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乡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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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乡夜夜-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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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乡夜夜
作者:沉埃

  第一章

  引子
  江玥不信神,但她相信有个至高的存在叫命运。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
  这初初的二十五年已是一波三折,后面还会怎样?
  它无序、偶然、翻云覆雨。
  所以她认命,且抱着看戏的心态,看祂会发给她什么牌,要引她到何处去。
  据说这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江玥在沉寂中隐隐期盼转机的到来。
  而它果真来了。

  1
  那天傍晚,江玥正陪着密歇根大学来的访问教授往餐厅走。
  这个不起眼的胖老头是世界知名的哲学家Albert Glan,这个学期在J大讲授语言哲学。江玥作了这门课的助教,于是从接机起,到吃饭、住宿、出游、上课事无巨细都要一一打点。虽然事情繁琐不免厌烦,但私下可以和这样的大牌牛人随意交谈请教,却也受益良多。
  江玥并不是用功勤恳的好学生,但聪明,不说话时一幅文静的样子,向来讨老师喜欢。胖老头这会儿正以老外一贯不吝赞美不嫌肉麻的做派赞她beautiful又brilliant。江玥心想,BB噢,好老头,夸人还讲究押头韵。这么想着,就觉察到她的BB(BlackBerry)在响。
  走道里人声嘈杂,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时,屏幕显示已有两通未接来电,那人却还不屈不挠地打来。她盯着来电号码,迟疑片刻摁下接听,那边立时传来略显急促的男声:“小玥,你快来趟医院!阿珺哥出事了,还在急诊,估计是要住院……”半晌没听见回应,那人也稳下声来,说道:“我们就在康州。他身边就我一个人。”
  “你们在哪个医院?”
  “协和。”
  “我马上过来。”
  江玥将手机胡乱塞进包里,手禁不住微微发颤。
  别慌,别慌。
  转头正好看见师兄徐炎辉,她连忙拉住,说自己家里有事,晚上Glan教授的课请他帮忙照看,又将选课名单交给他。徐炎辉连声应下,说小师妹吩咐,自当遵如圣旨,见她神色恍惚,才没再出言调笑。江玥又回身向Glan教授致歉。这才拔腿往外走,走两步便跑了起来。这个时间,正是交通高峰期,能不能打到车,到赤金路那边又堵不堵。江玥只觉脑中空空,胸头却像是灌满了风喘不过气来。
  等她赶到医院,天色已经全暗了,惨白的日光灯,照着医院惨白的墙壁,王浩正站在住院部护士台那儿等她。
  到得他跟前,江玥叫了声“小王叔叔”,紧忙问:“怎样了?到底怎么回事?”
  “急性胃出血。已经止血了。十点多才从新加坡飞回来,中午和国土局一群老家伙吃饭,喝得不少。出来在车上我看他脸色就不对。到饭店房间就休息了。后来,曾工打他电话没人接又打到我这里,我过去敲门也没应。找人打开门进去才知道他晕倒在卫生间里,地上还吐了一滩血。这些天东奔西走太劳累,平日吃饭又不规律。你好好劝劝他……”
  王浩看着面前的江玥,仿佛还是从前那个小姑娘,可又很不一样,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他自二十岁退伍起便为江珺工作,是他的司机,保镖也是他最信任的助手。王浩自认对江家他是最为了解的,况且整个江家很简单,就只有两人——他面前这个和躺在病床上那个。但他不能理解从前那么亲厚的两人居然生分到互相避忌,难道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他有点懊悔地挠挠头,这个电话不知道是不是打错了。
  “他现在呢?”
  “正输液呢,在231房间。你去看看,我出去吃点东西,顺便买点粥回来,等他醒了吃。”说完,王浩不再看她,管自己走了。
  江玥推开病房的门,走进,然后轻轻阖上。房间中央的病床上正躺着那个人。
  是近乡情怯吗?江玥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门口离床只几步路的距离,却有悠悠七年横亘其间。
  七年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到生日年节时,他打来电话道声快乐,淡淡地问着近况叮嘱几声闲扯几句。她宁愿没有这些个电话,老死不相往来,那么她还能掂量出自己在他心里是怎样的份量。她怨恨极了这样的不冷不热。他们原是最亲最近的人,却疏远至此。
  这些年在别人看来她是从心所欲洒脱浪漫,惟她自己知道那是自我放逐,终于越走越远。很多时候想跑回去,不管不顾,死皮赖脸,这念头一次次爬上心头折磨她,咬咬牙又生生捱下。
  睽离七年,此刻只有她和他两人,多难得。
  将近夜晚八点的光景,窗帘拉得严严,房里只开着廊灯。就着这点幽微光亮,江玥细细地打量他。
  这么多年,他怎么也不见老。
  右手摊着插了针头在输液,左手放在身侧,蜷成一个虚握的拳头,一点没变。手腕处泛起一片青紫,想是昏倒在地时磕着了。眉头在睡时仍轻轻蹙着,眉间的川字纹像是更深了。脸廓线依旧棱角分明,短短的发密密茸茸地贴着头皮,摸上去必定还是扎手好玩。他是早就有白发的,而今愈发多了,黑白夹杂就要成灰色了。
  尘满面,鬓如霜。还是老了的。
  岁月如驰,汤汤川流。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才二十三岁,如今四十有一了,一身病痛满心疲惫,怎会不老。
  2
  江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定定地望着那仍在沉睡的人。泪意渐起,凝在眼中,水光浮泛。在这模模糊糊间,近二十年的人与事如光影恍恍显现扑涌而来。
  她记得,全都记得,它们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的地貌。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人给的。
  是他给了她姓氏,为她取美丽的名字,予她衣食居所,让她受最好的教育,在梦魇时安抚她,在生病时照顾她。
  他曾给了她一个家。
  对他纵有千万种感情,但始终不变的是感激。以前看武侠小说,看到“吾辈之再生父母”的说辞,虽是陈腔滥调,但时看时惊心,再生父母,说的不正是他吗?
  如果没有他,江玥无法想象,自己会流落何方,现在又会是何种模样。
  他叫江珺,没错,她是叫他叔叔,但她的父亲并不是他的兄弟。
  江玥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生于何时,家乡何处。
  她是弃婴,这点阿婆从未对她隐瞒。
  阿婆说,是在秋天的一个早晨看见她的,到底哪一天记不得了。那时她应该刚出生没几天,长得很小,阿婆张着手比划,这么点,像新生下来的小猫仔。阿婆实在太能夸张了,一个婴儿就算再小也小不到那个地步呀。但她当时真的是像小猫一般,被放在一个纸箱里,裹着件大人穿的半旧棉袄子。箱子里并没有什么信物,连个纸片都没有。就这样被放在教堂门口。
  那是凤山镇上的基督教堂。这个教堂像是信息集散地,教众们每周一、三、五晚上要聚会读经,周日礼拜一日,位置又在镇中心,往前是菜市场,来来往往正是最热闹的地方。
  所以江玥当天就被抱去给了邻村一对没生养的夫妇。
  江玥回想这段经历觉得匪夷所思,她对养父母没有一丝印象,甚至不记得自己叫过什么人阿妈阿爸。
  因为到三岁时,她又被送回教堂了。那家男人做工时触电死了,女人要回娘家好再改嫁,怎会带着她这个半大不小的拖油瓶,何况还是领来的。她把小孩带到教堂想寄在这儿看有谁想要。结果江玥从此就跟着看教堂的阿婆住下了。
  柳阿婆是嫁到镇上一户姓柳的人家。起先她和她男人住在这个教堂的偏房里,渐渐儿女长大成了家分了家,再后来老头没了,她一个人,仍旧负责打扫看管教堂。一个人不免冷清,江玥来得正是时候,三岁带起来也不很麻烦,她也就接过养了起来。
  一个暮年女人和一个稚龄女童,那几年是怎么过的呢。江玥想起来的只是些片段,像翻看照片一般,哦曾有那一幕。当然小时候的照片她一张也无,因为没有人给她照过相。
  阿婆叫她玛拉。
  玛拉玛拉叫开了,一条街上的小孩都笑话她,给她起绰号马拉屎马拉尿。她个矮人小,打又打不过骂人又不会,每每这时只涨红着脸觉得难堪又难过,心里埋怨阿婆起这么难听的名字。
  阿婆打着两根长长的辫子,盘在头顶,镇上信耶稣的女人几乎都留这样的发式。江玥也留着长发,梳两根辫子垂在胸前。她记得冬天午后,阿婆散开她的发辫用篦箕给她篦虱子,又给她洗头。她对着脸盆弯着腰垂着头,很累可是只能撑着。有一次她站不住了,扭动着不小心把水甩到阿婆身上,当下手臂就挨了篦子敲。阿婆的脾气不好,凶起来骂她短命鬼,要把她赶出去睡大马路。阿婆会做衣服,时常接些活儿挣钱。做剩下的布料就拼着给她做些衣衫裙子。晚上临睡前熄了灯,阿婆跪在床前祈祷,她也乖乖跪着。
  她一直没有上学,不像别的小孩上完幼儿园,等着念小学。教会组织了一个小子班,每周六给教友的孩子讲些圣经故事。每回她都去听。对着图画看旁边的字,问教他们的阿姨这念什么,如此识了些字。最高兴的是这个阿姨教了她弹风琴。弹C调的赞美诗“需要耶稣”,最最简单的调门指法。礼拜堂没人时江玥就溜去摸风琴,对着诗歌简谱练。小小的她心怀小小的愿望,如果能把风琴弹好,将来就可以为他们唱赞美诗时弹琴伴奏,那样就不用担心会给赶出去了。
  日复一日,微如草芥的她也长到了七岁。
  在江玥七岁这年过去大半时,发生了两件事,毫无预兆的,却彻底改变了她而后的人生。
  阿婆走了。
  江珺来了。

  第二章

  3
  那年夏天,凤山镇照例来了台风起了洪水。台风洪水过后,阿婆要把教堂里的窗帘幔布取下来洗晒。教堂屋顶高深,窗子一扇扇耸立,帘幔由高处长长垂下。她支起梯子靠在墙上自己撑爬上去,一脚不慎踩空摔下,高血压的人,经此一摔,躺了一晚就咽气了。
  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又有许多教会的弟兄姊妹过来料理后事。在众人的帮衬下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要到这个时候江玥才知道柳阿婆原来姓江,牌位上写着江氏秀珠。
  因为这个江姓,江珺来参加丧礼。
  柳阿婆江秀珠是他爸的姐姐,他的姑姑。他为数不多的亲人,又少了一个。
  凤山镇江珺已是多年没回了。生于斯长于斯,却不想甚至不敢再踏上这片土地。九年前那场暴风洪水带走了他的父母,一夕间将他光彩鲜丽的青春泼得灰墨墨。悠游无忧的少年时代终结于这场天灾。
  凤山镇背山面海,台风一旦在此地登陆,风雨肆虐,残局不堪设想。那年他十四岁念初三,哥哥江舟十八岁念高三。他记得那天是九月三日,刚开学。台风正面袭来,风强雨劲无止无歇,大水漫起山体瘫落。他们江氏族人连排建的房子在凤山脚下,房屋脆弱不堪风雨肆虐随着山石轰轰崩塌。被压在下面的人就再没能起来,那里面有他的母亲和从镇上赶回去的父亲。
  两个少年一时间失去所有庇护,只得自强自立。
  江舟辍学,和同乡的年轻人去了祁宁市修船厂做学徒工。不料这群背井离乡的年轻人成了改革之初的弄潮儿,像一条条搏命的鲶鱼,游走在法律的边缘,奋不顾身地捕捉住刚刚萌生出来的商业机遇。
  江舟脑子活胆子大又讲义气,凤山出来的这帮人渐渐都愿听他调遣。几年来借着天时地利,走私倒卖赚下第一桶金,而后越积越多。在体制破冰之期悄悄聚集起了自己的原始资本。
  江珺升上高中,最终以全省理科第三的成绩考上J大,读海洋工程。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两兄弟喝酒庆贺,喝到最后是两人四眼赤红抱头痛哭。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这些年的辛苦落魄都熬过来了,二人今时所成亦可告慰在天的父母。
  只是江珺没料到,世事竟这样无常。在他大四快毕业时,江舟出了车祸当场死亡。江舟是在毗邻祁宁的山城茂石谈完生意,开车回祁宁,山路弯曲窄陡,平日就是事故频发,何况夜深酒后。
  之后很长时间里,江珺都觉得自己仿佛被飓风卷离大陆的一座孤岛,那种茫茫无依漂流无根的存在感强烈地磨砺着他吞没了他。
  也许是因为这一份共同的为人世遗弃的孤绝之感,让在他面对这个叫玛拉的小女孩时起了恻隐之心。
  那时已经送殡结束回到了耶稣堂,男人三五成群地坐着抽烟闲聊,小孩子在天井玩闹,女人们在厨房忙碌。江珺被几个年轻人围住,那些或酸溜或艳羡的问话弄得他实在尴尬,便找借口溜了出来。
  穿过天井,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礼拜堂内阴暗凉爽,枣褐色的长椅左中右数十排布落整齐,留出两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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