烦,把生活处置得顺溜。这其实是一种善于与生存环境妥协的聪明。有了孩子之后,凌晨也渐渐习惯于像别的男人一样,在上班、打牌、打球和喝酒之外,被家里的女人伺候。这并不出格。当然,我一点也没有比别的女人多奉献什么。当这种习惯总是被我的没事找事搅扰得难以为继的时候,凌晨的怨言就来了。
  总是这样,当我要去改变什么的时候,把全部的生活与我绑在一起的这个人,总会告诉我,我不过是在胡闹,我在破坏本来好好的这一切。
  我在这种怨言中常常难以坚持。我惭愧于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折腾,一点点收敛。一切都被事先安排过了,我需要做的,就是按部就班地去交作业,而且这作业可以年复一年地复制。只是它们太简易了,简易得令我觉得太浪费我的双手。
  我试过顺从的,豹子,所有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安排,我都试过顺从的。那时候我比你现在还要年轻得多,可是,我转过身去进入那种既定的命运,似乎提前开始了衰老。

逃离(4)
你摇头了是吗?你觉得这不可能。
  是的,时间一长我就不行了。我受不了,我确信我再忍受下去非疯掉不可。豹子,每当你对我说你一定要改变一定会改变,当你在一次成功之后把我举起来旋转在窗口对着夜空大喊,那种向往什么的执意和激烈,我全都明白。
  我们所承受的这些痛苦,究竟是不能克服自己带来的惩罚,还是不能抵制世界带来的失败,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我知道我们难以获得理解,豹子,也许唯有你可以解释我的荒唐——在那样一种节节败退的恐惧里,我开始以语无伦次的方式突围。
  我以为换一份工作就会好的。为了更换一份工作,我竟然试过这么多职业:广告公司文案,电台情感话题主持,报刊文艺编辑,跑政法口的记者,哦,我还考过律师资格证,做过一位律师的兼职助理,协办过几件以胜诉为结局的滑稽的经济纠纷案。那些反反复复的折腾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实际的收获,却令我体验到许多职业的辛苦与虚耗。是的,许多职业,如果你不进入,就永远不可能想象那种令人恍惚的虚妄。
  在“子夜相逢”兼职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奇怪的电话。接通了,一个男人,听上去很年轻,说:“左手,我能不能给你唱首老歌?”
  我说:“唱吧,但这可能会挤掉一些谈话时间。”
  他于是开始唱。准确地说,那是在哼唱。我曾在外文听力课上听过这首被称为“魔鬼邀请书”的歌,我太熟悉它那种撕心裂肺的旋律了——
  这个人居然在哼唱《黑色星期天》。
  我的情绪很少受到听众的撼动,这也是主持人所必须的。我需要清醒,我需要分析,揣摩,随时回应来电提出的任何问题。但是那天,我听着那个不可思议的沙哑嗓音,却突然陷入了一种浓烈的虚无。我克制了一下,说:
  “这是一首哀悼的歌,对吗?朋友,你是不是再等几十年,到我的墓碑前面唱给我?”
  他说:“等不得了,左手,谢谢你的挽留。我打这个电话是因为……你说话的语气真是像她。”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毅然挂断了电话。
  我于是示意导播暂缓接入别的电话,继续说:“也许,我们谁都无法挽留谁。你比我年轻,你也一定比我拥有更多的可能,比我更有能力坚持,你就等到几十年后,等我坚持不了的时候,再唱给我吧。拜托,我是认真的。”
  好在快结束了,我放下耳麦。
  后来的两个电话都是瓦当接的。
  瓦当是我的搭档。准确地说,我是他的搭档,因为我是兼职,他则是这个台的台柱子。兼职人员一般不允许参与主持,但是,由于“子夜相逢”一直没有稳定的女主持,也由于我的试播额外受到瓦当的欣赏,所以破例上了“子夜相逢”。
  节目结束之后,瓦当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他不拍还好,那么一拍,令我更确定了事情的不妙。
  瓦当的主持风格比较斩截,这个电话如果是他接,他可能上来就是一句,你有事说事,唱什么歌,我没时间听你唱歌。这样,一个事件可能就被逼出来了。瓦当说,打电话进来的人无非就是想倾诉,你给他力,他就获得力;你陪他伤感,他会沉溺于伤感。而听众想听的,无非是别人的故事罢了。
  再惨烈的经历,说出来也就变得可以接受了。瓦当能够把重变成轻,我却相反,我一直坚持情感节目不是上课而是情绪净化,首先要能放下架子,要能同情,能陪人们一起哭。我这种化轻为重的方式曾导致电话彼端一场又一场的痛哭。在那些痛哭之后,我只给出一句话的建议:
  “要去爱,好好爱,以新的爱情覆盖他。”
  “等他道歉,但是别超过三天。”
  “去找她,立刻。”
  但是在那个夜晚,我这种方式却等于怂恿了一个人的轻生。那个深夜,我骑着自行车回家,耳朵边一直是那个男人沙哑低沉的歌声。在凛冽的夜色里,那哼唱不像是魔鬼的邀请而如阴魂的哀哭,令我不寒而栗。
  那个声音令我怀疑自己,也怀疑这节目的动机。子夜是阴气浮生的时刻,子夜的一切谈话,触及的几乎全是人心的阴郁,而我们其实仅仅可以倾听,不能创造也不能劝阻,甚至不能安慰,不能缓解。这节目真的能够带给人们安慰吗?也许我们所做的,不过是借助晾晒听众的私人生活,吸引尽可能多的广告收入罢了。
  豹子,这也是你不屑于选择某些职业的原因吧——许多职业的辛苦,都不过献给了敷衍或虚妄。
  相同的是我们都可以看破;不同的是,我知道一件事没有意义仍可以去敷衍,而你绝不会。
  因此,这样的逃脱一定也是你不屑的:
  在一个漫天飞沙的春天的下午,我偶然听说一个机关单位需要文员,就蹬上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去了,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
   。。

从死水到漩涡(1)
我带了孩子时代的话,朝着我等待自己的地方逃亡。
  ——罗贝尔·萨巴蒂埃《百年城堡》
  从死水到漩涡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些里程碑之类的时刻。那个下午就是如此。它在我的记忆里是灰金色,又热情又沉沦。从那个被铭记的下午开始,我的人生变得飞快,变得踉跄无状。可是,那个下午,我心里却充满了逃脱的窃喜。
  那个下午,我带着自己的文凭、资格证书、获奖证书之类,贸然走进某个政府机关的办公大楼,和两位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经过半个小时的谈话,被告知下周一可以上班。
  我开始兼职,并在一年后辞去政法学院讲师的职位,成为这个单位办公室的科员,进而成为副主任、主任。
  在任何一个机关单位,办公室都被视为核心部门。因为这个部门要衔接上下、贯通左右,还要打理一切不便摆到桌面上的事情;办公室主任,是个有实权、易晋升、因而也被众人紧盯的位置。
  你别笑啊豹子。我知道这样一个位置在你眼里狗屁不是,你蔑视官帽子。不过,这就是当时我的逃遁所换来的东西。
  我得到那个位置,容易推测的原因是做事迅速而精准,比如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把长官意图变成合乎规则、便于执行的计划或指令,进而变成这个单位的工作日程和工作成果。写公文写到圆熟并不十分难,但是其中这份揣摩,却不是那么容易拿捏。揣摩人的心思是一切阴谋的基础,可是,那却是一个办公室主任的日常功课。因为上司总是有层出不穷不便明说的意图,希望我猜得精准,把它们表述得条分缕析,并且经得起人们背后的琢磨和盘算。
  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个傻子,我一直以为是我做事的能力被看重,才得到了那个炙手可热的位置。上司给我的所有夸奖,也几乎都是针对做事能力的。他的评语是:“能文能武,不可多得。”同事也顺着风夸。夸得我累死都不叫苦。常常是,一件事推到了推不动的时候,就会撂到我手上。别人都知道半路撂过来的是烫手山芋,我却不懂这些常识。我像个傻瓜似的,喜欢在别人无计可施的事情上显摆自己的能耐。
  不过,后来我渐渐明白了,我无可替代的真正原因不仅仅在于做事圆熟,更在于脑子里缺了根“做人”的弦。尽管我不得不练习猜测而且猜得日渐精准,但是我能够视而不见;尽管我个性锋利偶尔变得像个刺猬,但是我没有设计人的心机和爱好。我的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可以托付,又容易把握。这一点,令城府深重的人们放心。
  对此,机关里的明白人也看得很清楚。一位上司在他的退休送别晚宴上对我说:“你这孩子还真是个书生,这么些年,你竟然没有学会深沉。”平时,没有人会对一个同事说这样的话。只是到他们离开的时候,以后没有什么打交道的机会了,这些被谨慎掩蔽的真心话,才会露个一句半句。
  当时,我得到那个位置令人愤愤不平。豹子,你也许想不到,一个高校教师降了两级工资去俯就那个职位,竟然招来那么多的不平。几年之后,郑州市引进一批博士并直接把他们放到副县级官位上的时候,这种愤愤不平曾经在市属机关大面积地蔓延。不是他们嫉妒,豹子,而是因为,他们劳碌、煎熬了许多年,我这样的人一来就攫取一个位置,等于无端加塞儿,等于贬低了他们所受过的劳碌和煎熬。这让谁能够忍受呢?

从死水到漩涡(2)
不过对我而言,那却是一个令人发指的位置。那些虚张声势的忙碌,常常侵占我的中午、晚上、双休日、节假日,把一切余暇几乎榨尽;而复杂浑浊的人际关系,也总会突然纠结到难解难分,把我逼到进退维谷的境地。无论遇到什么,都要隐忍,要三缄其口大装糊涂,还要打点起十分的机敏,以适度、周全的方式去合作。
  祝福
  节日是人们为自己找的理由。找个理由祝福,找个理由享受,找个理由撇开令人不快的事情。在这样的早晨,我尤其想躲到被窝里,心安理得地睡觉,不理任何事,不理任何人。
  一大早还是不得已来到单位。天很冷,冷得有了穿透力。我一杯接一杯喝着热水,为一些零零星星的事情耗着我的休息日。
  随时过来应付事情,无论双休日还是深更半夜,似乎天经地义。手机要二十四小时开着,想找我的人能够在任何时候找到我,要求或请求我,去做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有时候异想天开,就想给自己规定一个时间,每天忙十小时,或者十八小时,都可以,但是在此外的时间里,可以让我安静,不理任何人,在自己的空间里待着,睡觉,或者只是躺着,没有电话,没有敲门声,没有什么想法。
  属于我的一切,都要一一对付。因为我明白,我并没有被任何人驱使,驱使我的只是我的欲望。
  像是一次慌不择路的避难,我发现自己跳出了死水,却投入了漩涡。
  那个漩涡无疑是更为强悍、更不容置疑的设置,在它严密周全的体系里,我全部的意义也不外乎轴承或者齿轮之类,是一个关联广泛的部件。因为关联广泛,我需要有足够的耐蚀力,我的位置、转动方向和速度必须额外地合乎秩序的预定,绝不存在自作主张的可能。我的大脑成为一块移动硬盘,在存储和传输的意义上才合乎本分。
  这是一种庞大的向下的吸引力,带有势不可挡的逼迫。每一步,都需要谨慎掂量。我被迫不停地算计,但也总是难以预知,接下来一脚落下,是会踩到实地,还是会踩到薄冰或伏雷;是会平安无虞地走过去,还是会陷落到窟窿里,或者被炸得血肉横飞。
  一种环境对人性的检验,总是在缓慢的磨损之后。你以为你已经被消耗得那么狠,环境给予的挤对已经越过了极限,以后没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了。这时候,最阴险的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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